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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楼】任风云随波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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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民国文,换新楼。


IP属地:四川1楼2013-05-05 15:14回复

    她耳尖,听得身后远远门厅里落地钟敲了数下,巷子里终于传来汽车的声响。渐行渐近,尖锐一声刹车,到底停在了门前,沈管家赶紧上前,弓腰打开后座车门,笑道:“欢迎大小姐回家。”半夏低着头,不敢抬眼瞧,只听得皮鞋踩地,然后是一略略倦怠又低沉的声音道:“多谢沈管家,麻烦您叫人搬一下行李,总共三件。”这同她猜想中竟相差许多,这样骄傲如凤凰的人合该有一把清亮圆越的嗓音,而不该是此刻的倦意尽显,连语气也柔和似渐而幽蓝无力的暮色。或许,是旅途太过劳人了罢……沈管家道:“请大小姐放心,老爷去天津前已吩咐好,一切都会安排妥当。”颜舜华低低嗯了一声,问道:“太太呢?”沈管家道:“太太服了药,刚睡下不久,大小姐这儿要去?”颜舜华一面走一面道:“不必了,让她歇着罢,我也有些乏,明早再去看她。”
    半夏鼓了勇气稍稍抬起眼去瞧,到底不敢放肆,只将目光落在肩以下。颜舜华似乎比相片里还要清瘦许多,着一件黑色皮质风衣和黑色长裤,显得人愈纤细,仿佛这四五年来仍旧是少女单薄的身形,只在高度上抽条了。她一手插在风衣口袋中,一手自己拎了只小皮箱,半夏望见她的手腕,极白,极细,不堪一握。
    姚妈眉一扬,眼角朝她一斜,她赶紧上前低着头道:“大小姐,让我来提这箱子吧。”颜舜华拂了拂手,看她一眼道:“不必了。”她抬起头,就那样迎上她的目光,骇得连忙垂下眼退到一边。颜舜华走了两步又对管家道:“晚饭不用备了,迟些时候送一碗清粥到我房里就行。”她在前面走着,后面的人跟着,管家连忙吩咐了两人去搬行李。半夏随着他们走在最末,一时还有些晕晕乎乎。她忆起方才抬眼看到的那张极白的脸,唇上少有血色,两颊微微凹陷,下颌显得愈尖,俨然一种大病初愈的惨淡。整张脸上便只有那双眼有浓重的颜色,然而看她的那一眼,却是又淡又冷又倦,黑漆漆的幽深,哪里还能让人想起“颜如舜华”四个字来?半夏不由有些失望,颜家大小姐,颜舜华,便是这样的么?
    颜家的走廊深且长,好在置了几盏电灯,也不幽暗。半夏腾出一只手扣了扣门,听得里面低声应道:“进来吧。”她推开门,屋内暗得很,只亮了一盏灯,一时竟未瞧见颜舜华。转了一圈后,才见窗台那儿坐了个人,背着脸在看外边。她端了一碗小米粥和几碟清淡小菜走过去,隔了几步远停下,舜华头也未转道:“先搁着,我这会儿暂且没胃口。”她轻手轻脚放在一旁小桌上,退开时一不留神踢到了一样硬东西,慌得差点跌倒。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扶起她的手腕,将她稳住。那只手冰凉凉的,不重不轻地握着,她一立稳赶紧退到一边,哪儿还敢看颜舜华的脸,骇得只差没跪下了。却听得舜华轻声笑道:“是我的错,将这些箱子乱搁一气,可没摔着?”半夏连连应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留心。”舜华跃下窗台,绕过她俯身去拾起。半夏这才见得地上摊开了三只箱子,竟全是一叠叠书,她方才踢到的,正是一摞又厚又硬的西洋书。她略略纳罕,难道那三箱行李尽是书不成?
    舜华拿着那本书起身朝她微微一笑,道:“明日麻烦你将这些书拿到后面院子里晒一会儿,箱子在路上曾落进水里,打湿了不少。”半夏半低着头,赶紧应了是。她立在舜华跟前,堪堪差了一个头的身高,抬眼也只能看见她的衣领。她脱去了白日那件风衣,在里面穿了件简约至极的白衬衫。半夏看着顿觉惊世骇俗,虽说这个时代是开放了不少,可仍未见多少女性着西洋式裤装,更别提是她这般光明正大地穿着男式衬衫。当真是颜家的掌上明珠,被老爷和太太宠溺得随性而为。因她身形高挑纤瘦,这样穿着倒别有一番英气傲然。舜华忽道:“瞧我这吩咐的,这些书都不轻,你一人怕是要十分费力,我明日让姚妈再支个人替你分担一些。”半夏应了好,想了想又道:“我一人也行的。”舜华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半夏这才发现大小姐原也是这样爱笑的,只是那笑容也极淡,衬着略略病态的面孔,似此时照进房中的月光,清辉寡淡,虚虚实实无处分辨。
    半夏问道:“大小姐可还有吩咐?”许是犹觉寒意,舜华抚了抚手臂,半垂着眼,慢声道:“将这屋里的相片都收起来,放到阁楼小间里去。”半夏惊诧了片刻,却也未说什么,转身去收相片。其实总共不过三张,想来大小姐也并非爱拍相片的人。一是五六岁时同老爷太太一起照的,一是稍长一些年岁后同那时刚出生的小少爷颜载阳照的,还有便是留洋前这张了。她收好后去瞧舜华,却见她立在窗前,微微偏了头看着清淡月色。她静默了一会儿,只得出了声又道:“大小姐可还有吩咐?”舜华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旧望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歉意地笑了笑,说:“出了场车祸后,我现今偶尔仍会晃神,你以后可得习惯。先去休息罢。”半夏收好相片,退出了房间,阖上门前,她望见里面的大小姐又立在窗边,却打开了窗子,夜风灌进来,搅得布帘纷飞。有一瞬间,她想推门上前提醒她大病初愈,小心着凉。但她瞧见那立在幽暗夜色面前的纤细身形,竟觉出一种凌厉与果决。她又想起那双又淡又冷又倦的眼睛,霎时间退却了这种念头,悄然阖上了门。


    IP属地:四川5楼2013-05-05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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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完饭,颜太太又同夏明生说了一会儿话,姚妈见已过八点,便上前提醒她该服药了。颜太太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我先上楼去。那琴搁置了好一段时日,一时也调不好,明生你不必费神。”夏明生道:“我先瞧一瞧,也费不了多少时间。”颜太太有些倦怠,便也不多言,对管家道:“你先去叫司机备好车,待会儿送明生回夏宅。”又吩咐碧冬道:“伺候载阳洗澡。”颜载阳原想着看夏明生调琴,听得这话想着白日里就将母亲惹怒,此时是不敢再顶撞了,只得跟着上楼去。屋内一时只留下夏明生和舜华,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半夏、暖春。
      夏明生坐到琴前,舜华出于礼节,便也立在一旁。他试了几个音,问道:“可有调音工具?”舜华想了想,摇头道:“怕早已没了。”夏明生弹了一段,舜华听出正是方才她的那首乐曲,夏明生笑道:“李斯特的《爱之梦》,有一两个音不准了,颜小姐还是弹得这样好。”舜华抿唇一笑,夏明生望着她的脸,凝神片刻,复又弹起另一段,一首并不算高深的练习曲,他弹来自是跳动悦耳。舜华听毕,道:“海顿?”夏明生凝视着她搁在钢琴面板上的手,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便是弹的这首。”舜华心内一惊,面上却浅浅笑道:“许多年前了罢,我实在记不住。”夏明生温和笑道:“你在你自己的生日宴会上弹了这首曲子,你那时不过十四岁,自然会忘记。我也只见过你那一次,后来再来颜家时,你已留洋去了。”听他这般道来,舜华心内平静了稍许,一冷静下来却又起了另一层波澜,只一面之缘便记到今日,面前这人莫不是对颜舜华有意?
