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前尘误
　　1、浊世劫
　　我一生中最大的两个变故，都与失足有关。
　　当年葬送全家的一场祸事，就是缘于我贪玩时的一时失足。
　　而我与彦昌的缘分，也是因了他登山时的一次失足。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
　　　
　　出事那年，我们都还小。
　　只因我贪采野花，不慎跌落悬崖，你大惊之下慌忙追去，却被坠力一同扯下。生死关头，你神目的法力竟突然激发，救了我二人性命，却不料情急下自行施展的法力引来天庭追兵，以致家破人亡。
　　事情发生的太快，我记得的，也只有死里逃生的惊惶，然后就是天崩地裂也似的变故，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是你背着我在山路上走了。
　　　
　　按捺下失去亲人的恐慌，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饥饿。
　　刚开始有野果吃，后来野果也渐渐少了，于是我们就到了镇子里。
　　你想替人打零工来给我们兄妹俩换口饭吃，却没几乎什么人肯要——不是怕你不肯干活，只是怕你这个明明身材瘦弱却又爱处处逞强不要命的小子累死在他们那里，还要倒贴一幅棺材钱。
　　人家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所以，你就只好爬到山上去打猎——要是能回来的话，多少会带上点野味，要是回不来——当然也就没人有必要为你的棺材钱操心了。
　　你若那时死了，或者算是幸运，至少有个转生的机会。
　　也不对，人死时若心有牵挂，便是死后也不得安宁的，这么看来，你若那时死了，定是死不瞑目，没法子好好往生的。
　　可真是：生也为难，死也为难。
　　　
　　你出去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留在镇上。
　　其实外边凶险，里面也未必便是四平八稳。
　　平时那些小孩子拍着巴掌嘲笑“灾星、野种”什么的倒也罢了，他们的家长最多站在旁边笑着指指点点。
　　若一旦有谁丢了什么，第一个遭怀疑的必是我，随失主家性子的不同，有的是指桑骂槐，有的是破口大骂，有的更加爽快，直接进来搜。
　　其实那时蓬门茅舍，哪里绝得了野兽？多半不是被狐鼠叼了去，就是自家记错了地头。
　　错了又如何呢？最多冷冷的说句：“这回不是，下回怕就难免了。”
　　后来想想，他们那时也未必当真便是怀疑什么，只不过，一来这么个小地方平白闯进来两个明摆着来抢饭碗的，不免要给点下马威；二来平日无聊，有个境遇更差的倒霉蛋在面前摆着，明知她反抗不了，闲来嗤笑两句，多少是个乐子。
　　所谓人穷志短，大凡贫贱的，总忍不住拿更贫贱的寻开心。
　　人之初，大不易。
　　　
　　开始的时候，我会找你哭诉，你会默默的出去，让我锁好门。
　　然后，你就鼻青脸肿、遍体鳞伤的回来，告诉我不用怕。
　　再然后，我们就不得不换个镇子去住。
　　一直一直，你都是那么刻苦的修炼。
　　是我贪恋这世间仅存的温暖，一次次不顾你的辛苦，让你陪着我说话。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相信“报应”的时候，我相信你是会强大起来，把欺负我们的坏蛋全部打倒的；我相信天理循环，我们这样的好人终究是会有好结果的。
　　那时还没有人告诉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后来，当我们终于遇到一个容得下我们的小镇子安顿下来，而你也开始做采药这份危险性相对较低的活计。
　　我却是已怕了那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凄凉无助，还是天天缠着你，不想再面对一群陌生人。
　　采药不比打猎，你就答应了。
　　正如后来唐三藏必须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一定要补齐最后一难一样，我们这三年的苦难，总要以某个特别的劫难告终。
　　所以说，我这一劫，其实是在劫难逃。
　　突然之间，我就被毒蛇咬了，命在旦夕。
　　后面，就像很多老掉牙的故事一样：在我毒发的最后一天，二哥伤痕累累的拿到药治好了我，力竭倒地，然后，救星就在这生死关头，姗姗来迟、光芒四射的出现了……
　　救了我们的，正是女娲娘娘。
　　她收了我入门下，而让你去拜了玉鼎真人为师。
　　　

　　3、钟情错
　　回到自己的寝宫，却发现了些东西，原来是狐狸留下的。
　　凄凄惶惶、泣血锥心，都是它这些年的经历，无非是觉得自己沉冤莫白、天道不公之类。
　　还把我当朋友么、即使我见死不救？那时心中微微冷哂。
　　后来看来，或许是我自作多情，或许它不过是不甘自己一番冤屈从此湮没无闻、再无人知，总想留下点什么罢了。
　　种种秘辛，果然与外间传言的、庙堂宣示的大不相同。这也难怪，上面人希望下界知道的所谓“真像”与民间愿意相信的所谓“真像”，从来就跟真正的“真像”相去甚远，就连这个，不也掺杂了狐狸自己的一厢情愿？
　　其实许多事情，当事人自以为荡气回肠、感天动地，在不相干的人看来，也不过寻常事尔。
　　　
　　不过纣王倒真是个妙人。
　　别人都在神灵面前跪拜叩首，他偏不。
　　他居然说，世人叩拜神灵，原因无非有二：
　　一是为了神灵有“神通威能”，可以祈福消灾。但是，若是为了“神通威能”而拜神，那不过是“投靠”罢了。何况神灵公正慈悲，怎会因讨好乞怜便有所偏心？若真如此，神灵不值我拜；若非如此，神灵何须我拜？
