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我几乎不认识他。为什么呢？我印象之中，他就是一个卖烟（那种手卷的旱烟）的老头，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几十年如一日，赚钱就是他的生活。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最主要的是，我们家和我爷爷奶奶几乎没有来往 - 这里面有着诸多的家族的血泪史，我不想多说。但是他们终究是岁数很大了，我爷爷已经八十二了，我奶奶也已经八十了。
就算有长寿的基因，活到我老爷爷的就是多岁，也没有几年的时间。他们似乎意识到了，这才逐渐的想起亲情，到处打电话，找孩子们去看他们。

五月初，我父亲带我过去看我爷爷和奶奶，我留下一句话，说临离开哈市之前再去一次。到五月中旬，我又去了一次。我对我爷爷的了解，竟然是在三十岁的时候，一次谈话中建立起来的。

我爷爷和我奶奶现在住在哈市仅有的几十套公租房里面，一个月的房租只有十几块钱。摇号摇到的，这房子在哈市大发市场附近。一共五千多人摇号，他中签，可谓幸运 - 而从我的眼光看，我看的不是他的幸运，而是周围大量的空置房子，高高的大楼，没有几乎亮灯的，同时五千多人摇这十几套房子，还得说他是幸运的。社会资源的分配到了如此让人莫名其妙的地步，五千具有申请公租房条件的人（这是一个多么低的条件，也是一个多么高的条件）啊 - 满地又都是空闲的房子。不是愚蠢就是邪恶，真的就是如此。


三十平的房子不大，但是老两口高兴得很。高兴之余，感激也是溢于言表 - 我差点也信了，不过后来知道，这并不是真的。
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和我父亲一起，三次路遇乞丐，其中一个头部受了重伤，无助的躺在地上。我这人本来深居简出，脑袋里面早就没有了乞丐的概念，看到这一情景，不由自主的就“掉进去了”，给了钱，但是心里仍不安宁。
这个城市里面，有多少个生活没有着落，不是乞丐胜似乞丐的人？单说这乞丐，一个乞丐能吃多少东西？所有的乞丐一年的伙食，能不能顶的上一个贪官搜刮的钱财？一个国家把所有的乞丐都养活了，有多少代价，而一场战争放掉的烟花，又值多少银子？社会资源的使用，就这么用，你说是愚还是恶？如果是恶的话，我得这么说，人类这个种族，自上而下，邪恶至极，不灭之不能彰显天道之威严。
问题是，你能这么理解么？

次去，是我自己去的，他特别热情的欢迎我，还亲自下厨做了他自己最爱吃的海鱼，油炸的一种，我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山东老家的那个叫法怎么翻译过来。不过印象之中，他给我的感觉是，这鱼是他不舍得吃的，而他把这个鱼给我这个长子长孙吃，是指的的。我想，你要不是商人世家，你确实没法理解这种价值观，我也不太能完全理解。
吃完了饭，我就问起一个我一直想要知道的问题：我爷爷七个子女，五个在山东老家，当初为什么把我父亲和我大姑留在哈市呢？


这个问题的原因是，我父亲明显是一个缺少父母的爱的人，他不太知道怎么去爱，一切都是责任，就像驴拉磨一样的拉了一辈子的磨，时常被各种人卸磨杀驴，这卸磨杀驴的，也包括我爷爷在内。 他们的关系不好，因为钱财，更准确的说，是因为对钱财的认识。
在我父亲眼里，他的父亲是一个极其自私，极其贪财，极其抠门的无赖，但他又不能说出来。我其实不太相信我父亲的看法，所以开了这个话头。
我爷爷从他19岁随开始说。我们这个家族，自古是大家族，家谱中记录到杨家将的年代。后来家族中，世代为官，为商，官也是大官，商也是大商，多大呢？据说是，到清末，有官员经过门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到我老老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那一代，据说是山东某商会的会长，那是解放前的事。那时候社会动荡，老老爷爷不知道因为是抄黄金还是什么，没有把握住自己，家族慢慢就没落了。