      舜华头皮隐约发麻,夏明生已起身道:“今日是没法子了,我明日再将调琴的工具带来。”舜华连忙道:“夏先生,不必劳烦了,我明日请人来即可,你不用特地再来一趟。”夏明生却道:“北平调音师极少,请来的或许还并不能调好。”他说着又笑了笑,“莫不是颜小姐认为我不够水平?”舜华自然否认道:“哪里,夏先生多虑了。”夏明生又道:“再者,我明日本就要将上月从令尊这里借来的一轴画归还。”舜华见此情景,也不好再婉拒。她将他送到大厅门口,沈管家正在外面候着。夏明生偏过头,看见舜华立在门口,晚风吹起她的水蓝色绸缎衬衣,她整个人像浮雕似的从夜色里凸显出来。门厅顶上的电灯仿佛是太亮了一些,照着她的脸雪白一片,却还不及巴掌那样大。她微微歪着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他蓦然觉得这春夜的晚风着实醉人。夏明生忽然道:“你的相貌同那时变了不少。”舜华的眼神冷了些许,却又听见他笑着说:“好看了许多。”
      颜太太用了药后,差暖春去叫颜载阳来房里。颜载阳原本已要上床睡觉,此时穿着睡衣打着哈欠来到她跟前,颜太太沉吟许久后道:“你不要太缠着姐姐。”颜载阳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颜太太看着他那张童稚的脸,没有半分阴霾。这叫她如何同他说明?他年纪小,一切都尚不明白,告诉他实话又怕小孩子守不住口。最后她只得道:“舜华现今身子还弱,你不要去扰她。”颜载阳睁大眼睛,不明道:“我怎会扰了姐姐?同她玩也不好吗?”颜太太想起今日舜华竟对颜载阳如此亲切,简直叫她惊叹。她尚且未想明她究竟是如何得知“小马驹”这个称呼,那一手好琴艺又是从何而来?她断不敢让载阳同她太过亲密,那丫头在算计些什么,谁晓得?满脑子都是杂乱念头,倦怠得一时也不想去追究,有气无力道:“你先去睡罢,只记着不要去吵她。”
      颜载阳睡眼惺忪往自己房里走,一不留神就撞上刚送走夏明生回来的舜华,舜华笑道:“这样迷糊!”颜载阳望着她,怔了一怔,问道:“姐姐,你身子有很差吗?”舜华不动声色道:“为何想起问这个来?”颜载阳道:“妈妈叫我平日里不要去闹你,怕扰了你休息。”舜华眸色一深,面上却一如往常地平静,半蹲下身摸了摸他软趴趴的头发,淡笑道:“我怎会怕被你吵到?难道你会同姐姐这样见外不成?”颜载阳不解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但……”舜华起身推他进房里去,“喏,不许再想这个了,先睡觉。”舜华见碧冬进屋伺候他睡觉,便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里,面上忽地露出些许笑意。半夏见她在笑,便也笑着问道:“小姐是想到了什么乐事?”舜华笑着摇了摇头道:“世上无乐事才叫人觉着好笑。”呵,此时才开始防她,会不会太迟了一些?她又道:“你去问过沈管家了?”半夏道:“问过了,就是不肯有半点松动,说是太太担忧你身子,还不能出门。”这是要将自己软禁不成?舜华歪着头沉思了会儿,末了也暂且不去探究。


      IP属地:四川13楼2013-05-05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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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嘴上虽骂了,究竟急得不行。夏明生踌躇起来,看了看舜华,欲言又止。舜华歪着头道:“不用顾虑我,你有事便先去吧,我一人也无妨。”她自然不会告诉他,她其实更想独自一人。夏明生迟疑道:“叫我如何放心……”他顿了顿又道:“那我叫老陈陪你去,好有个照应,到时他也能送你回来。”舜华也不推辞,欣然道了谢。她自然也不会告诉他,她其实不知马场在何处,正需有人引路。夏明生打开车门,下了车又探过身来满脸歉意道:“舜华,实在抱歉。”舜华翘着唇角,指了指前方,警察局出动了人将游行队伍拦截,人群躁动愈烈,一时情形僵持不下。夏明生也顾不得其他,甩上车门飞奔而去。舜华在车内望着他的背影,忽而想笑,明明外表是这样温文尔雅的人,骨子里却是慷慨澎湃的热血青年。
        去到马场,老陈报了夏家的名号,一切张罗起来就容易许多。有人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舜华不由逸出一声赞叹,这马着实漂亮,肢体修长,毛色干净光亮,一双眼睛颇有些灵气。舜华接过缰绳,顺了顺鬃毛,那马仿佛瞬间就同她亲近起来,打了个响鼻,低下头蹭着她的脸。舜华抚着马耳,眸色忽地一沉,她拥有的第一匹马也是这样温顺的白马,那小马驹叫她十分喜欢,最后却落得通体骨折,血尽而死。她那时也摔得七荤八素,手臂小腿一齐骨折,却非得拖着腿爬到小白马身边,抱着它的颈子,它无声地望着她,慢慢阖上眼睛,舜华咬着牙,不肯哭,也不肯松手,见它没了气息后自己也痛得直接昏死过去。
        舜华摸着马儿的鼻子,问道:“它叫什么?”牵马来那人答道:“绿泥。”舜华奇道:“何解?”那人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马跑起来其疾如风,踏在草上,溅起绿泥点点,别是一番奇景。”舜华笑道:“是个妙名。”她拍了拍绿泥,翻身上马,轻夹马腹,绿泥便极通人性地小跑起来。舜华先是试跑了两圈,见的确是匹好马,便调转马头,脚踢马腹,直奔城门而去。绿泥畅快疾驰,掠过春日浅草,溅起碧绿草屑。出了城区,舜华勒了勒缰绳,绿泥放慢速度,载着舜华悠悠跑在城郊小道上。这时节春意正盛,褪去了起初的萧瑟冷凝,只见斜风细细,飞絮满城。天气渐而暖和,踏春出行的人也开始兴盛,脱掉厚重的袄子,换上了轻绸薄衣,这春天也顿时轻快了起来。绿泥有时嗅着青草味儿便不肯走了,舜华也不去催它,望着四面景致。后来直接松松握着缰绳,任由绿泥优哉游哉,一路停停走走,也不去管它究竟要往何处去。幼时母亲携她上北平,一路舟车劳顿,又囊中羞涩,哪还顾得上四下风景。而此时她见这山川日月都氤氲在明远清朗中,心中仿佛也开阔了许多,前尘旧事似已被春风吹散,悄然无踪。