　　二是为了神灵品行高尚，能引导我们仁慈、正直、勇敢等等；但是，这些品行，只能从自己内心发掘，并不是拜了之后，这些品质就成了你的。那些只把外在的“仁慈、正直、勇敢”拿出来拜的人，往往入了邪道，在“仁慈、正直、勇敢”的名义下，作出种种“残忍、卑鄙、懦弱”的事情来。所以，神灵不应跪拜。
　　因此，神灵值得钦敬、学习、欣赏，却不必跪拜。
　　　
　　倒真是个明白人。
　　可这话再有理，也要看人愿不愿意听不是？
　　世上多的是想讨好神灵，和想在神灵的幌子下作出种种“好事”的人，有几个肯细思缘由？又有谁耐烦深夜扪心？
　　你道是，世人皆醉我独醒。
　　却不道，古来圣贤皆寂寞。
　　　
　　若只这样，倒也罢了，别人只当他疯言疯语。
　　他居然还做了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爱上了女娲娘娘。
　　人间的王，爱上了天上的神。
　　这本该是多么浪漫的一段传奇。
　　可是，他居然如此直言不讳、坦坦荡荡的向女娲娘娘求爱，就像人间千千万万的少男向少女求爱一样。
　　习惯了世人顶礼膜拜的女神，怎容得这般的冒犯？或者说，仅仅是平视。
　　神灵，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尚的。
　　　
　　那个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眼看着自己倾心付与的女子，将自己一片痴心、一时忘情，昭告天下，当作讨伐他、诛杀他的利器，步步紧逼，留下千古污名？
　　而你，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次次看着“打碎玉树”成为了你的把柄、话柄，乃至与心上之人当庭对质，沦为笑柄？
　　无情何必生斯世？
　　奈何情多累此身。
　　　
　　那个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发现封神的玄机，知道一切居然已是无可挽回？
　　而你，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发现乾坤钵的真像，知道自己已被逼到退无可退？
　　据说，那人斥退群臣，独踞王座，直至次日早朝。
　　听说，你拿着乾坤钵，独立朝堂，直至暮色昏沉。
　　　
　　那个人，到头来，自知败局已定，索性装作昏聩无知，将自己的忠心臣子逐一逼反，直到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听说你，最终是，逼反部众，孤家寡人，血溅华山。
　　　
　　那个人，最终步上鹿台，烈焰如血中，再不向女娲庙方向投去一眼。
　　而你，径自走下灵霄宝殿，接受最后的赌局，更不回头。
　　一颗心，给了便是给了，何必后悔？
　　不过是，你既无心我便休。
　　纵然相思无望、相见无期，也不屑抛下尊严，去乞求什么。
　　一任那，一寸相思一寸灰。
　　　

　　下卷•指间沙
　　1、相见欢
　　有些人的不凡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比如你。
　　有些人的好，却是要慢慢体会出来的，比如彦昌。
　　为博红颜一笑，转战四方的，是英雄之爱——如燎原野火，炽热而凌厉至难以亲近。
　　为了逗自己老妻开心，深更半夜跑遍几条街去小心翼翼捧回她爱吃的牛肉面的，是凡俗之爱——如人间灶火，温暖却夹杂着俗世尘烟。
　　那三年的艰难生涯，我早厌倦了这红尘浊气，只肯静立云端，远远俯视，冷眼看风起云灭，直到那一天，我遇见了彦昌。
　　　
　　我有无穷无尽的岁月，世间有千千万万的男子，可我偏偏就在那一天、那一方、见到了那一人。
　　云游四方画遍山川美景的他，为了找个更好的欣赏角度，跌落悬崖，恰被我的云头救起。
　　没什么仅仅因为敢于平视一个身分高贵的女子，她就会倾心于彼的鬼话。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又不是闺中弱质，都几千年了，我会没见过一两个这样的狂生？
　　我跟了他，只因为他是他——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他——刘彦昌。
　　　
　　救人之后本是顺口的一句，却变成了长谈。
　　他长揖到地：“多谢仙子相救。”
　　我一笑：“读书人不是该说‘大恩不敢言谢’么？”
　　他淡然笑道：“那是指口中虽不称谢，心里却决意报答恩公。只是仙子并非凡尘中人，在下纵有报答之心，却无报答之力，故只好厚颜称一声谢了。”
　　我却存了一丝刁难的心思，故意说道：“那可不成，难道这救命之恩，只因报答不了，就这么轻飘飘的揭过去了不成？”
　　他见我如此，知是存心作弄的了，原本俊朗的脸上现出一分促狭的笑意来：“这样吧，小生别无所长，只有画的几幅山水还略值得几分银子，下山之后，在下立即变卖……”
　　我截口道：“重塑金身么？我可不稀罕。”
　　他笑道：“非也非也！在下将这画赊将出去，然后告诉各位买家‘等到圣母庙香火不旺时，再来收这卖画银子’。”
　　我一愕，待想通此节，又是一笑。
　　他悠然道：“如此，世间便多了几个诚心希望仙子香火旺盛的人，岂不胜于在下一个人轻飘飘的说个谢字？”
　　听得此话，我忽地有些不忿：“那些人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罢了，拜来拜去，又能有几分诚意？”
　　　
　　他跟我是不一样的人——我那时，已是把伤痛刻进了骨子里的，看人看事，都不免带了几分戾气。
　　那时的我，经历了家里头的惨变，受尽了流离时的白眼，看透了堂皇下的黑幕，再不肯信什么“公道自在人心”的鬼话——我只相信实力：只要实力够了，人心不过风中蒲苇尔。
　　所以我斩妖诛魔，从不手软，管它无辜不无辜。
　　公道？笑话！
　　　