我老爷爷（我爷爷的父亲），也没有太撑得起这个家，而我爷爷作为长子，年轻的时候有一股虎劲，有把这个家族复兴的想法，就一个人走上了创业之路。那个时候的创业，怎么叫创业？搞一个高科技产品？什么叫高科技产品？
作为一个农民来说，他的脑子是很活分的，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去搞批发的生意。

他在上海的工厂买袜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前面说到袜子），用火车运，倒到青岛，再批发给零售商，中间赚取差价。能赚取多大的差价呢？据说有40%的利润。反复的倒买倒卖，就赚出了第一桶金。
这一桶金有多少呢？他的说法是，买马买牛，买地打井，到底是多少，我没有概念，不过感觉上应该是相当的富庶。他自述，那时候村里人都知道他，称他为“小元宝”。说起“小元宝”，他开心了，这开心到不一定是因为多少钱，可能更多是因为他的创业行为，得到了别人的认可。


有了地，有了牛，可以算地主了吧？我是这么认为的，好像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解放初期，五几年，你是地主？不，你的地现在归公了，你倒卖袜子，香烟和火柴，
这叫投机倒把，你不想坐牢吧？好，那你来赚公分吧。说道这个时候，他就不太高兴。人之常情啊。来回的在两地折腾，赚了钱，置了业，好不容易，家族的兴旺有了着落，突然你就非法了，非法的地，非法的生意。我说，这不是土匪么！
他这时候火气也上来了，开始大骂，不过马上的，他就不骂了，还四处看看有没有人听见。这几乎就是电视剧里面的剧情，它就这么上演在我眼前。

他的里不平，觉得冤屈，但是又不敢伸张 - 我能从他身上感觉出那个年代，统治者们是如何对待老百姓的，老百姓又是如何“对付”统治者的。
他没了财路，又不是种地的料，可又只能去种地，赚工分。幸好他们那个年代，人的适应性都比较强，要是换了现在，自杀的心都有（为啥说自杀，不说上街呢？）。随后，“自然灾害”就来了。打引号，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自然灾害”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灾害”来了！开始有人饿死。他是活下来的见证者。
它那个时候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家。这个家到底是怎么养起来的，他没说。它说了别人家的情况。
说有一个大连回来的银行行长，银行行长啊，告老还乡之后，竟然饿死在家里。说那个时候吃墙皮充饥，好多人就是因为吃了这不能吃的（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碳酸钙），
又没法消化，就死了。
说爷爷给爸爸一个饼，又让儿子抢去。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太能明白，但是那个表情我却记得清楚。讲这一段的时候，他的表情相当难受。

我心里知道，这是因为一群无知无明的领导者，制定了根本不靠谱的政策，追求意识形态上的“美观”，却扔掉了老百姓的性命，这不是自然灾害，而是一代领导人的重大错误。只是我也不能说什么，对于他一个八十多岁的农民来说，我说这些毫无意义。


后来，农村已经彻底没有粮食可吃，他就通过和亲戚的关系，把自己“运输”到大城市，也就是哈尔滨来。把他的父亲（我老爷爷）也带来了，兄弟姐妹也带来了 - 这是他说的，我不去辨别他是否有这种能力，但反正是大家都来了。为啥到城市呢？
因为城市有饭吃。

按照今天的话讲，他只是个小商小贩，倒爷，他会做什么呢？
他就会倒东西。低价进高价出，这是个表象，用比较科学的说法来讲，他个批发商，提供产品从厂家到零售商之间的“物流”服务。所以他继续偷着倒烟。
烟草，从来都是暴利行业。你说烟草不是毒品么？它和毒品具有严格的界限么？
明白这一点的话，你就知道为什么烟草行业这么暴利。

他的脑袋却是不适合种地，但是这些事情他想得清楚，唯利是图的商人本性，无需掩盖，都摆在面上。
但是这时候，倒买倒卖是被禁止的，偷着做的话，也得有一份正规工作。
这份正规工作，是他走人情关系，找到的附近WJ总队的食堂，去当一个伙夫（厨师）。今天他烧的一手好菜，就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