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哑然失笑,脱下外套,隔着一层薄秋衣,把汉服穿在身上。汉服的布料是天然棉麻,微凉而柔软,仿佛母亲的手一般,温柔地贴着身体起伏。我系好衣带,站到镜子前,不觉呆了。镜子里有个全然陌生的我——苗条修长,纤秾合度,松松散散的马尾垂落下来,搭在左肩前,透出一种我从未在自己身上见过的、端庄娇媚的风情。
那仿佛是煊赫的强汉,灿烂的盛唐、理性的富宋、刚健的大明,那仿佛是不屈的崖山、不死的江阴、不退一步的卢沟桥——几千年岁月文明血和火,淬炼出了这缕精魂。它附身在这小小的衣冠上,目光灼灼,美得惊心动魄。
镜子里的汉服丽人对我笑,像一朵幽美的花,开在东方文明的根须上。我从前没发现她,今天才遇见了,原来她竟这样美。
卫庭木回来后,大为吃惊:“你穿汉服,果然很好看。”我想:“你也穿着汉服呢,而且比我好看得多。”
真的,汉服把他的男性之美,勾勒得淋漓尽致。他身材颀长,腰背笔挺,脸上的神情从同坦荡,也像一个沉淀了三千年岁月文明的精魄。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共鸣,在胸腔里嗡嗡震响,两眼之中热辣辣地,既佩服他常穿汉服的勇气,又感谢他让我认识了汉服。
卫庭木向我说:“我以前看到一段话,说最传统的汉服深衣,每一个裁剪细节,都有含义。它袖口宽大,象征天道圆融,领成直角,象征地道方正,中缝贯通,象征人道正直;腰系大带,象征权衡;上衣下裳,象征两仪;上衣用布四幅,象征一年四季;下裳用布十二幅,象征一年十二月。君子着深衣,是为了不断提醒自己,要遵循天道圆融,怀抱地道方正,遵循人间正直,行动进退有权衡有规矩,生活起居合四时合阴阳……”
他的声音流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响当当敲在心脏上,迸溅出万道金光。我几乎要哭了,但完全不知道为何要哭。是为悠悠的灿烂文明字好么?是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又找到了真正温暖而坚韧的信仰而感动么?是传承自祖先的、睡在血液里三百年的精神,隆隆咆哮着睁眼了么?我完全不知道,心跳变成了一只小船,随卫庭木的娓娓相谈,在风涛密雨里艰难颠行。
庭木说了许久,猛然打住,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一说汉服就激动,对不起,挺罗嗦吧?”我连忙用袖子遮住脸,怕他看见我哭了,说:“还好,不罗嗦。”
他笑了一笑,说:“其实汉服吧有很多精品帖子,比我讲得好。汉服文化博大精深,我也不过知道一点皮毛。”
我也一笑,心口发闷,有好多话想说,但完全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半天才道:“我觉得,博大精深的,是传统文化。但传统文化太深太难了,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很难入门。我背过四书五经,读过前四史,翻字典查资料,花了很多功夫,但是仍旧不理解。汉服是一道大门,它用贴近自然、贴近古人的生活方式,把现代和传统文明间的隔阂,打开了。真的,我在镜子里,看见穿汉服的自己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那些特别有趣的流行小说远了,读不懂的经典古书近了。——将者智信仁勇严,夫子温良恭俭让,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好像奔腾的江流,突然涌出了记忆深处。这些句子,我还是不大懂,但先贤们把句子写出来时,那种感情和希冀,我却隐约明白了。”
庭木听着,先是笑,而后惊,最后几乎肃然起敬了,说:“了不起,你居然看得比我还透。你这样的文采,不当作家都可惜了。”
我笑着说:“我还真是一个靠稿费糊口的。但不是作家,只是一个小写手。”庭木满脸震惊:“你真的是作家啊!”我纠正说:“不不不,我只是一个混饭吃的小写手,根本谈不上作家。”
庭木表情惊讶,语气肯定地说:“你是作家。”
我无奈地苦笑,心想:“天下哪有我这么穷的作家?”庭木半信不信地问:“写手和作家有什么区别?”我说:“作家有操守,有文化,而且有钱。写手,比如说我吧,没操守没文化,而且没钱。”他哈哈笑了,说:“那什么时候,能让我拜读一下没操守没文化的作品吧。”
我想起那些乌七八糟充满色情描写的故事,好不尴尬,说:“再说吧,再说吧。”
这天下午,我在他家呆了很久,谈天说地,汉服、历史、四书五经、生活趣闻……也不知怎么,居然特别投契。他给我介绍古琴,还泡了龙井茶。我头回知道,好茶居然是碧绿碧绿的,而且丝毫不苦,反而清甜生津。
日暮时分,我脱下汉服,打算离去。庭木送我到楼梯口,忽然忸怩地说:“能不能……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以后也好联系。”
我说:“我没有电话呀!加QQ好么?”庭木呆了半晌,默不作声,掏出手机,加了我的QQ号。那手机还是ipone的,我哑然失笑,心想:“他还挺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