　　他却淡淡答道：“世间人情，有些是有条件的，有些是无条件的。须知人力有时而穷，无条件的情意，只能留给最关心的人，给旁人的，也只能是有条件的情份罢了。其实仙子又何尝不是如此？仙子若是无条件的垂顾世人，又怎会在乎世人的拜祭是真心还是假意？”
　　通透世情的人也不少，可往往都带着些教人掩鼻的浊气：有的是一身自以为“不外如是”后无所作为的暮气，有的是自以为“看破红尘”后冷嘲热讽的阴阳怪气，更多的，是所谓“人情练达”的油滑俗气——似彦昌这般，明明看透了人情冷暖，却愿意去理解、包容的人，委实不多。
　　他便是这样用这般宁静的态度，把世道人心的种种苦衷原委，为我一分分的掰开了、揉碎了，讲的明明白白，却不带一分戾气，只是静静包容。
　　一开始，我只是想多听听他的见解。
　　当好奇变成了探究，当探究变成了不舍，当不舍变成了依恋，当依恋变成了迷恋，当迷恋变成了爱恋，我已是积重难返。
　　　
　　后来我也曾问过他，他待我好是不是仅仅因为我是仙子，他却答道：世间通晓诗书的女子不少，不是带着一幅“永远正确”的道学气，就是从所谓的才子学究那里沾染了一身的酸腐气，至于附庸风雅的不提也罢——像我这般，腹有诗书却始终秉持着一颗“心”去判断的，真是绝无仅有。
　　相视一笑。
　　我常常想，遇见他，我是应该后悔的，因为这个，我才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兄长，可是，又时时忍不住将那些日子悄然回想。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我曾笑着对他说：从今以后，你的琴棋书画，只可以留给我一个人，再不准让旁的人看了去、听了去。他含笑允了。
　　我曾暗下了决心，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能让人在我面前再一次毁了我的幸福。
　　他答允过我的，他做到了——那二十多年，他宁愿以糊灯笼为业，也不再作画。
　　我自己下的决心，自己却没有做到。
　　　
　　那时又怎料得到后面这许多变故呢？
　　他笛音悠扬，我清歌宛转。
　　他琴韵铮淙，我舞影翩跹。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3、长相思
　　真正动手的结果，就是我发现，我与你的差距比我想象中更大。
　　当我被压入华山的时候，铺天盖地而来的，不是绝望，而是灼烧般的挫败感——原来，即使出尽全力，还是无能为力。
　　我不曾怪你的无情，也不曾感激你的留情，我那时只是愤怒——被羞辱的愤怒——就连死在你的手里，都办不到么？一瞬间，我只有种想抛开一切斯文破口大骂的冲动。
　　刚一落下，一句粗口险些儿冲口而出：“杨戬！你他娘的这算什么意思！”
　　到底没说出口，因为刚一起身就被光柱弹了回去——原来法力已被你封了。
　　愤怒如潮水般，来的快退的也快，留下的，只有冰冷。
　　他娘的？呵呵，你娘可不就是我娘？连骂个人都不会骂，我可真是差劲啊，呵呵呵呵。
　　口中笑着，却蓦然攥紧了双拳。
　　　
　　刚刚还是冷笑，细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囚室之后，我直接就笑出了声。
　　二哥，你想的可真是周到——要撞墙吧，根本没墙可撞，只会被弹回来；要悬梁吧，根本没梁可悬；要自残吧，这么小个地方，根本藏不下任何利器；要咬舌自尽吧，这么个一眼就能看透的地方，没失多少血就能让人发现给救回来……居然，还有清潭飞瀑，二哥，你是存心叫我在这里长住么？
　　好高明的设计！二哥，你是个天才，你绝对是个天才啊！哈哈！哈哈！
　　才笑得两声，喉咙酸酸涩涩的，再笑不出来。
　　我用力的咬紧牙，深深的吸着气，把那感觉硬压了下去，强自撑出一个笑脸。
　　我不哭，我，从来不哭。
　　　
　　坐在这小小的囚室，举目尽是岩壁，我却仿佛一眼已将自己一生的命运看透。
　　无论彦昌父子是生是死，我都再见不着他们了。
　　自今尔后，千秋万载，留给我的，不过是过往残梦。
　　他们现在是生？是死？我不知道，只有一次次苦苦的猜测。
　　长相思，摧心肝。
　　　
　　无由的，想起另一个清冷寂寞的身影。
　　嫦娥。
　　也是一个背负着回忆枷锁、默默前行的人。
　　我今后的岁月，是不是也要跟她一样，从此在死寂中无声沉沦呢？
　　是你葬送了我的爱情，可你的相思，也是因我的一时鲁莽，而被轻易打碎，这算不算报应？
　　　
　　那一日，我抢过你手中她失落的耳坠，想去向她说明，孰料刚刚说到“有人愿为你反下天庭、树旗为妖”的话，她便猜到是你，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也正是为此，你失态之下打碎玉树，竟成了一生憾事。
　　可是她能那么快的猜到是你，可见她其实，也是知道你的心意的吧？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你与嫦娥仙子的情缘因何而起，我是不能知的了。
　　　
　　相传，嫦娥为逢蒙所迫，服药飞升，被封为广寒仙子，独守月宫，地位超然。
　　非有大功，只为那冰资玉质、一舞绝尘。
　　这独一无二的冰清玉洁、贞静娴淑，有多少人心向往之？二哥，连你也不能免俗。
　　只是外人又怎能得知，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树立为一座完美的牌坊、千秋万载，其实远比教她身败名裂更为残酷。
　　万人唾弃也就罢了，既已骂无可骂，反倒可以破罐子破摔，任性妄为；偏生被这样抬举，招惹多少人窥伺在旁，所谓捧的越高，摔的越重：正因了随时有万劫不复的可能，所以，更不敢有半步的行差踏错——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你是不是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不求做一对天上的神仙眷属，惟愿与她反下天庭、树旗为妖？
