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害怕、恐惧还是后悔?
诚然这都是玉帝希望看到与不希望看到的。
就像他一方面希望杨戬同那千千万万的人类一样露出自私、鄙薄、脆弱、服输的神态来,一方面却又不愿他如此。
但无论怎样的猜想,都未料得到杨戬最后竟是笑了。
在见证了那地狱一般即将吞噬他的黑暗之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似是了然,又似是解脱。
直到最后看见他睁着眼睛直面那万千的恶业与罪孽,玉帝突然懂了。
不是害怕,不是不甘。他只是不屑于逃避,也不屑于委过。而且他也想让朕知道,就算是现在,做与不做,也始终在他自己。
“只可惜……”玉帝轻叹一声:“戬儿啊戬儿,虽然眷念过温暖,你终还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责任。”说完话,他缓慢地举袖一拂,台内怨雾之中,便绽出了一枝绝美的桃花,鲜亮明艳,仿佛还沾染着初春清新的薄露……
杨戬看着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声,然后……就那样缓缓合上了双眼。”
诸业已作,诸事已成。
天地间的罪孽,就由这一人的血肉与魂魄来平息了罢。
当杨戬最后的魂魄化作万道银光直冲霄汉,当全新的封神台在涤尽了宿业的纯白中拔地而出。
玉帝睁开双目,微微一笑。他将目光投向着全新的神台。这神台因高为基,突兀峻峙,简中有繁,繁中喻简,台顶不置一物,呈出了上古特有的磅礴威重。而台身之间,点缀了青琐丹墀,雕楹玉碣,绵亘连属,贵逾万物,却又极澄雅清和,不以势危,使觉其森竦。
他的目的终于达成了,他所一直所追求着的三界的平衡,终于因这个全新的封神台的诞生而达成了,而那个一直啃噬着三界根基的众生共业,因杨戬的牺牲终被洗涤干净。
但这场平衡又能再坚持多长时间呢?几万年还是几千年?
众生有欲,有欲有私,有私有怨。
到了那个时候,可还有那么一个人接替杨戬的位置,祭献上自己,再度完成这天地的传承与变革?
玉帝冷然一笑。
而这时缕缕纯白的雾霭,萦绕在封神台顶的平地。雾霭中传出簌簌的轻响,然后便有茂密的桃林,凭空出现在神台上。根须扎进台顶,枝叶向空舒展,有极淡的微红在白霭里时隐时现。
枝繁叶茂,桃花早过了盛开的时节。唯余微红飘渺,几不可辨出。
“痴儿,痴儿!”
笑意从玉帝脸上敛去,这从不知情感为何的死物,无端地,有了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
“古神对三界的眷念,令无始恶业涤尽之后,执念化入业力,在这三界之外铸造了全新的封神台,默对着那三界众生的繁延生息。而你呢,戬儿,你已永逝无存,但最后的执念,却令你的挂牵,也终是留下了一分痕迹?但是那份执念又是否值得呢?”
他缓慢地移开袍袖,似是知道,衣袖下,会有着怎样的变化。
他袖下本是那业力因杨戬的执念所幻化的小小的女孩。而如今已没了那粉嫩的孩子,唯余一捧明艳的花瓣。那花瓣是如此的绝美,在神台的瑞光里,闪耀着动人的光泽。充溢了温暖的初春气息。
玉帝拎稳了龙袍下摆,小心地兜起了这掬花瓣,向更高的空中升去,叹息着看向足下的桃林。
这片桃林是没有一丝重量的,连同那神台也是。
再庄严华美,也只是业力的余习纠缠。如果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将这儿化成空无。
但他却不想。
连他都不曾发觉,身为死物的自己,头一次,有了一种不愿去做的心理。
只因这种涤尽了恶因的业力,再不会给三界带来任何祸害。可那个人呢?直到灭神阵外,他才真正明白,在灵霄恭敬地口称着“小神”,让他饶有兴致去探究的那个人,原来早就传承了盘古的毁灭,又传承了神王的变革啊!
他是该想到的,这一场从远古开始的三界成毁挣扎,最后的传承者,早就注定由如此的人物来承担。
那样决绝寂寞的性情啊!
举袖向下方拂去,袖挟清风,力道却控制得正好。就见桃林中顿起微风,繁叶一一剥离枝头,向空飞舞,还原成了薄薄的白色霰雾。
袍摆松开,炫美的花瓣,向林中倾泻而下,沾染在枝头,跳动如明艳的火焰。
那是三界从不会有的异美,只因那个已逝的魂魄,这三界之中,已再不会有可与之比肩的人物。
玉帝的眼里,闪过一丝微茫,短暂近乎不复存在。鹰一样的冷晒,自失般地浮现在脸上:“痴儿……朕与这三界同寿,可见识了你这样完美的设局之后,这三界之中,还能有什么,可以再一次满足朕的好奇呢?”
他说着看向掌心的那瓣桃花:
“或许留个念想也不错……呵~之后还不知要再寂寞多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