        绿泥一路悠悠跑着,舜华望着眼前宽阔草地,双眼微眯,不由勒住缰绳。她望着望着,眼中戾气渐生,面前这就是曾经的颜家马场。见四下无人,她骑着绿泥慢步穿过草地,前尘旧事终究不会散去,终其这一生,她也能清晰记得当年她骑着失控的小白马,一路被带着狂奔穿进树林。小白马在林中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一路带倒树枝。她被不断横出的枝丫刮伤,手臂又扎进倒刺,全身都在痛,最要命的是她不知它将带她到何处去,也不知何时才停下来。她隐约记得前方出了树林便是极为陡峭的一道山坡,其上乱石嶙峋,摔下去必定没了命。而现在四面都是林木密集,小白马又跑得疯快,也断不能直接从马上跳下。她听见身后不远处颜家大小姐在放声大笑,她又痛又怕,咬着牙许久,绝望在心底渐而漫延。她明知道是颜舜华从中作祟,叫小白马没来由地癫狂,却还是像将溺之人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一样,终于没骨气地大声喊:“姐姐,姐姐!救我!姐姐!”她不要死,她还要活下去。哪怕向她所恨之人求救,她也要活下去。
        那笑声还在隐约传来,却也极远了,她恍然醒悟,命运这样逼仄无情,最后活命的希望也只能自己给。她摸出袖里的短匕首,咬着唇,狠狠一刀扎向小白马的脖子,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她整个人都要被甩出去,只能紧紧攥着缰绳,伏在马背上,双腿死死夹着马腹。一刀不成,她又再刺,温热的血从动脉处喷射而出,沾了她一手。那血叫她害怕又难受,却只能继续刺下去,自己的下唇也已被生生咬出血来。小白马受痛连连嘶鸣地在林中乱撞,撞断一枝横斜而出的树干,直直砸到她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臂。她吃痛松开了手,另一只手用了最后的力气再扎进去,小白马终于无力支撑,倒了下去。她顺势被甩落在地,借着马儿的身体稍有缓冲,却也将右腿摔骨折了,全身都刺骨生生地疼。她咬着唇想,至少比死了好。她爬到小白马身边,用尚能抬起的那只手摸了摸它的鬃毛,一手的血弄脏了白净的毛,直刺她双眼。
        远处隐约一记枪声传来,身下的绿泥突然立起双耳,调转头望向那方。舜华也跟着回头,蹙眉凝神注意着四方动静。又是“砰”地一记枪声,舜华见状不对,连忙调转马头,踢着绿泥催促它快走。绿泥仿佛也明白四周不再安宁,得了指令,疾驰狂奔起来。那枪声还在继续,舜华放低身子,快马加鞭,急寻着方才进来的出口。四周突然一阵躁动,她听见有人高声在叫:“停下!”舜华皱了眉不顾,又狠踢了绿泥一脚,继续前行。一阵马蹄声杂乱而来,她又听见有人在高喊:“再不停下就开枪了!”舜华闻话,缓缓勒住缰绳,慢慢停下来。她可不想在此处莫名其妙地丢了命。她调转马身,回过头看一段距离外方几个身着戎装的骑兵端着枪正对着她。绿泥不安地原地踏步,舜华俯身顺着它的鬃毛,宽抚着叫他平静。然后直起身子,望见前方又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人策马而来。


        IP属地:四川15楼2013-05-05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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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舜华脸上神色渐冷,忽听得后方马蹄声哒哒缓步上前,然后是一略略低沉却又清朗的嗓音轻声笑道:“徐参谋长严谨治军,不为人情乱了规矩,邵某自是佩服。只不过……”他微微停顿,仿佛是在迟疑,又在诘问,“莫不是邵某的未婚妻也不肯有个例外?”舜华垂下眼,紧握缰绳的手慢慢松开,心内缓缓舒了一口气。终究是赌对了。
          徐朗听得此话已骇得半天没反应过来,张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再扭头看身旁的孙九思,见他也略略诧异的样子。孙九思虽已起疑,却究竟没想到这层关系去,还是惊了一惊,暗暗打量着邵遇白和颜舜华。这两人并排骑在马上,看上去倒的确是一对璧人,只是双方脸上都冷淡的很。他心内冷笑着,颜方知倒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找了个好夫婿,也为自己找了个好靠山。徐朗最后勉强镇定道:“既是邵督军的未婚妻,自不必接受盘查。”又赶紧对舜华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颜小姐见谅。”心内却早已骂开,这颜小姐怎地不早说?这邵遇白竟也在一旁冷眼旁观了这样久!这下可好,自己不只是苏系军的谈资,怕是北平军内也会人人皆知了。邵遇白笑道:“多谢徐参谋长卖邵某这个人情,他日定当相报。”
          端枪围着的士兵赶紧退开去,邵遇白伸手牵过舜华的马缰,舜华手一滑,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长靴。邵遇白的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来一眼,她不动声色地缓缓收回手。徐朗见此情形,连忙带着自己的人马先撤了。一时闹腾的场面顿时清冷下来,邵遇白牵着两马的缰绳,与她并行穿过草场,苏系军人马在后面远远处跟着。这时暮色也悄然降了下来,远方一带短山变成苍茫的黛青色。春日的黄昏时分容易起风,那风悠悠吹着舜华的短发,也吹起宽大的袖子,好似翻飞的蝴蝶,在暮景里浮浮沉沉。舜华低声道:“多谢邵督军。”邵遇白望着前方悠悠道:“该谢你自己赌对了。”舜华闻言猛地抬头去看他,他的侧脸却只是淡淡的神色。她不由自主握紧右手,忘记了手心还有伤口,痛得眉毛一抽,勉力抑住,只做平静之色。邵遇白道:“手既受伤了,就不必骑马,我叫人送你回去。”舜华道:“小伤无碍,不必劳烦邵督军了。”她用未受伤的左手取下颈上绿丝巾,三下两下绑住右手掌心。毕竟一只手,又是不常用的左手,打结时系了好一会儿都没弄好,邵遇白侧过脸看她一眼,却见她低下头将手凑在嘴边,用牙齿咬住一头,然后牢牢系紧。
          他收回目光,道:“今日北平城中不平静,进城去需得审查一番。你若不怕花费时间,自然也随你。”舜华听得此话,明白这该是此前那番游行的影响,也不知夏明生此时怎样。她见夕阳渐斜,想起夏家司机老陈还在马场等着她,家中半夏怕也是悬着心在等,也不再逞强,“那就麻烦了,只需送进城就好。”邵遇白扬手一挥,后方的许维均策马上前。邵遇白吩咐道:“送颜小姐回城。”他原本想将她的缰绳递给许维均,垂眼看到她右手绑着的绿丝巾,不由眉梢微沉,手一顿又递还与她。她接过缰绳,想着终于能离开了,不禁长舒一口气。此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是叫人愉快的地方。邵遇白略略侧过脸,见舜华眉眼忽地都生动起来,一改此前的镇定冷静,仿佛极高兴能快些离开。