　　　
　　许多人为了心中所爱，不顾一切，只缘并不真的明白“一切”的含义，到头来，还是抛不开、放不下，惹出多少是非，闹出多少笑话。
　　你是明白的，你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有自己的计较，绝不至到头来手足失措。
　　可是，嫦娥呢？
　　被逼至绝境中的一次疯狂举措，原以为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幻灭，却不道是在漫长的神仙岁月里，寂寂消磨——如果早知今日，她会不会宁可让逢蒙服了药去，代她受这些年清冷寂寞之苦？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年，嫦娥飞升月宫之后，后羿以为遭到背弃，大怒之下弯弓射月，那一箭，没有射下月宫仙子，却射死了她的心。
　　若绝境下的无奈之举，在她心口还能保有一丝希冀的话；那么被误解的绝望，已足以把她的心化成劫灰：而几千年无休无止的凄冷岁月，则是连劫灰也冰封了去。
　　一个女子一生，为爱疯狂一次，也就够了，就像鲜花一生只开一次，若来年再开，已是另一朵了。
　　你见着了她的苦，却不明白她的心。
　　　
　　只是她的心，就真的没有一丝念着你么？
　　她本是何等善解人意的人儿，那之前便劝过我好几次，让我也多体谅下你的苦衷，可为什么，每当她真的面对着你的时候，却对你格外容易动怒、格外不能谅解？
　　你不明白她的心，但是她自己又何尝明白？或者，即使明白，又能怎样？
　　你教她又能如何呢？
　　　
　　她是不可以动心的，她怎么可以为后羿之外的男子动心？
　　那数十年人间岁月，虽不完美，至少温暖，是她在这死寂之地捱过的数千年岁月中，唯一的慰藉，那些时光，被深藏在心里，无人的时候独自反反复复的回顾千千万万次，连原本夹杂其中的悲伤与不快都翻成了幸福的镜影，再不可能有别的可以取代。
　　离开后羿之后，她的心就是死了的，她也觉得自己的心是早该死了的，若说她的心又活过来，别说别人，连她自己都不能放过自己。
　　就算真的动心，她也不可以承认的，哪怕，是对着自己承认。
　　若承认了自己的动心，也就否认了自己视为珍宝的往昔岁月，承认自己数千年的坚贞在诱惑面前，不过是一个笑话。
　　若承认了自己的动心，也就承认了自己背叛，承认了的后羿那射月一箭，原本是罪有应得。
　　她怎么可以动心？怎么可以承认自己动心？
　　如果否认了人间的一切过往，否认了天界的千载坚贞，那么，她还剩下什么，可以拿来面对往后无休无止的岁月？
　　更何况，身为神仙，见过多少世间痴男怨女，总是痴情的多，长情的少——连人间的数十寒暑都没几个能坚守得住，这漫漫神仙岁月，又教人情何以堪？
　　　
　　只是，想不动心，便能不动心，她又怎么做得到了？
　　是的，她可以面对你的深情不屑一顾，但当你拿着乾坤钵独自沉吟，所有人冷冷绕道的时候，也唯有她，愿意留下来尽一次最后的心力。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所以，她面对你是那般的无情，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着她自己；那些话，少半是说给你听的，却有多半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不是为了在司法天神面前炫示她的刚直不阿，而是用这般严厉的语句告诫着你更告诫着自己，不可以有半分逾矩！
　　或者，是一种冰冷的慰藉，安慰自己——我真的，没有动心。
　　或者，正是因为她，刻意的闭上眼睛，不去看自己的真实心意，也才使得她，一直无法看清你的苦心真像。
　　三界虽大，何处逃情？
　　　
　　如果不是这无尽的神仙岁月，你们早已在时光中错过，不会有今生的相逢。
　　正是因为这无尽的神仙岁月，注定了你们只能遥遥相望，只能擦肩而过。
　　这漫无休止的神仙岁月啊……
　　　
　　这些年冷眼旁观，近几年常常见她独自到真君神殿的旧址，默默沉思。
　　思念一个已经逝去的人，便不会再有良心上的纠缠。
　　却也多亏了这无尽的神仙岁月，让她可以去慢慢细思你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你那些手段，千年之间细细体会，终究瞒不过有心人的。
　　她是忆起了你，还是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呢？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沉香到底还是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我激动之下，竟求着康老大带他进来。
　　可知我平日的冷静，不过自诩。
　　　
　　你给他设了三关——你是诚心要栽培这个孩子么？我居然有些嫉妒他。嫉妒自己的儿子？苦笑一下，转念为沉香担心起来。
　　我是知道你一旦决心一下，是何等决绝刚烈的，又怎可能容他逍遥自在的在我这里混下去？你是无论如何都会把他逼出去的。若等你亲自在我面前使出这些手段来，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看着眼前得意洋洋的儿子，我却不得不告诉他，他已走上一条不归路，不管多难，也只有一直走下去。只有学得一身本事，才能救我。
　　其实救不救我都不过是个幌子——他便再学一千年本事，也别想在你手下救出人来的，我只是要给他一个目标罢了。
