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戏。
-壹-
第一次来到戏院看对于年轻人来说异常无聊的方言对白对唱时，我只能盯着舞台上的花旦青衣小生茫然的迫使自己全神贯注，然而粤语本就不是我所熟知的语言，再加上咿咿呀呀的唱调更使我心有余力不足。这本不是我所想象的，记忆中的戏剧不该如此乏味。
而少年正卷缩在红色软座椅上，双手环抱着腿，此刻安详的脸紧贴着膝盖，黑色微卷的头发似乎长了不少，轻柔的搭在手背上，在嘈杂的戏院显得低调却又显眼，如同无数节课上他躲在课桌后抱着漫画嘻嘻笑，直到我烦躁的转过身打算破口时他又突然安静的趴在桌面上开始了午休的样子。闲散的阳光渡照着他本就懒洋洋的面孔，甚至还有时我根本无法清晰的看清他的眉目鼻翼。
那时他逆光，而此时观众席下没有光。
2012年4月11日，蓝波突然严肃的对我说，青渊，我们去中国吧，我有飞机票，我们去香港。
那时他葡萄绿色的双眸直直的望着我，不是平常双眼一睁一闭的吊儿郎当样，连嘴角惯有的弧度都微微下撇了几度。
也许就是这样的蓝波让我不由自主的回应了好，几乎是失去理智一般。但我知道，除了少年，更让我魂牵梦绕的是我的祖国，蓝波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用来作为事出有因的理由。
我的家乡有古桥有溪流，江南雨季时霪雨菲菲，典雅的素色雨伞在街头盛开，雨丝划破湖面的宁静泛开层层波澜。然而在日本，我永远也看不到这样的风景。
蓝波还说，青渊，去完香港我就带你去浙江，带你去看你记忆中的水乡。
于是我紧紧握住了手中单薄的飞机票，紧到指甲也划破了掌心。我想，青渊迟来的青春疯狂期也正需要到来了。
-贰-
蓝波是我的后桌，意大利人，成绩一直很差年段后数有名。
2010年4月我第一次见到少年，那年我们刚步入初一，我不过是灰头土脸的麻雀，带着中国国籍坐在班级最角落的地方。那时少年抬着课桌在我的身后安置座位，半眯一只绿眸坐在靠椅上悠闲的环胸，神情就像刚饱餐一顿窝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舔舐爪子的猫咪般慵懒。
“前桌，你叫什么？”
“青渊。”
“啊，就是你了……你是中国人对吧？我刚才在学籍档案上看到你了。中国，中国~”
他说这句话时眼睛闪着金色的点光，附和这春日温柔的阳光折射出无数缕光束，顿时使四月天也黯淡了几分。
我讨厌耀眼的事物。然而这个少年却与我一同对中国有着莫名的心情，莫名的期待，而后牵扯出莫名的羁绊。
事实上我只有五岁前才居住在中国并且一直和奶奶相处，关于家乡的很多琐事我大概已经忘的一干二净，只有朦胧的画面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才会猛然忆起。记得最清楚的只有戏台上的青衣花旦，色彩绚丽的服装熟捻的唱腔，鼓声点点，戏子的眼神神态动作出神入化。
可是回忆与现实总是有所出入，现在的我看不懂也听不懂这出人生戏台，日语已经过多的深入我的潜意识。

-肆-
蓝波喜欢的不是中国，是一平。他带我来到这片土地，不是为了旅游，是为了有同伴不孤独，他说要带我去浙江，不是因为可怜，而是为了让我咽下拒绝的话语。我都明白，但我无法拆穿，因为悲伤有千万种理由，寂寞有千万种理由，而我只有两个理由。我只能够抓住这两个理由，拼命挣扎。
2012年11月，蓝波还在寻找一平。香港没有雪花，有的是我不曾喜欢过的繁华，在这个小小的城市展现着不同的发达。
为期八个月的旅行，没有人提起浙江，这个城市似乎已经被遗忘，直到11月22日，蓝波在十点多时来到我的房间抱怨起今天的行程，他突然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了那个女孩，一平原谅了他过去犯下的错。
蓝波的笑容仿佛回到了初一。天真快乐，全无忧郁的阴影。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我只知道我重新翻出了被刻意忘却的承诺。我故意说，蓝波，浙江会不会下雪，今天是小雪节气。
他忽然安静了下来，很久后才抱住我说道，江南不会下雪。又是一段沉默后，他再次张口说道，对不起。明天我们就去浙江，我们，还有一平，我会带你去你的故乡看望奶奶。
这样的声音内有抱歉也有内疚。
蓝波曾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那时我烦躁的推开他欠扁的脸，结果他毫无防备的摔了个四脚朝天，趴在地上委屈的抽动着嘴角挤出“要忍耐”三个字后突然眼泪直流，他从不知道什么是隐忍的哭，总是扯开嗓门，就像三四岁的孩子一样。
我买给他棒棒糖，替他拍净奶牛衬衫上的灰尘，用生硬的口吻安慰他，告诉他都是我的错。
而现在面对如此多回忆的我突然搂住他的脖颈大哭起来，我从没发觉他离我这么远，远到从未走近，我突然明白，不是我不愿意和这个少年做朋友，而是他不会和我当一辈子的朋友。
我带着哭腔含糊不清的对他说，奶奶早就死了，即使去了江南也不可能再见到。
那些年的故事，那些年的戏曲是奶奶赋予我的财货，她最爱看京剧，热爱戏曲的从不是我，而是已经去世的奶奶。

-伍-
我不再想着江南水乡，青渊为期八个月的旅行就此结束，或许往后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青春疯狂。
我没有再跟随蓝波，事实上我在三天前就定了23日的机票，不是浙江，而是日本。那是我居住过十年的街道，也许比起中国我更适合日本，适合在那里读书工作然后找对象结婚。
我到达日本时打开了手机，短信数和未接来电数远超过我的想象，八个月的离家出走的确是太长了，长到足够让我想通所有的缘由。然后，人流尽头我看到了母亲。她坐在等候椅上，灰色不知何时早已渡上了耳鬓，局促不安的搓着满是沟壑粗糙不堪的手。
我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掌，将脸深深的埋进这双为我辛苦大半辈子的温柔中。她的声音在颤抖，很久后才哭着对我说，青渊，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妈妈只有你了……
我知道。她为我改嫁日本国籍的男人，为我辛苦打拼，为我流泪，为我平添了额上的皱纹。而我去中国的理由却也同样清晰，为了奶奶和家乡，也为了蓝波。我总说我讨厌蓝波，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最开始的最开始我就已经爱上这个少年，喜欢他的笑容喜欢他的天真喜欢他永远长不大的烂漫。
而现在我的左口袋里还放着他给的无限额的信用卡，我的行李里还有着他的衣物，我想昨晚我大概是真的疯了，竟将他的衬衫也全数沓进了行李箱，匆忙的独自一人赶往机场。
可是我已经不再打算归还。
青渊的青春本不该来，蓝波在我们认识的第一年就将我比喻成一只上年纪并且刚生了孩子的猫，他说我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警惕的大概连丈夫都能咬死。正因为是上年纪，所以我应当一直安静的维护自己没有起伏没有颜色的人生，然而就是这昔日的彩色戏服点缀了我的生命，留下了不可思议的墨迹。
我在感谢蓝波，同样也在感谢一平。
在下班飞机起飞的瞬间，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艰难的扯出了一个笑容。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这场用青春做为起点的戏我的确该忘了。

但我从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