          舜华重抖缰调转马头,绿泥好似也知道马上就能回去,欢快地扬了扬前蹄。舜华浅笑着拍拍它的头,忽然听到身后的邵遇白道:“与其在马靴里藏着匕首,不如随身带一只手枪。”舜华笑容一滞,又下意识握紧缰绳,想起还有伤口,又轻轻松开。她头也不回扬声道:“多谢建议。”


          IP属地:四川17楼2013-05-05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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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方知凝视着面前这个自己几乎从未关心过的女儿,心内陡生愧疚。两个女儿都倔,只是舜华的倔往往是娇生惯养的无理取闹,顺着她性子来便可。阿梨的倔却是叫他莫可奈何的无力,像玉石,看似通透玲珑,实则坚不可摧、无物可攻。他于是道:“我们确是对不起你,只是事已至此,嫁去邵家后,你也不要将自己的婚姻当儿戏。清嘉的为人品性我自是清楚的,纵使你同他此时并无多少情意,他也必不会亏待你。”她似笑非笑道:“这番话,你当日为何不同颜大小姐讲?她也不爱,闹出一场车祸后,你便狠不下心了。究竟爱女心切,既弃不了自己的仕途,又不肯葬送了宝贝女儿的幸福,其实现今这才是万全之策。”颜方知听她这样冷声讲来,一时也寻不到话,他自知一向都亏待了阿梨,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策。她望着这个令自己曾在幼时崇仰,而后憎恨,现今五味杂陈的父亲,心内早已掀开了滔天海浪,不安定地翻滚搅动,而表现出来却只是平静。她淡声道:“你自放心,我不会同邵遇白闹僵,也就妨碍不了邵家助你一路高升。况且,我还不会蠢到拿自己的一辈子开玩笑。”她凝他一眼,忽地翘了唇角,笑微微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只是为了母亲才答应的?”她抚着右手缠裹的纱布,垂了眼,一字一句道:“我还要叫颜舜华后悔。”颜方知眉一皱,没有说话,听见她声音平静无波道:“她此时出于一时新鲜和冲动为那画家飞蛾扑火,暂且可以不管不顾。可日子久了,以她的性子忍受得了清贫生活?待那所谓的爱被日子一点点磨掉,必定悔不当初。我便是要过得极好,好得叫她痛不欲生,一辈子都后悔当初的选择。”
            颜方知听她慢慢道来,错愕地许久都开不了口,他断没有想到这层缘由里去。他自是明白她这番分析十分到位,他也知道以舜华的性子,许多事情都是出于一时冲动。起初她极力反对这起婚事,他也暂且当做是闹脾气。可她当真不管不顾地去往车上撞,差点就被鬼门关给收了。从小到大,她再怎样闹腾,也绝不会闹到这种地步。他竟就慌了手脚,一时无措,同意了这个看似荒唐的提议。他望着此时面前这张年轻却竟显露不出半点情绪的脸,堪堪说不出半个字来。舜华见他这般,也没了再呆下去的意义,起身离开。临出门前,她回头道:“你这辈子都在消耗母亲对你的情意和耐心,这起婚约就当是我替她还完了一切,日后只有你亏欠她的了。”她从这处望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一点侧脸,拢在阴影中,显得落寞而衰老。那一瞬,她竟是有一些恍惚,终究每个人都是要老去的啊……过了一会儿,听见颜方知从那偏角的阴影中淡淡道:“我会照顾好她的。”
            舜华走出书房,慢慢吐出口气。她望着颜家这长而深的走廊,顶上几盏电灯冰冷冷照下来,暗红的羊绒地毯,雪白的罗马柱,烫金的栏杆与画框,每一处仿佛都能窜出一只鬼魂来,积了多年怨气的厉鬼,幽幽探出手来抓她。她闭了闭眼,母亲曾切切地盼着嫁入这里吗?她伸手凌空一挥,然后目不斜视朝前走。斜刺里颜载阳突然从自己房里窜出来,双手一张,拦在她面前,仰着头笑道:“姐姐,我等了你好久。”她回过神来,“等我做甚么?”他探头往走廊两头看了看,然后悄声道:“明天带我去骑马!”他又故作鬼祟道:“之前我见到你穿着骑马装从后门偷溜回来,你竟不带我去!”舜华一笑,“你已会骑马了?”“当然!”他得意道,随即又小了声底气不足道,“虽然还不是那么熟练,爸爸妈妈他们老不同意我骑马。”舜华道:“那还不是怕你摔着。”颜载阳急道:“玉不琢不成器,不勤练习又怎么熟悉!”舜华笑道:“我带你去是去了,叫他们知道不得罚我?”颜载阳道:“不会!明儿他俩都不在家,我已经打探清楚了。”舜华还在迟疑,他就拉着她的手,拖长了声音央道:“姐姐,我几年都没见你,难道不肯同我玩了?”他还在央求,舜华望着这张小脸,无知无邪仿佛同颜家这幽深阴暗的走廊半点不能相溶。她不推却了,道:“那你现在去睡觉,别叫明天没了精神。”颜载阳得了允诺,心满意足地回了房。舜华原地立了一会儿,快步穿过这幽幽可怖的走廊,似要将颜家的一切都彻底甩在身后。


            IP属地:四川20楼2013-05-05 1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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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抬眉,便从镜中看见邵遇白已立在身后,一手撑在梳妆桌上,微微俯下身也同她一道看着这婚书。他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温温沉沉,又清清淡淡,仿佛是在轻声笑着的:“一纸婚书确实是管不住什么的。”她闻言唇角浮现略略讽刺的笑,低头看着那上面的祝词,极慢地一字一字念道:“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她从镜中看他,笑道:“这样好的祝词送予我们……实在是浪费了。”他将那两份婚书推开,淡声道:“或许我们应该换一句。”这样的姿势着实不适合谈话,她正过身子看他,可方一转身她就后悔了,他的左手仍撑在桌上,右手拿着婚书,便是将她固在桌子与他之间。她眉心一折,朝后仰了仰,究竟只有那小小的空隙,左右也隔不开多少距离。她长眉一扬,问道:“换做哪句?”他却好像并没有听见这话,望着她的面孔,她脸上的妆化的极淡,但那双眉却描得略显凌厉,像是要斜飞着掠入鬓角。因要戴凤冠,便将额前刘海梳了上去,衬着这幅眉眼,越发清冷凛冽。他搁下婚书,笑微微地问道:“你在紧张什么?”
