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呆呆立在那儿,姚妈敛了笑脸,伸手戳她额头,眉一扬啐道:“还不快去做事,愣著作甚!”她连声应着,赶紧沿着小径回屋。姚妈摇了摇头,一脸没好气的样子,也转身往回走,嘴里仍在碎碎念道:“真真是只呆头鹅,也不晓得尽在想些甚么傻事。”临进屋前又扭头瞧了眼那几株海棠,想起乃是大小姐离家那年亲手栽种的,如今已然亭亭。
日光西斜,暮色渐起,青色的天穹幽幽现出丝丝微微的血红,血色似水墨晕染,不过一盏茶时间就将浮云染了个透,连带着天光也变得柔软而浓厚。佣人们顺着颜家大门排了两列,半夏站在左侧的中后位置,垂了头候着,风吹着她的颈子,光溜溜地冷,她忍不住偷偷缩了缩下巴,一抬眼蓦地就望见这样美的暮景,看得痴傻了片刻。斜对面姚妈一声轻咳,她一回头就撞见姚妈和沈管家严苛目光,连忙低下头,暗自掐了掐自己手心。
四下里静谧十分,大门外的巷子里老半天也不曾走过一人。半夏立在那儿,忽地就有了一种荒唐与惨淡相接的错觉。命运或许便如这初春的暮色,偶尔壮美动人,偶尔寒意恻恻,有些人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辈子在云端睥睨众生,有些人在泥水中打混,淌了一身污垢仍旧难持生计。颜如舜华……她却连名也没有,立夏时来到颜家,管家便替她取名半夏。她嗫喏辩着自己原是有名字的,管家却手一挥,道:“既然来了这儿,便忘掉从前的名,你今后就叫半夏了。”呵,阿爹若地下有知,是不是得气昏过去?
半夏耳尖,听得身后远远门厅里落地钟敲了数下,巷子里终于传来汽车的声响。渐行渐近,尖锐一声刹车,到底停在了门前,沈管家赶紧上前,弓腰打开后座车门,笑道:“欢迎大小姐回家。”半夏低着头,不敢抬眼瞧,只听得皮鞋踩地,然后是一略略倦怠而低沉的声音道:“多谢沈管家,麻烦您叫人搬一下行李,总共三件。”这同她猜想中竟相差许多,这样骄傲如凤凰的人合该有一把清亮圆越的嗓音,而不该是此刻的倦意尽显,连语气也柔和似渐而幽蓝无力的暮色。或许,是旅途太过劳人了罢……沈管家道:“请大小姐放心,老爷去天津前已吩咐好,一切都会安排妥当。”颜舜华低低嗯了一声,道:“太太呢?”“太太服了药,刚睡下不久,大小姐这儿要去?”颜舜华一面走一面道:“不必了,让她歇着罢,我也有些乏,明早再去看她。”
半夏鼓了勇气稍稍抬起眼去瞧,到底不敢放肆,只将目光落在肩以下。颜舜华似乎比相片里还要清瘦许多,着一件黑色皮质风衣和黑色长裤,显得人愈纤细,仿佛这四五年来仍旧是少女单薄的身形,只在高度上抽条了。她一手插在风衣口袋中,一手自己拎了只小皮箱,半夏望见她的手腕,极白,极细,不堪一握。
姚妈眉一扬,眼角朝她一斜,她赶紧上前低着头道:“大小姐,让我来提这箱子吧。”颜舜华拂了拂手,看她一眼道:“不必了。”她抬起头,就那样迎上她的目光,骇得连忙垂下眼退到一边。颜舜华走了两步又对管家道:“晚饭不用备了,迟些时候送一碗清粥到我房里就行。”她在前面走着,后面的人跟着,管家连忙吩咐了两人去搬行李。半夏随着他们走在最末,一时还有些晕晕乎乎。她忆起方才抬眼看到的那张极白的脸,唇上少有血色,两颊微微凹陷,下颌显得愈尖,俨然一种大病初愈的惨淡。整张脸上便只有那双眼有浓重的颜色,然而看她的那一眼,却是又淡又冷又倦,黑漆漆的幽深,哪儿还能让人想起“颜如舜华”四个字来?半夏不由有些失望,颜家大小姐,颜舜华,便是这样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