　　我猜你也是这么想的，那我们兄妹就好好的合演这一出戏吧。不然又能怎样呢？若你平白无故的放了我出去，那你还有什么威仪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坐下去？
　　一个苦孩子历尽千辛万苦学成本事救出了母亲——这故事虽然恶俗，却已是你所能争取的最好结局——如果不是有后面那些措手不及的变故的话。
　　沉香这孩子看不出来倒也算了，只可笑哪吒，与你相交多年，竟也把此事当了真。但他既主动请缨，我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也只得满口感激罢了。
　　　
　　我传了他宝莲灯的口诀，又告诉他只要吞下灯芯，就能有万年法力。
　　但我没说出口的是，凡是这等以丹药之力强行提升法力的，虽得一时之利，此后便永难寸进。
　　像那孙猴子，服下那许多仙丹，当时看来是占了天大的便宜，结果自五指山出来之后，取经路上，甚么妖怪拿着偷来的法宝都欺负得了他，后来与你作对，更被你打的满地找牙，不是因为他自己退步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尔。
　　这也是我虽有宝莲灯，却一直不肯自行服下灯芯的缘故。我是要凭自己的本事追上你，不是要凭这等旁门左道来领先你一时，然后看着自己被你越抛越远。在你面前，这等事我是连提都不屑于提起的。
　　可是，一来，沉香这孩子又不是什么坚忍不拔的人物，只会为不劳而获的力量欢欣鼓舞，断不会为了从此不能更上一层楼而遗憾。
　　二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轻狂的孩子拿着这样的宝物，迟早会给自己惹出祸事来，倒不如趁早消了外人的窥伺心思。
　　一群孩子七嘴八舌的嚷着“二郎神来了，快走！”，一惊一乍的跑了出去，看来这一路，可真是被你唬的不轻。
　　也罢，这孩子既交到你手里，我也就放心了，虽然，难免吃点苦头。
　　临去前我托哪吒救自己儿子，哪吒一口应下——做戏做全套，虽说在应对你的时候不可能出得了什么力，至少多个朋友日后也能多个臂助。
　　　
　　只可惜你看错了沉香，最终他离你的期望到底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
　　只是，你是真看不出沉香不是可造之才么？你是不容我身边尽是这等需要我保护的庸碌男子吧。
　　就算我弃你而去，不肯接受你的照顾，你也是放心不下我的。
　　就算当你觉得我恨你、不想再见到你的时候，你也要培养出一个可以替你保护我的男子汉，才能放心得下。
　　这一份大爱无言，我却是永远都不会有偿还的机会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
　　奈何？
　　奈何！
　　　

　　6、不相求
　　独坐无聊，忽然一阵心悸。
　　是彦昌么？他出了什么事？
　　　
　　彦昌虽是书生，也自有他的傲骨，对于你拿了他去，究竟如何对他，是一句也不肯多说的，但根据康老大、猪八戒和沉香他们的描述，后来我也猜得出大概。
　　他怎肯让一个女子为他牺牲了去？他故意说些难听话来激怒你，不过是让你杀了他，他一死，我们兄妹之间这唯一的隔阂便没有了，长长久久的岁月下来，终究有和好的一日。
　　他最愧疚的，是不肯依了你的话去求你。
　　他以为求你不过自取其辱，却不道你本是真心，以致最终害死了你。
　　只是那时我们如何肯信你？
　　　
　　我不信你，其实你又何尝信我？
　　你过来见我，竟用那么拙劣的法子套取宝莲灯的口诀。
　　你还是不习惯骗我啊，口不择言之下，你居然管金銮殿上的那人叫“舅舅”！
　　不忍揭穿，我也就顺水推舟的告诉了你。
　　　
　　我那时虽不知彦昌生死究竟如何，但既有感应，也不会没有一点猜测。
　　只是能把你逼到这般窘迫境地的事情，必定不是易与，临到这等大事，你若需要这个，我其实不会吝惜，哪怕，你那时是真的已经杀了彦昌。
　　但你又怎么肯信？
　　就像我绝不会相信你会为了我舍弃权力一样，你也绝不会相信我会为了你舍弃怨恨。
　　所以你绝不会正面求我告诉你，只会使心计从我这里骗取。
　　所以我绝不会揭穿你，只会当作被你骗了去。
　　反正，你是不会信我的，说穿了反倒多生事端。
　　　
　　没过多久，你匆匆回到洞内，道：“三妹，你给我的口诀是错的。”
　　我大奇：“不可能。”想了一想，又说，“我明白了，宝莲灯要仁慈的法力才能驾御，你身上没有这种法力，非但驾御不了宝莲灯，还会为它所伤。你是不是将它用在了邪恶的用途上？”
　　　
　　其实善恶只在人心，区区一个器物懂得什么？
　　譬如有人恶疾缠身、生不如死，那么“杀他”与“救他”究竟哪个是仁慈、哪个才是残忍？
　　一切只能凭内心判断。
　　驾驭这灯所谓的“仁慈法力”，不外乎“问心无愧”而已，只要坚信自己所作所为无愧于心的人，就能使用此灯，至于是不是合乎别人所认为的“仁慈”，倒没什么打紧。
　　若是有人拿着这灯去做自己认为是错的事情，必定为其所伤，这也是心怀鬼胎的小狐狸一开始无法偷取宝莲灯的原因。
　　外间传闻的“仁慈法力”，那不过是我为了保护自己，假托女娲娘娘的名义所传出的风声。
　　我这么说法，是想探探你的口风——你向来行事果决，怎么会有用宝莲灯做出违心事情的时候呢？
　　　
　　你却不假思索的答道：“没有啊，而且我也没有被它所伤。”
　　我讶然：“让我看看。”见你有些犹豫，我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没有法力了，根本驾驭不了它。”
　　心里苦笑一声，原来我们只有靠着这般绝情的话语，才能取信彼此。
　　你将宝莲灯掷了过来，我低头一看，发现灯芯已经没了，不由大惊。
　　你是何等聪明的人，如果是沉香服下了灯芯，你必会第一时间发现异状，听了我这话就会立即猜到此节，但见你此刻这般惊奇，想必灯芯是教别人给偷了去了——沉香这孩子，处事真是教人放心不下。