              舜华偏开脸不看他,细白的手指抚着腕上的玉镯子,眉目犹沉静,只是微微咬住的唇泄露了她究竟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安的。邵遇白垂眸扫一眼她的袖口,抬手握住她的下颌,她一怔便要朝后退,这样逼仄的空隙,最后背已抵在桌沿边上,动弹不得。他看见她眉梢斜斜挑起,唇角紧抿,想必是费了极大工夫才抑制住不从袖中取出匕首的冲动。他望着她的眼睛道:“我们是夫妻。”舜华呆了一呆,撇开眼。他松开手,她暗暗舒了一口气,而他却是去解她领口的盘扣。那嫁衣精致而繁复,便是一颗盘扣也是极难解开的,他不急不慢地解着,面色平静,瞧不出任何想法。舜华脸上终于露出慌乱的神色,亟亟按住他的手,叫了声:“邵遇白!”他抬眼看着她,不知究竟是惊慌还是生气的缘故,一张脸煞白煞白的,紧紧拽住他的手,却是不说话。他扬起一道眉望着她,她迟疑许久后道:“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他仿佛是听到十分幼稚的话,眉梢抬得愈高,笑道:“颜小姐,我以为这是共识。”舜华咬了咬唇,道:“既然如此,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相处方式。”他并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舜华偏开眼,目光游移不定道:“不一定……不一定要有夫妻之实。”邵遇白“哦”了一声,松开手,却是不置可否。眼角余光一斜,趁她一时不察,抽出了袖中的匕首,淡笑道:“倒真是袖中藏乾坤。”舜华眸光一沉,冷冷道:“若你方才再进一步,我就不得不用到它了。”他闻言只是一笑,将这匕首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的确与图纸上那只并无二致。
              他收回目光,看着舜华道:“所以你是要同我约法三章?”舜华点点头,他又道:“你不妨继续说下去。”舜华抿了抿唇,沉吟片刻道:“分床而睡,彼此不过问也不干涉对方。还有……”她抬头看着他,停了一停,道:“不许强迫对方。”邵遇白握着这匕首,眸光慢慢沉下来,许久都未说话。就在舜华以为他不会同意时,他开口道:“你提了这样多要求,我只有一个。”舜华眼中眸光闪烁,并不接话。邵遇白语气平淡道:“在北平时我曾说过,以后同行之路还长。只是以你我二人性子,想必才走了个开头就会形同陌路。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立一个誓约。”舜华略略讶异道:“誓约?”邵遇白道:“无论日后如何,绝不分道扬镳。”舜华先是一怔,旋即笑道:“邵督军,你竟愿意将一辈子都同另一个人捆在一起?”邵遇白微微一笑道:“各取所需,何乐不为。”他顿了一顿,将匕首递还与她,又不重不轻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何尝不是也有企图的?”舜华听得此话,心陡地一跳,直觉便要去看他的脸,却发现只是枉然,眼前这张面孔除了平静无澜,究竟什么也瞧不出来。许是喝过酒的缘故,原本墨沉沉的眼睛此时有微光明明灭灭,却叫人辨不分明那眼底到底藏了几多情绪。她握着匕首,心内一时五味杂陈。与其说这是一个誓约,不如说是一次豪赌。她曾拿自己的命运赌过许多次,而这一次,不过是赌上一辈子罢了。邵遇白还当她会思量许久,却听她极爽快回道:“好。”她起身去取桌上的喜酒,倒了两杯,一杯递予他,一杯自己执着,笑道:“那这酒便不能算作合卺之酒……”邵遇白自然颇有默契地接道:“自是盟誓之酒。”他们对望一眼,各执酒杯,一口饮尽。


              IP属地:四川50楼2013-05-05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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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后半夜便只是疏疏落落地掉几点,这日清早九微一将门推开,日光就已明晃晃地铺满了来。九微满脸带笑地进了屋,见半夏正为舜华梳头,这位方 过门的少奶奶却是一脸困意,睡眼惺忪地对着镜子发呆,一手抱着怀里的雪白猫咪,一手掩着唇,时不时便打个小呵欠。九微笑道:“少奶奶不习惯这样早起罢?”舜华点了点头,仍是略带茫然的样子。九微又道:“今日是要给司令奉茶,只得让少奶奶将就着,但平日里府中的各位姨太太、少奶奶们是不用起这样早的。”舜华这才仿佛精神了一点,一双眼却还是半睁半掩的,懒懒看向半夏道:“你再梳上半个钟头,这头发还是这么短。”半夏便笑着搁下梳子,问道:“小姐不预备着留长?”舜华抬手摸了摸发梢,只笑了一笑,却不答话。她想起昨日别馆的老妈子为她梳头,一面口中念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一面小心翼翼从发根梳到发尾,可她头发这样短,一滑就没了。舜华颇觉玩味地撩起耳边一束鬓发,笑道:“我头发这样短,梳到尾也保不了能白发齐眉。”老妈子瞪她一眼,道:“大喜的日子,少奶奶莫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说着又从上往下梳了一遍,继续念道:“三梳儿孙满地。”
                白发齐眉?儿孙满地?舜华低眉一笑,抚着怀中小猫,再抬眼时便从镜中看见邵遇白来了。比起自己的满面睡意,他倒是眉目清爽,一派风朗气清。邵遇白看她一眼,笑微微道:“认床?”她摸了摸猫脖子上的同心绳,慢悠悠道:“还好。”邵遇白垂眸瞧了瞧那猫,只淡淡一笑,权当做她玩乐兴起之举。舜华戳了戳猫耳,转过头问九微:“这猫可有名字?”九微道:“还没,少奶奶这样喜欢,不如就取一个。”舜华低头又瞅了瞅这猫,笑道:“便叫小白好了。”九微笑容一滞,甚至都不敢抬眼去瞧邵遇白。舜华眨了眨眼睛,说:“不好?唔……或者叫白白?”九微偷偷瞥向邵遇白,见他仍只是带了不浓不淡的笑,眉目平静地看着舜华。或许这名字已不算禁忌了罢?末了,邵遇白终于开口道:“随你喜欢就好。”
                用了早点,听差的小厮就来传话该去奉茶了。二人便往前厅去,临进门前,邵遇白伸手来握舜华的手,她一怔,只觉便要挣开。他看了她一眼,她也瞪他一眼,最后见门口那边立着的三两个老妈子都看了过来,她才不情不愿地暂且妥协,任由他牵着。他同她的手都是凉凉的,握在一起彼此也没添上半点温度。携手入了前厅,一眼就望见了端坐正席的邵千山,其余人则沿两侧坐着,方一踏进,一众目光便齐齐看了过来。上前跪下,一旁伺候的樊妈与林妈递上茶来,邵遇白双手接过,奉上道:“爸爸,喝茶。”邵千山微微含笑接过,喝了一口,手一抬已另有小厮端走。舜华便也随着双手举起茶盏,低眉敛目道:“爸爸,喝茶。”邵千山却不急着喝茶,道:“抬起头来。”舜华微微仰了脸,邵千山瞧了两眼,道:“多年不见,当初的小姑娘已长这样大了,真是变了不少。”舜华闻言心内一凛,倒是一旁二姨太笑道:“女大十八变哩,自然是要越长越好看。”邵千山喝了茶搁下,笑道:“想必你已不记得小时候见过我罢?”舜华只得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邵千山扬了扬手,林妈将锦盒打开递来,里面是一串红珊瑚珠手链与一只羊脂白玉雕成的玉佩。邵千山道:“这珠链是遇白母亲留下的,另一件则算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点心意。”舜华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邵遇白,也不推辞,便收下了。
