（一）
我死了。
这个认知，并非如我想象中那般，伴随着巨大的痛苦或是撕裂。它更像是一场大梦初醒。
当我最后一次，透过那双不再属于我的眼睛，看到你——我的小凡——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时，我所有的力量，我所有的意识，都随着合欢铃那一声清脆的、诀别的悲鸣，被彻底抽离。
然后，便是无尽的、温暖的、安宁的黑暗。
我不知道那黑暗持续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在那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的“无”之中，我仿佛睡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丝微弱的、却又无比熟悉的悸动，将我从那场永恒的沉眠中，轻轻唤醒。
那是你的心跳。
不，那不是心跳。那是一种……比心跳更深沉，更绝望的……灵魂的哀鸣。
我“醒”了过来。
我不再拥有身体，不再拥有感官。我只是一段意识，一缕幽魂，一抹……无法被任何人察觉的、执拗的思念。我发现，我无法离开你。我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线，被紧紧地，系在了你的灵魂之上。
于是，我“看”到了你。
我看到的，不再是你英俊的、倔强的、或是此刻憔-悴的脸庞。我看到的，是你的灵魂。
那是一片……怎样的景象啊。
那是一片被烧焦的、寸草不生的荒原。天空是永恒的、压抑的铅灰色，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缕云。大地上，布满了龟裂的、深不见底的沟壑。没有生命，没有声音，没有光。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东西——死寂。
一种比真正的死亡，更加可怕的，活着的死寂。
你的灵魂，就蜷缩在这片荒原的中央。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一动不动。
我能感觉到，你的心，已经死了。
它在我为你挡下诛仙的那一刻，碎裂过一次。但那时，因为我的身体尚存一丝生机，因为那虚无缥缈的希望，你用十年的时间，用无尽的痛苦与执念，将那些碎片，勉强地，粘合了起来。
而现在，当我最后的气息也彻底消散时，那颗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终于……彻彻底底地，化为了齑粉。
我飘荡在你的身边，在这片属于你的、绝望的荒原之上。我疯狂地呼喊着你的名字。
“小凡！小凡！你看看我！我在这里！”
可是，你听不见。我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世界里，无法激起任何回音。
我试图去拥抱你，去触摸你那蜷缩的、孤单的灵魂。可是，我的“手”，却一次又一次地，从你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碰不到你。
那一刻，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死亡”。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
死亡是，我明明就在你的身边，看着你承受着比我所受的、更深一万倍的痛苦，却无能为力。
我看着你，像一具行尸走肉，离开了狐岐山。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我只能被动地，跟随着你。
你的脚步，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但你的灵魂深处，却有一种本能的牵引。
最终，你回到了这里。
草庙村。
这个你命运开始的地方，这个你失去了一切亲人的地方。如今，它又成了你……埋葬自己最后希望的地方。
你选了一个好地方，我的傻小凡。
你靠着一面断壁，坐了下来。然后，便再也没有动过。
你的灵魂，也同样，在那片荒原的中央，蜷缩得更紧了。你将自己，彻底地，封闭了起来。
我飘在你的身边，无声地哭泣。可我，连眼泪都没有。我的悲伤，只能化作这片铅灰色天空里，一丝微不可查的、更加压抑的阴云。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我只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你这尊石像，很快，就会真的，风化成沙，彻底消散在这片天地之间。