　　我转着这些心思，也没留意你是何时离开的。
　　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此去，竟成永诀。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原来我们此生，就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匆匆的错过去了。
　　　
　　到头来，你不肯求我，我亦不肯求你。
　　只因为，你不肯信我，我亦不肯信你。
　　我们比谁都更了解彼此，却始终不肯信任彼此。
　　唯一的原因，只不过是我们比谁都更看重彼此。
　　　
　　那一次的家变，我们除了加倍的珍惜这仅有的亲情，更多的却是都把自己看成了彼此的罪人——我们太看重彼此，也太看轻了自己，更太看轻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


　　　
　　很多时候，仁慈与冷酷往往以相反的面目出现——譬如我之于小狐狸，譬如你之于沉香。
　　他知道了你让我们骨肉分离，却看不到天条的冷酷，不知道你为保住我们全家性命所做出的努力。
　　他见到了你不让他走出刘家村，却不清楚外面人情险恶，不知道你为了让他平安一世所担负的风险。
　　他见到了你对他的次次逼迫，却不自知他的轻狂浅薄，不知道你为了让他成才所付出的苦心。
　　你像一棵参天大树，遮住了外间的狂风暴雨，透过你枝条的只余细雨点滴，那孩子不屑的望着落在身上的细雨，只道外间风雨不过如此，也连带着看轻了你。
　　他不懂得你的仁慈，只因为他不懂得真正的冷酷。
　　　
　　当真正的仁慈出现在人面前的时候，世人总是把它当作冷酷，又怎能独怪沉香一人？
　　当世人含冤负屈，仰天狂呼“天理何在”、“苍天无眼”无眼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自己以为是冷酷的，其实是上古大神不惜牺牲性命、为他们争取到的、至大的仁慈。
　　是仁慈，不是恩赐。
　　恩赐是居高临下的施舍，仁慈是不求回报的付出。
　　所以人们会对恩赐感恩戴德，却对真正的仁慈视而不见，反以为那是冷酷。
　　　
　　天下人的命运，应该由天下人来决定。
　　这才是女娲娘娘发动封神一战的真正原因。
　　从那之后，不会有长生不老的帝王将相，百年荣枯、众生皆然，不论贵贱贤愚，再没有人可以凭借修真之术永世霸占着至尊之位。
　　从那之后，不会有以一敌万的强者高人，民意所在、摧枯拉朽，只看人心向背，再没有人可以凭借神功秘法轻易镇压下民怨沸腾。
　　这才是真正的慈悲所在：不是凭借无双实力，一厢情愿的为世人选择一个万世不易的秩序，而是把选择的权力，交还给世间万民——这不是施舍，而是尊重——将众生的命运，交由众生自己选择的尊重。
　　　
　　可这真的值得么？世间又有几个人当得起这份尊重？
　　在承担起这份尊重的同时，需要承担的，还有那一份严厉——无声的、沉甸甸的严厉。
　　面对这样一个机会，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自己做出了选择，就意味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这样的抉择，注定是艰难而沉重的——有几个人做好了为自己的一切决断负责到底、无怨无悔的准备？
　　世人习惯于匍匐在地，他们自己放弃了选择的机会，却把它虔诚的交给上苍或者朝廷，企望天赐的满天神佛、明君贤臣来为他们主持公道，一厢情愿的以为自己用虔诚可以换来公道。
　　机会就是机会，把握在自己手中的才叫做机会，一旦放弃，一钱不值。
　　放弃自己的选择机会，让上苍来替自己决定，真正的原因，不是出于虔诚，而是出于懦弱，不敢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后果的懦弱，这是逃避——逃避可以换来公道么？
　　笑话。
　　　
　　你给了沉香改变命运的机会，也给了他选择命运的权力，他不会知道，只这一个机会，本身已是极大的仁慈——即使，他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可沉香他毕竟是个孩子，他并不能真正理解，选择错了，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以他做了那么多轻狂的事情。
　　但你却无法让他亲身体会这份代价的沉重——身处危局之中，稍一不慎、万劫不复——这代价，绝不是现在的他所能承担得起。
　　于是你替他背负了这一切的代价，而他犹不自知。
　　所以他无法懂得真正的冷酷，乃是因为你的仁慈。
　　而正因为他无法懂得真正的冷酷，所以他看不出你真正的仁慈。
　　如此因果。
　　如此报应。
　　　
　　只是，即使你所关心的人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他们又能如何？
　　即使知道你关我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即使知道你对沉香一再相逼是为了让他学到种种本事最终成器成才，即使知道你让沉香散去法力是为了替他伐毛洗髓、打破丹药的限制让他此后能有进一步成长的空间；即使知道你的种种做作是为了修改天条保全我们的幸福，可转念一想，对着这样一个心计深沉的人，又有谁能不心生防范？
　　他们或许可以理解你的苦心，但未必能接收你的做法，未必能认可你的为人，因为他们不懂。
　　知道与觉悟不同：知道只不过是被动的接收事实，而觉悟则是主动的做出决断。