                用毕午膳,邵千山叫了邵鸿卿与邵遇白去书房议事,其余人便各自散了。舜华回了蓼萧院,见日光正好,就叫半夏搬了藤椅到庭院中。她晒着太阳在看书,小白不知从何处窜出,蹭蹭蹭地跑来趴在脚边,伸了个懒腰,蜷在那里也一道晒起了太阳。邵遇白回来时,就见庭中一人一猫都睡着了。舜华头歪着靠在椅背上,书摊开盖着脸,睡得正好。他低头看了看那猫,小白?他哑然一笑,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他又看向小白的主人,她的脖子被日光晒得有些泛红,衬着原本白皙的肤色,像是染上了樱桃汁似的。她偏了偏脸颊,盖着的书便要往下滑,邵遇白伸手接住,她警觉地一下就睁开了眼,只是方醒转,一双乌黑的眼珠子不似平日那般清冷而沉静,却是懵懵懂懂的,眉梢眼角仿佛都还带着初夏的嫩绿气息。转瞬清醒后,她旋即就是几近戒备地望着他。邵遇白将书递回,开口道:“那只勃朗宁你可带着?”她并不答话,只挑起一只眉毛,邵遇白微笑道:“不妨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枪法。”


                IP属地:四川55楼2013-05-05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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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舞毕,男士们要往楼上吸烟室去了,薛佩环今日本就心内烦躁,此时更嫌气闷,推却了各位官太太们,径自端了杯香槟朝庭院走去。临出门前她回头一瞥,见邵之婉正挽着宋嘉佑在人堆里谈笑着。宋嘉佑原本还有些拘谨,此时有个对交际得心应手的邵之婉在旁,也逐渐放开了。而邵之婉亲密地挨着宋嘉佑,时不时朝他投去几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迷恋与倾慕。薛佩环眼色冰冷地望了这两人一眼,从后门出去了。这面宋嘉佑借着喝酒,不着痕迹地稍稍偏开眼往薛佩环离去的背影瞧了会儿。正兀自思量中,邵之婉便拉着他要往另一处去,笑着道:“那边几位你也该结识下。”宋嘉佑轻轻抽出手,微笑道:“我突然有些闷,出去透口气。”邵之婉笑盈盈道:“我和你一起。”宋嘉佑温和道:“我就走开一会儿,你先同她们聊聊。”邵之婉见他这般说了,也不疑有他,欣然应了,转过身继续同那几位小姐们说笑着。宋嘉佑搁下酒杯,警觉地打探了几眼周围,悄无声息地也从后门出去了。
                  钟家乃南京数一数二的富贾,这座府邸建在钟山之上,四下便是开阔的夜色山景。庭院内栽种着高大挺拔的林木,月色流淌下来,只能疏疏落落照上几点,其余尽被繁盛的枝叶给挡住了。宋嘉佑循着庭院内零星的几盏电灯找到了薛佩环的身影,正倚着一株榆槐树晃着杯中的酒,见他走来,也不避开,只冷冷瞧着。他才到她跟前,尚未开口,就被她劈头盖面地泼了一脸香槟。薛佩环扔了酒杯,冷眼看着他狼狈模样。宋嘉佑被这般兜头浇来,精心收拾的头发也乱了,黏糊糊地贴在额前,酒液顺着脸颊往下滴,十足的难堪。他倒还不恼怒,只伸手抹了抹,平静道:“多年不见,你脾气却是一点没变,还见长了。”薛佩环嘲讽道:“你也没变,仍是个靠女人吃软饭的窝囊废。”宋嘉佑闻言笑了笑,坦然道:“这世上到底没人能比你更清楚我了,也不枉我们之间的多年情谊。”薛佩环半点也不想同他谈论过往,漠然道:“你来南京做甚么?”宋嘉佑笑道:“方才在大厅内见面时不都说过了么。”薛佩环抱着双臂,冷笑道:“办实业?你张口白话骗骗其他人兴许能成,拿这套来含糊我,当我不清楚你的底细?留洋归来?你还真敢瞎编。”宋嘉佑依旧笑着,毫不在意道:“你比我更清楚有个好身家到底就是不一样,没了这层身份,我连今日这个宴会大门也进不了,更枉论在南京立足了。便是造假又如何,现今这年头有哪样东西是真的?你同邵鸿卿的婚姻么?”薛佩环眼角一沉,道:“是真是假,都与你无关。”宋嘉佑仿佛是怔愣了片刻,自言自语般重复道:“是,与我无关。”
                  这一瞬,他们忽然都不说话了,只怔怔地望着不知何处的暗影。今晚夜色极好,虽过了十五,月色却分外明亮,原本墨沉沉的夜空也映得幽蓝起来。可月亮再亮,也照不到他们这处来,隐约的光亮便只有近旁这支路灯,仿佛他同她也只能这般暗地相处。这样的盛夏里,薛佩环忽然觉得冷,不由摸了摸手臂。蓦地想起从前的光景,又突然觉得烫。一冷一烫,简直要叫她魔怔了。过了许久,她才低声道:“为什么偏偏来南京?”宋嘉佑走近了一步,握住她的肩,也低了声音道:“若我说是为了来见你……你可会信?”他的手贴着她的衣衫,那样烫,她忽然呆住了。他低低叫了声“佩环”,便俯下脸,想去吻她。薛佩环一个激灵挣扎着推开,他不肯松手,她使了极大的力好一番纠缠才逃开,急匆匆往回走。走了两步,她停下回头道:“你既对邵之婉无意,便不要玩得太过火,她现今是彻底地陷进去了。”宋嘉佑笑了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谁赚了,有谁亏了?”薛佩环冷冷瞧了他最后一眼,头也不回走了。宋嘉佑望着她离开,直至背影消失不见,这才俯身拾起地上一只翡翠耳坠,慢慢握在掌心。
                  二楼阳台上,邵遇白握了一只酒杯立在扶栏边,从这处望下去便能瞧见薛佩环行色匆匆自后门回了大厅。再往不远处看,树木错落的阴影下,同邵之婉一起跳舞的那年轻人俯身拾了一件物什,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步走回。邵遇白悠悠喝了一口白兰地,回头看了看屋内云雾缭绕中的邵鸿卿,不由眼露笑意。这对夫妻倒真是……颇有意思。
                  夫妻?他想到他的妻子应当正在楼下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于是转身回了屋里,简单道了两句后便告辞了。这些南京城的名流要人已从国际形势聊到了秦淮河边时下的红牌们,关上门后,这些颓唐奢靡也就都离他远去了。他自旋转楼梯走下,一眼就望见了舜华。她坐在角落里的钢琴边,原先的乐队已散去,那处只剩她一人。她侧着身半伏在钢琴上,头枕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搁在琴键上,不成章地敲着零散的音符。她一向白得清冷冷的脸颊此时染上淡淡的绯红,似乎已有些薄醉了。邵遇白停了下来,就在这楼梯上凝望了些许时候,方才朝她走去。他见钢琴面板上搁了一只空酒杯,问道:“喝了多少?”她想必真是醉得不轻,竟能对他笑得眉眼弯弯,伸出食指晃了晃,道:“一杯。”他不由失笑,酒量这样差?幸而结婚那日喜酒的度数极低,只算作略有酒味的白水,否则不知她该醉成什么模样了。邵遇白温声道:“该回去了。”舜华眉尖一蹙,问道:“回哪儿?”邵遇白微微一笑道:“回家。”


                  IP属地:四川61楼2013-05-05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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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蓼萧院在府邸深处,邵遇白抱着舜华穿过一道道曲折回廊。邵家仍按着旧式风俗,廊上未置电灯,却是挂了一盏盏琉璃风灯,夜色里遥遥望去,竟像是悬空浮起,隐隐有些渗人。他初来时,夜夜做噩梦,没有哪个晚上不是被吓醒的。这些风灯都化作阴曹地府里厉鬼们执着的火把,照亮一张张惨状可怖的脸。细看才辨清大约都是母亲生前接过的客,在他心底,究竟还是恨极了那些人。可到梦的最后,无一不是消失在漫天火光里的母亲。而后年岁稍长,也习惯了邵家,这些梦终于离他远去。
