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耳尖,听得身后远远门厅里落地钟敲了数下,巷子里终于传来汽车的声响。渐行渐近,尖锐一声刹车,到底停在了门前,沈管家赶紧上前,弓腰打开后座车门,笑道:“欢迎大小姐回家。”半夏低着头,不敢抬眼瞧,只听得皮鞋踩地,然后是一略略倦怠又低沉的声音道:“多谢沈管家,麻烦您叫人搬一下行李,总共三件。”这同她猜想中竟相差许多,这样骄傲如凤凰的人合该有一把清亮圆越的嗓音,而不该是此刻的倦意尽显,连语气也柔和似渐而幽蓝无力的暮色。或许,是旅途太过劳人了罢……沈管家道:“请大小姐放心,老爷去天津前已吩咐好,一切都会安排妥当。”颜舜华低低嗯了一声,问道:“太太呢?”沈管家道:“太太服了药,刚睡下不久,大小姐这儿要去?”颜舜华一面走一面道:“不必了,让她歇着罢,我也有些乏,明早再去看她。”
半夏鼓了勇气稍稍抬起眼去瞧,到底不敢放肆,只将目光落在肩以下。颜舜华似乎比相片里还要清瘦许多,着一件黑色皮质风衣和黑色长裤,显得人愈纤细,仿佛这四五年来仍旧是少女单薄的身形,只在高度上抽条了。她一手插在风衣口袋中,一手自己拎了只小皮箱,半夏望见她的手腕,极白,极细,不堪一握。
姚妈眉一扬,眼角朝她一斜,她赶紧上前低着头道:“大小姐,让我来提这箱子吧。”颜舜华拂了拂手,看她一眼道:“不必了。”她抬起头,就那样迎上她的目光,骇得连忙垂下眼退到一边。颜舜华走了两步又对管家道:“晚饭不用备了,迟些时候送一碗清粥到我房里就行。”她在前面走着,后面的人跟着,管家连忙吩咐了两人去搬行李。半夏随着他们走在最末,一时还有些晕晕乎乎。她忆起方才抬眼看到的那张极白的脸,唇上少有血色,两颊微微凹陷,下颌显得愈尖,俨然一种大病初愈的惨淡。整张脸上便只有那双眼有浓重的颜色,然而看她的那一眼,却是又淡又冷又倦,黑漆漆的幽深,哪里还能让人想起“颜如舜华”四个字来?半夏不由有些失望,颜家大小姐,颜舜华,便是这样的么?
颜家的走廊深且长,好在置了几盏电灯,也不幽暗。半夏腾出一只手扣了扣门,听得里面低声应道:“进来吧。”她推开门,屋内暗得很,只亮了一盏灯,一时竟未瞧见颜舜华。转了一圈后,才见窗台那儿坐了个人,背着脸在看外边。她端了一碗小米粥和几碟清淡小菜走过去,隔了几步远停下,舜华头也未转道:“先搁着,我这会儿暂且没胃口。”她轻手轻脚放在一旁小桌上,退开时一不留神踢到了一样硬东西,慌得差点跌倒。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扶起她的手腕,将她稳住。那只手冰凉凉的,不重不轻地握着,她一立稳赶紧退到一边,哪儿还敢看颜舜华的脸,骇得只差没跪下了。却听得舜华轻声笑道:“是我的错,将这些箱子乱搁一气,可没摔着?”半夏连连应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留心。”舜华跃下窗台,绕过她俯身去拾起。半夏这才见得地上摊开了三只箱子,竟全是一叠叠书,她方才踢到的,正是一摞又厚又硬的西洋书。她略略纳罕,难道那三箱行李尽是书不成?
舜华拿着那本书起身朝她微微一笑,道:“明日麻烦你将这些书拿到后面院子里晒一会儿,箱子在路上曾落进水里,打湿了不少。”半夏半低着头,赶紧应了是。她立在舜华跟前,堪堪差了一个头的身高,抬眼也只能看见她的衣领。她脱去了白日那件风衣,在里面穿了件简约至极的白衬衫。半夏看着顿觉惊世骇俗,虽说这个时代是开放了不少,可仍未见多少女性着西洋式裤装,更别提是她这般光明正大地穿着男式衬衫。当真是颜家的掌上明珠,被老爷和太太宠溺得随性而为。因她身形高挑纤瘦,这样穿着倒别有一番英气傲然。舜华忽道:“瞧我这吩咐的,这些书都不轻,你一人怕是要十分费力,我明日让姚妈再支个人替你分担一些。”半夏应了好,想了想又道:“我一人也行的。”舜华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半夏这才发现大小姐原也是这样爱笑的,只是那笑容也极淡,衬着略略病态的面孔,似此时照进房中的月光,清辉寡淡,虚虚实实无处分辨。
半夏问道:“大小姐可还有吩咐?”许是犹觉寒意,舜华抚了抚手臂,半垂着眼,慢声道:“将这屋里的相片都收起来,放到阁楼小间里去。”半夏惊诧了片刻,却也未说什么,转身去收相片。其实总共不过三张,想来大小姐也并非爱拍相片的人。一是五六岁时同老爷太太一起照的,一是稍长一些年岁后同那时刚出生的小少爷颜载阳照的,还有便是留洋前这张了。她收好后去瞧舜华,却见她立在窗前,微微偏了头看着清淡月色。她静默了一会儿,只得出了声又道:“大小姐可还有吩咐?”舜华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旧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歉意地笑了笑,说:“出了场车祸后,我现今偶尔仍会晃神,你以后可得习惯。先去休息罢。”半夏收好相片,退出了房间,阖上门前,她望见里面的大小姐又立在窗边,却打开了窗子,夜风灌进来,搅得布帘纷飞。有一瞬间,她想推门上前提醒她大病初愈,小心着凉。但她瞧见那立在幽暗夜色面前的纤细身形,竟觉出一种凌厉与果决。她又想起那双又淡又冷又倦的眼睛,霎时间退却了这种念头,悄然阖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