　　选择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担当得起的——要做出决断，必须要有负责到底的觉悟：
　　既然做下了事情，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既然押上了筹码，就要有愿赌服输的觉悟。
　　若只是牵扯到自己，谁不想清清白白正大光明？
　　可是世间事一旦牵扯到权力，很少能做到两手干干净净，因为承担后果的，不仅仅是决断者自己，有太多人的信任、太多人的性命压在自己肩上。
　　没人比你更懂得责任的分量。
　　封神之战中，你若像某些“名将”一样，喜欢跟敌手“堂堂正正”的决一死战，谁都会夸你是个光明磊落的英雄。
　　可你做不到，因为你无法看着将性命交托给自己的将士仅仅因为自己的意气、自己的“干净”，就死伤无数尸横遍野。
　　你宁可抢着弄脏自己的双手，宁可被人骂作卑鄙无耻，可骂你的人不会想到：如果你真是个卑鄙小人，那你最终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
　　不过是“听调不听宣”的投闲散置而已。
　　只是你自己绝不会说出来，因为你已习惯将所有的黑暗一肩背负——既然已经背负了这么多，又何苦再拖着别人一道承担这份心灵的重负？
　　所有人的苦衷你都照顾到了，独独漏掉你自己。
　　　
　　你是不忍心让你所关心的人接触到这些黑暗的，更别说让他们弄脏自己的手——守护这一份心灵的纯净与安宁，那是更深一层的慈悲所在。
　　所以哪吒千年来始终保留了一份天真侠气，所以嫦娥千年来始终保持了一份冰心无尘。
　　而正因为他们并不真懂你慈悲所在，所以他们看不惯你的为人。
　　所以他们可以两手干干净净、理直气壮的责问你——卑鄙。
　　而以你的高傲，却是不屑于乞求别人同情的——知我者信我，知我者谅我，如此而已。
　　不是不知，只是不能不伤。
　　若是明刀暗箭、污泥浊水，你何曾放在心上，偏偏是这份自己一手维护的单纯善意，化成的责问与劝说，却让你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兄弟反目，美人绝情。
　　慈悲如剑，剑剑穿心。
　　　

　　8、指间沙
　　我看不破，我从来不是个看得破的人，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也不是因为“看破”而成就的仙基道果。
　　修仙本来就是要一直执著、决不放弃才能成功的事情，若说要看破才能成仙，那真是个大笑话——若真能看破一切虚妄，又何必苦苦的求仙问道，只管和光同尘、笑看沉浮，百年过后，自然而然的归于尘土，岂能炼成长生之术？
　　谁都有执念，有人执著于眼前，有人执著于长久；有人执著于一时之快，有人执著于长久的安宁。
　　世人所谓的“看破”，要么是舍弃手中短暂易逝的东西，转而追求所谓“永恒”的存在；要么是对那些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告诉自己说：“其实这个我并不需要”。
　　而仙人的所谓“看破”，与其说是因为看破而成仙，不如说是因为成仙而看破——因为生命的长久，所以更害怕对短暂如朝露的存在付出感情，更害怕的天长地久的岁月里情伤难愈。
　　而且仙人的顾忌还有另一个理由：一旦成仙，即在生死簿上除名，除非下凡历劫，否则一旦被杀身亡，便会魂飞魄散，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有，人活的长了的都会越来越怕死，所以当久了神仙的，处事起来只会更束手束脚，并将自己的无所作为美其名曰——看破。
　　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怕”字——所谓看破，终究不过是掩饰自己“看不破”的把戏罢了。
　　　
　　在我看来，神仙虽然代表着长生，但却不是不会死——既然生命本身并不是永恒，追求永恒又有何意义？
　　我修道的理由很简单——不愿像蝼蚁一般被人轻易摆布，轻贱如尘土的生、轻贱如尘土的死。
　　我想或许很多人成道之前也都这么想过，只是得道之后，得到了种种方便、种种享受，又有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摆在那里，渐渐地也就忘了自己原本的志向，只想就这么庸庸碌碌而又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只是生命于我，并不是特别需要贪恋的存在——对我而言，若是如槁木死灰一般活着，什么心思都不能乱动，也不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那样的活着，与死何异？
　　所以我从未放弃过执著——从前执著于力量，后来执著于爱情。
　　　
　　我曾经想过，如果你知道嫦娥只剩下数十载光阴，你还会不会在望月相思中虚掷千年、会不会也像我这样不顾一切？
　　我想你还是不会——你追求的是更长久的幸福，而不是一时之欢，所以你必定会想办法让她位列仙班，与你长相厮守。
　　可惜我却无法做出这个选择，仅仅是因为，彦昌他——是个男人。
　　　
　　彦昌本身并无修道的资质，如果要让他长生，只能依托丹药之力，可这样一来，他只能永远做一个没什么法力的散仙。
　　不会有什么“脱颖而出”的奇迹——天庭的权力格局已定，又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大变局，不可能给这么个毫无根基的新来者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他的存在，永远不会得到所有人的正式承认，他唯一的身分，只可能是——三圣母的丈夫。