                    回廊深处,光亮乍现,有人执了一盏灯笼走来,邵遇白微微眯眼,原来是顾烟罗携了一个丫鬟。走近了,顾烟罗笑道:“我方才去了蓼萧院,却见你们还没回来,现下又赶巧撞上了。”邵遇白神色淡淡道:“三姨娘,有事?”顾烟罗道:“司令让你去他书房。”邵遇白点了点头,顾烟罗见他抱着舜华,不由瞧了瞧,浅笑着道:“竟睡得像只小猫咪似的。”邵遇白目光一瞥,见她手里握着一管玉屏箫,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暗夜里也辨不分明,只隐约觉着有些眼熟。顾烟罗又笑着问道:“清嘉,几时出发去广州?”这声“清嘉”唤得邵遇白略略皱了眉,面上却还是平静的,“月底。”顾烟罗望着舜华道:“自然要带着舜华一道去罢?”邵遇白没回答,顾烟罗仿佛知道自己问得多了些,于是笑了笑道:“那应该能过完端午了,这个家里难得聚齐一次。”邵遇白平淡地点了点头,便抱着舜华离开了。顾烟罗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慢慢地轻声笑起来,这邵家每个人都迥然各异,每对夫妻也大不相同,倒真是有意思极了。
                    屋内邵千山正背对着门,负手望着墙上的地图,听到敲门声头也不回道:“进来。”邵遇白推开半掩的门,立在他身后,同他一道看着这幅辽阔版图。邵千山凝望了一会儿,转过身道:“现下谋刺的人是越发胆大了,林柏钊一案查了个半途而废,没了线索,就搁在那里草草结了案。皖系这司马昭之心,简直要叫人人都知道了。”邵遇白道:“毕竟没谁胆敢介入调查。”邵千山笑道:“这是自然,要能靠北平政府了,现今中国也不会是这个样子。”他顿了顿,又道:“傅昭阳一事,你查得如何?”邵遇白道:“只知道他现今在上海,具体还不清楚,想必他早已改头换貌来躲避皖系追查。”邵千山沉吟道:“果真是仗着没人敢动上海这块地……不过改头换貌也未必能躲开,指不定哪日就同这林柏钊一样,暴毙街头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抢一个快字,你明白我的意思?”父子俩目光相视,邵遇白微微颔首道:“明白。”邵千山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提前两天出发,不过还是得过完端午,一家人一块儿吃顿饭。”
                    他端起桌上茶盅,喝了一口后,漫不经心道:“你要带舜华一起去?”人人都要问这句话么?邵遇白平淡道:“看她自己决定。”邵千山闻言眉一皱,茶盅重重搁到桌上,冷了脸色道:“结个婚让你脑子糊涂了不成?这种事能任她来选?”邵遇白并未接话,邵千山又道:“新婚燕尔我自然也明白,但我看你近些日子花在她身上的时间可是不少,若带着她去了广州,怕是没心思放在正事上了。”邵遇白微微笑着道:“我不是三哥。”邵千山凝神看了他一会儿,面色稍缓道:“你不管你是故意做的样子,还是当真入迷了,好歹要记着一句话,色令智昏。但凡一件事或一个人放在心里久了,自然而然就成了一种执念,到时你想丢也丢不掉。”邵遇白心内不由觉着嘲讽而好笑,然而却只点了点头道:“我会好好考虑的。”临出门前,他脚步一停,语气平静问道:“你将那管箫给了三姨太?”邵千山神色未动道:“是三姨娘。”邵遇白立在那儿安静地望了他片刻,末了淡淡一笑,阖上了门。出了书房,他忽然忆起年少时自己不知曾在这院内罚跪过多少次,那块石板想必该比旁边的要光滑许多。这家中若是有谁犯了错,罚跪也是去祠堂,他却只能在这里,便如母亲,死后也没得到半点名分,更枉论葬进邵家陵园了。
                    回到蓼萧院,半夏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让出床边位置,又听他道:“厨房煮了醒酒汤。”半夏自然接道:“我这就去端来。”邵遇白走到床边,俯身望着舜华,她睡得极好,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唇角微翘,隐隐带笑。他探手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刘海,她皱了皱鼻子,嘀咕道:“半夏……”后面几个字听不大清楚,邵遇白收了手,唇际欲笑未笑。小白、章云路、半夏,相干的不相干的,今晚都统统唤了个遍,却始终没弄明白谁在她身边,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那是谁。他忽然觉得她简直就像一团谜,叫人难以捉摸。他也猜不出她究竟会留在南京,还是随他去广州。就在今晚,他尚还任由她来选,此刻却蓦地厌烦起这不确定来。他向来习惯若无十足把握,断不贸然,或许在此事上——邵遇白望着睡得全然不知的舜华,眸色渐沉——他也不得不掐灭其余可能,只留一个选择给她。


                    IP属地:四川64楼2013-05-05 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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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听戏,着实有些无趣。唱了好几出后,白老板极懂眼色地叫了停,暂且歇会儿场。舜华嫌闷,却不识这别馆的路,想出去透口气便只能乖乖跟着邵遇白。也不知七曲八拐绕了几道弯,邵遇白领着她到了二楼一方阳台去。此处凭栏远眺,便是暮色下烟波浩渺的玄武湖,白日里的喧嚣冗杂早已散去,此时只有凉风袭人,清景无限。近处的湖面荷花开得正盛,舜华想起司令府也有一池荷花,也不知开了没。她垂眉望着,低声道:“你在这家中待了这些年,从未嫌累吗?”邵遇白平静道:“生在邵家,我并没有其他选择。”舜华手搁在扶栏上,漫无目的点着上面镂刻的纹路,忽然发觉自己有些动摇了。她蹙了眉,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我往后也该这样习惯么?”邵遇白目光遥遥落在湖面,回道:“你既要留在南京,以后这般场景并不会少。”他略作一停,“除了一个忍字,别无他法。”又是这个字!舜华心内那阵烦躁复又隐隐涌来,偏过脸咬着唇,不说话。邵遇白见她面色略有松动,状似无意道:“既然不喜欢,又何必执意留下来?”舜华闻言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道:“你这是在怂恿我?”邵遇白面色平平道:“自然不是,提醒你几句既成事实罢了。”他低下脸凝眉看着她,又道:“你难道不清楚邵家——”舜华飞快截断道:“我自然考虑过。”邵遇白不由微微皱了眉,却听她继续道:“我也清楚并不容易,只是与此相比,我更害怕——”她停了下来,许久后才轻声道:“更害怕将全部赌注都押在一个人身上。”邵遇白面上神色也未有变化,只静默地听着。舜华望着水波潋滟的湖面,平静道:“邵遇白,你也知道我们都无法完全信任对方。若去了广州,我身边只有你,却还是一个不能相信之人,这样倒不如留下来。”
                      好一会儿,谁都没有再开口。最后还是邵遇白问道:“留在南京,你有何打算?”舜华微笑道:“无为而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邵遇白就这样凝视她许久,末了不由笑出声来。他的妻子终究还是太过年轻,抑或是太过骄傲。她或许足够聪明,也足够清醒,却从没有真正经历过权力争斗的尔虞我诈,也并不知道一池水能有多深。她独自一人或许也能明哲保身,他却开始有些不愿让她来冒这个险了。但他却只是微微笑着道:“下一出戏快要开始,我们该回去了。”舜华歪了歪头道:“我想再待会儿,你先回吧。”邵遇白点点头,正要离开,忽而又停下道:“别待太久,这出戏正是你点的《游园》。”回到座位上,邵遇白扫过一圈,仍有几个人不在。一是舜华,一是顾烟罗,再有便是邵鸿卿与邵恂然。舜华他自然清楚,邵恂然想必是去了戏班子的后台寻那几位名角儿了,而邵鸿卿与顾烟罗……他抬手端起梨花白酒,也不急着喝,静候这出《游园》的开场。