（二）
就在我以为，这片死寂将成为永恒的时候，一道光，出现了。
那是一道……白色的、清冷的光。
它像一把锋利的、由冰雪凝结而成的剑，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狠狠地，插-进了你这片铅灰色世界的边缘。
我感觉到，整个荒原，都因为这道光的到来，而微微震动了一下。
是她。
陆雪琪。
我“看”着她，这个白衣胜雪、清冷如霜的女子。我当然认得她。十年间，我们虽然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但我们彼此，又何尝不是最了解对方的存在？
因为，我们爱着同一个男人。
她来了。带着满身的风尘与焦急，带着一颗同样被折磨了十年的、伤痕累累的心。
我看到她焦急地四处寻觅，我看到她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恐慌。我飘在半空中，静静地看着她。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我该嫉妒她吗？
她还活着。她可以呼吸，可以奔跑，可以用她那双真实的手，去寻找你，去触碰你。而我，只能像一个可悲的看客。
可是，我又如何能嫉妒得起来？
我能“看”到她的灵魂。那是一座被冰封了许久的雪山。山顶上，终年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寒冷、孤傲。可是在那厚厚的冰层之下，我能感觉到，有一座火山，正在汹涌、燃烧。那火焰，是她对你的爱。那份爱，被她用十年的戒律与责任，死死地压抑着，却从未熄灭过。
她和我，是不同的。
我的爱，是火焰。是烧尽一切、不顾所有的痴情烈焰。我愿意为你，化为灰烬。
而她的爱，是冰雪。是默默守护、坚韧不拔的万年寒冰。她愿意为你，冰封自己。
此刻，这座冰山，来到了你这片荒原。
她终于找到了你。在那片黑暗的角落里。
当她看清你模样的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座冰封的灵魂，发出了一声巨大的、痛苦的悲鸣。那厚厚的冰层之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触目惊心的裂痕。
她蹲了下来。
她哭了。
她呼唤着你的名字，“小凡”。
那声音，破碎、颤抖，充满了无尽的心痛。
我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我曾经以为的“情敌”，此刻，却在为你的痛苦，而流着和我一样悲伤的泪。
那一刻，我心中所有的芥蒂，都烟消云散。
我们，是同一种人。都是……被你这个傻瓜，伤得最深，却又爱得最深的，傻瓜。

（三）
她开始尝试唤醒你。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你耳边，讲述着你们的过去。
我听着。
七脉会武，后山祖师祠堂，万蝠古窟，死灵渊……
每一个故事，都像一把小小的、温柔的刀，在我的灵魂上，轻轻地划过。那些记忆，也同样是属于我的。在死灵渊下，是我，和你背靠着背，分享着最后的食物。是我，看着你为了保护我，奋不顾身。
她讲的，是她的记忆。
而我，只能在一旁，回忆着我的。
我看到，她试图用她的真元，去探入你的身体。那股清冽的、属于太极玄清道的灵力，是那么的纯净。可是，它在你那片早已化为虚无的灵魂荒原上，却显得那么的无力。
她失败了。
一次又一次。
我看到她脸上的希望，一点一点地，被失望所取代。然后，那失望，又渐渐地，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认命般的悲伤。
终于，她放弃了。
她不再试图去“唤醒”你。
她只是，静静地，抱着你。
她将你那具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躯壳，拥入她那同样算不上温暖，却充满了坚韧力量的怀中。
然后，我看到了一幕，让我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景象。
我看到，她笑了。
在她抱着你这个“活死人”的时候，在她为你做着这一切徒劳无功的事情时，她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那笑容，很淡，很轻，带着一丝愧疚，带着一丝负罪感，却又……无比的真实。
我呆住了。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她，看着她抱着你，一起看日出，看日落。看着她为你，将一颗野果，仔仔细-细地，剥去外皮。
我忽然明白了。
对于她来说，这十年，是比我更加漫长的、无望的等待。
我虽然沉睡，但我的身体尚存，你还有着一个明确的、可以为之奋斗的目标。而她呢？她只能遥遥地望着，只能在每一次的兵刃相向中，感受着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
如今，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抱着你了。
哪怕，你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对于她来说，这已经是……她所能想象的，最幸福的事情了。
我看着她，心中那份最后的、属于女人的、小小的酸楚，也彻底地，融化了。
陆雪琪啊，陆雪琪。
你这个傻瓜，爱得，一点也不比我这个傻瓜，轻松啊。

（四）
然后，她发现了。
她发现了你掌心里的那个秘密。
那块……水绿色的，属于我的，破碎的衣角。
当她试图掰开你的手，却被你那股源自本能的、巨大的守护力量所阻挡时，我能感觉到，她的灵魂，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当她终于从指缝间，窥见那一抹绿色时，我能感觉到，她那座本就布满了裂痕的、冰封的灵魂，在这一刻，“咔嚓”一声，彻底地，碎裂了。
我看到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我看到她眼中那刚刚才燃起的、名为“幸福”的微光，瞬间熄灭。
我看到她，慢慢地，松开了你的手。
我看到她，默默地，流下了泪。
那一刻，我多想，多想能去抱抱她。
抱抱这个，和我爱着同一个男人，也承受着同样宿命的、可怜的女子。
我以为，她会崩溃。
我以为，她会绝望。
我以为，她会就此离去。
因为，她终于看清了，她永远也赢不了的，是什么。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都咽了下去。
她再次将你拥入怀中。
而这一次的拥抱，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那里面，不再有任何属于她自己的期盼。不再有任何试图改变你的奢望。
那是一个……纯粹的、不求任何回报的、接受了所有真相之后的……守护。
然后，她开始对你讲故事。
讲她小时候，她娘亲告诉她的，关于星星的童话。
“她是好人，不是吗？那她也许就在天上看着你呢，小凡……”
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整个灵魂，都为之震颤。
我顺着她的目光，向上望去。
我“看”到，在那片无尽的、属于我的黑暗之中，似乎，真的，亮起了一颗……遥远的、微弱的星星。
这个傻姑娘。
她竟然，在用这种方式，来安慰你。
她竟然，在用这种方式，来延续……我的存在。
她不再试图将你从我的世界里拉出来。她选择了，为你的那个世界，点亮一盏灯。
哪怕，那盏灯的名字，是她的情敌。
陆雪琪，你……
你这个女人……
我看到，你的身体，因为她的话，而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那颗星星，那句嘱托，终于，在你那片死寂的荒原上，投下了一丝……微弱的光。
而她，也因为你的这丝颤抖，而露出了那个混杂着狂喜与心碎的、凄美的笑容。
她更紧地，抱住了你。
我飘在你们的上空，看着你们。
我的“眼”中，也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卑微到这种地步。
也真的可以，伟大到这种地步。