　　一个女子，或者可以将夫婿的欢颜视为一切；可一个男人，怎么可能永远托庇于妻子的羽翼之下？
　　很多时候，轻蔑比痛骂更伤人，甚至于，连轻蔑的眼神都不需要，只需要简简单单的无视。
　　若为爱情忍辱一时，也就罢了，可作为神仙，让他为我忍受千年万年？这绝无可能——即使可能，我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受如此委屈？
　　所以我们能厮守的岁月，也就只是这人间是数十年罢了。
　　我很清醒的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不得不离别，从此阴阳分两路、人鬼不同途。
　　没有来生——等到下一个轮回，那已不是我今生的爱人。
　　千年也好，万年也好，我的爱情，只有这短短数十年。
　　这份认知更让我有一份飞蛾扑火的绝望与执念。
　　　
　　我不是没想过，一旦事发会如何。
　　生命有长短之分，却没有贵贱之别。既然路是我选的，自然只能由我来负起责任，承担一切的惩罚，所以当见到你的时候，我毫不犹豫的做了决断：
　　以我千载，换他百年。
　　生既无悔，死亦无怨。
　　血影寒光，不过是——
　　大好头颅。
　　　

　　死亡是件很寂寞的事情——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有什么人的陪伴，即使在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即使与所爱的人殉情同归——每个人也只能独自去体味自己的死亡。
　　但比死亡更寂寞的，是见证自己最亲近之人的死亡。
　　为丈夫为儿子颠颠倒倒牵肠挂肚了这么久，当感应到你陨落的时候，我震惊抬首，想呼喊出声，开口却是哑然。
　　已经没有泪了，那一瞬间我甚至分不清，是不是我也已经一道死了。
　　很可惜，没有。
　　因为死人不会心痛。
　　　
　　这世上并没有谁是不可以死的，身在女娲宫，可以见到封神一战中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无数智计过人的、实力强横的、不择手段的、霸气无双的……都死在那一场悉心安排的阴谋之下了，而代价，就是连伏羲大神和女娲娘娘的性命。
　　真的没有谁是杀不得的，只要付得起足够的代价——所以你若死了，也真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事情。
　　可是我知道，这一次，完全是因为我——要想杀你，那份代价足以让任何有理智的人望而却步——无论如何，若没有我的牵制，你即使落败，也至少有抽身离去的机会。
　　我豁出性命，是用漫长而冷寂的一生换来短暂而甜蜜的幸福，我觉得值得，可你又换来了什么？伤了身伤了心还留下一世污名。
　　不值得的、不值得的啊！
　　只可惜，你并不这样想。
　　你错了。
　　可是世上谁都能说你错了，唯独我不能。
　　终于你坦然。
　　终于我有悔。
　　可是悔已不及。
　　　
　　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的梦魇里，没有天，没有地，只有虚空。
　　虚空里有欢笑的影子从面前飘过，慈祥的温柔的纯净的目光。
　　跌跌撞撞的冲过去，可是追不上。
　　狂呼着奔跑着，可虚空里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虚空中也无可着力，怎么跑都被令人窒息的黑暗阴柔的包裹着，没法子前进半步，只有眼睁睁的瞧着，眼前的幸福越飘越远。
　　追不上。
　　一天一地，只有这孤身一人。
　　虚空中哀哀的哭泣——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然后听到有人呼叫我的名字。
　　狂喜的回头，见到的是许多狰狞的妖异的扭曲的面孔，那人高高在上，笑容尊贵而沉静。
　　身前是悲愤的怨毒的阴狠的眼神，背后是光华万丈的女神淡漠的凝视。
　　要么死，要么杀。
　　于是杀。
　　遍体鳞伤的杀出一条血路，直到发现再没有敌人挡在面前，抬首时却发现连那个人的身影也已悄然离去。
　　血海中一切重新归于虚空。
　　还是虚空么？
　　又有人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温和的欣喜的声音，转身是春风也为之失色的温暖笑颜，煦日般的笑灼伤了黑暗中的眼。
　　迟疑着不敢伸出手去，只怕一伸手就成空，只怕这一次扑空再也没有在虚空中行走的勇气，卑微的仰望着那个背影，却又舍不得离开；惶惶的循着对方的足迹行走，却又生怕被发现，生怕见到那双眼里轻贱的鄙夷的神色。
　　追不上，虚空中有什么在冷冷的笑——不自量力。
　　还是追不上，怎么都追不上。
　　好累，于是一个人悄悄的逃开。
　　有人站在前方，对我温柔一笑——那是触手可及的真实。千年来虚空中的挣扎终于触到了实处——哪怕是一刻也好。
　　不要过来啊，我只想躲在那个身影找不到的地方，我只要这一刻而已！
　　狂乱中伸手向那个记忆中无敌的身影推去，却不料那身影应手倒地，漫天的血雨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喷溅在我手上脸上，满身都是罪孽。
　　依然是温和的宠溺的眼神，映入我眼中的，却是童年那冲天的火光。
　　一地的玉碎。
　　　

不是坑，俺做证……这素某超风唯一不是坑的东东鸟~~~~~~~~~~~

小三平反文~~呼呼……如果二GG不死偶就原谅她，问题素枉回首呀枉回�

怎样都不能原谅那个无知无才无情无德的三圣母
才20年啊，她可是个神仙！太逊了，丢修真的脸�

不负责任的小三……这也太不疼不痒了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