（五）
就在我以为，这片废墟之上，将会在这种凄美的、悲伤的宁静中，度过又一个夜晚时，另一个女人，来了。
小白。
这个风华绝代的、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九尾天狐。
她一来，便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打破了这里所有的一切。
“胡扯！”
她将我，将陆雪琪为你编织出的那个美丽的星星童话，斥为“鬼话”。
我看到陆雪琪脸上的错愕与愤怒。
而我，却在小白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与我相同的，深沉的痛惜。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陆雪琪的方法，是“守”。她选择用无尽的温柔与陪伴，去等待你那片荒原，自己长出绿草。
而小白的方法，是“破”。她要用最激烈、最痛苦的方式，在这片荒原之上，强行地，用雷电，劈开一道生机！
她拎起了你。
她辱骂你。
然后，她打了你。
“啪！啪！”
那两记响亮的耳光，不仅仅是打在你的脸上，更是狠狠地，抽在了我的灵魂之上。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愤怒！一种源自本能的、想要保护你的愤怒！
“住手！不准你伤害他！”
我在疯狂地嘶吼，可依旧，没有任何人能听见。
我看到你那双血红的眼睛，看到你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向她冲了过去。
然后，是更响亮、更沉重的一巴掌。
你倒下了。吐出了鲜血。
我看到陆雪琪那撕心裂肺的、冲过去将你抱住的模样。我看到她那充满了滔天怒火的质问。
而小白，却依旧不为所动。
她拎着你，跪在你的面前，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嘶吼出了那句话。
“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这才是碧瑶想看到的！”
当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当她将我的名字，我的心意，用这种方式，咆哮出来的时候。
我所有的愤怒，都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感激。
是的。
是的，小白。
你说得对。
这，才是我真正想看到的。
我不要你的沉沦，不要你的自我折磨，不要你用这种方式来“悼念”我。
我为你挡下诛仙，不是为了让你，也随我一同死去。
我是为了让你，活着。
是为了让你，能继续看到这世间的日出日落，能继续感受到这人间的喜怒哀乐。
是为了让你，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我看着你那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你那紧闭的、却不再是死寂一片的眼睛。
我知道，小白的这剂猛药，起作用了。
你那片死寂的荒原，被她用雷霆万钧之力，强行地，犁出了一道深深的、充满了痛苦与混乱的……沟壑。
但这沟壑里，终于，可以流淌进……新的东西了。
我飘在空中，看着地上的你们。
一个，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你从死亡的边缘，狠狠推开。
一个，在你被推开之后，用最温柔的方式，将你重新接住。
一个，是你活下去的、沉重的“责任”。
一个，是你活下去的、温暖的“港湾”。
而我……
我将成为，你活下去的、遥远的“意义”。
我慢慢地，慢慢地，向上飘去。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泪流满面的小白。
看到了抱着你的、同样泪流满面的陆雪琪。
也看到了，在她们中间，那个虽然依旧痛苦，却终于不再是“死物”的……我的小凡。
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却又……有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宁。
傻瓜。
我的傻小凡。
你看，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这么多人，在拼了命地，爱着你啊。
所以，答应我。
为了我，也为了她们。
好好地，活下去。
我会变成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永远地，在天上，看着你。
我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散在了这片……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里。

魂飞魄散，哪来的灵魂

终于看到理智的碧瑶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