                      舜华在阳台上吹够了风,便要往回走。只是来时那七曲八拐的路此时越发难以辨清,因是别馆,也没个小厮丫鬟能引路,由得她兜兜转转起来。她只能按着尚存的稀薄印象选了一条走廊,走至尽头转角处,却忽然听得暧昧低喘的声响渐而清晰起来。饶是舜华未曾经历过,听得这声音也明白了个大概,弄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正要掉头离开,便听见那女声嗔道:“你这样猴急做什么,这一会儿工夫也等不及了!真是越发胆子大了,在这儿你也敢——”后面的话被淹没了,舜华的心却已陡然沉了下去,这是三姨太顾烟罗的声音。旋即另一人笑道:“自然是等不及了……你今日为何偏偏穿这身旗袍……你明知道我初见你时,你便穿的是这身……”舜华的脸上已彻底失去血色,咬着唇,毫不迟疑转身离开,快步穿过这狭长走廊,仿佛身后是有谁来追赶一样。
                      舜华回到自己座位上,一径沉默。邵遇白看她一眼道:“你错过了一出好戏,今日这《游园》唱得着实精彩。”舜华心内想道,可我却撞见了一出更精彩的。她忽然觉着有些不对,某种直觉在眼前一闪而逝。她蓦地抬头,冷冷看着他,道:“你是故意的?”邵遇白微笑道:“故意什么?”舜华皱眉道:“你几时就知道了?”他仍旧在笑,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漫不经心,问道:“知道什么?”她不说话了,只凝眉看着他,果不其然,究竟什么也瞧不出。此时戏台子上演着《长生殿》,好一段凄婉哀绝的情。名角儿段先生正唱道:“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镇日里高擎在掌。赛过那汉飞燕在昭阳。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金殿上锁着鸳鸯。宵偎昼傍,直弄得那官家丢不得、舍不得、那半刻心儿上。守住情场,占断柔乡,美甘甘写不了风流帐。行厮并坐一双。端的是欢浓爱长,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舜华微微眯着眼,看见顾烟罗步履娉婷回来了,面色平静,鬓发未乱,低着头同邵千山在说笑着。她再去看另一边的薛佩环,却见她神情专注听着戏。舜华右手不由自主紧紧握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屋内的每个人。
                      她想起婚礼那日,立在西厢房前的每一张面孔都无法瞧清楚,独留下幽幽鬼魅似的背影。暗夜里,唯有邵遇白静静看着她,她也只能看清他一人。她转过脸问邵遇白道:“婚礼那日,你说婚书上的祝词该换一句,是哪句?”邵遇白语气平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舜华轻声笑道:“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可这话也说出了至少在利益散尽之前,我们是没法分开的。”邵遇白淡声道:“错了。你忘记了那日的誓约?”无论日后如何,绝不分道扬镳?舜华清清淡淡地笑了笑,不再说话。许久后,邵遇白听见她开口道:“我和你去广州。”邵遇白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仿佛丝毫不曾惊讶,只说道:“好。”片刻后,他举杯饮酒,借此遮住了唇边几不可见却又呼之欲出的一抹笑。他终究是赌对了。
                      【第二章 完】


                      IP属地:四川69楼2013-05-05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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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舜华洗完澡出来,见邵遇白正坐在灯下看一份急电,她在房里转了一圈,问道:“半夏呢?”邵遇白头也不抬道:“休息了。”她又转了一圈,问道:“小白呢?”邵遇白抬眼看着她,笑了笑道:“你是在紧张还是在害怕?”舜华听得此话,呆了一呆,抿着唇不说话,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才开口道:“唔……只有一张床?”邵遇白仍低着头在读急电,只淡淡嗯了一声。舜华低头玩手指,闷了一会儿又道:“这样麻烦杜小姐可好?”邵遇白道:“今晚匆忙了些,暂住一夜。待那所别馆收拾好了,过两天便住进去。”舜华问道:“要在上海待多久?”邵遇白搁下急电,走过来道:“头发吹干了再睡。”舜华蹙着眉尖,一脸嫌弃道:“我不要用电吹风。”邵遇白不由笑了笑,她偶尔显露的小性子着实像个小孩子。他低下脸看她,她方洗完澡,乌黑的发湿漉漉,尚有水珠顺着脸颊滑下,眉眼仿佛也水光潋滟,微波摇晃。他拿过她手里的毛巾,竟极有耐心地给她擦起了头发。舜华怔了怔,一抬眼便见他微微俯着身,那睡袍宽宽松松的,领口略敞,她旋即就偏开了脸,目光在四处游移,只是不看他。这情景着实让她有些不自在,又问了遍:“在上海要待多久?”邵遇白平淡道:“不会太久,不过也足够让你尝遍这里的小吃了。”听得这话,舜华究竟自在了一些,翘着唇角笑,“不能游遍中国,尝遍中国也是好的。”邵遇白笑道:“应该能让你不虚此行。”
                        她不肯看他,于是低着头又玩了会儿手指,思量许久后,究竟还是开口道:“这房间隔音效果如何?”邵遇白手一顿,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你要做什么?”她抬眼,一本正经道:“我有话想问你。”她想了想,又道:“自然,回不回答由你。”邵遇白就这样望了她一会儿,方道:“你问吧。”舜华略略迟疑道:“你为何笃定我一定会撞见你二哥和……三姨太?”邵遇白笑道:“这种事怎会是笃定的?若我说其实是在赌一把,你可会信?”舜华不无讥诮地笑道:“以你的行事风格,即便是赌,怕也是已有了极大的把握。再者,纵使真没那样巧,你也会有其他的法子罢?”邵遇白只含笑地望着她,并不回答。舜华又道:“那你是几时……知道的?”她这话问得含糊,他却已然明白,淡淡道:“一年前。”舜华眉梢一沉,沉默良久,究竟还是问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父亲?”邵遇白声音已淡了许多,不答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他?”舜华说不出话了,明眼人也看得出若邵鸿卿此事暴露,邵千山一怒之下,指不定就会革去他的少帅之位,受益者理所应当是邵遇白了。她正怔忪中,又见邵遇白神色淡漠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我能发现,有一日自然还会有他人知道的。”舜华听得此话,指尖慢慢凉了起来,这是要借刀杀人?她想起邵家那一张张面孔,若有别的人知道了,似乎也没有不告发的理由。
                        方才那因旖旎暧昧而浮起的燥热瞬间退去,她静默了会儿,轻声笑道:“我现下有些后悔问你这几句话了。你其实不必告诉我的,知道太多对我来说可不算是件好事。”邵遇白道:“你是我妻子,我也没必要隐瞒。”妻子?舜华清淡地笑了笑,低声道:“薛佩环可知道此事?”邵遇白漫不经心道:“大概知道罢。”又是一对名存实亡的夫妻吗?舜华忽然觉得这样悲凉。沉默许久后,她轻声道:“邵遇白,我们有一天也会这样么?”他眉梢一扬道:“那不是我们。”她恍然想起那日在庙中,她问他们是否会遭报应,他也这样回一句,不会是我们。那他们该是怎样的?终有一日形同陌路,彼此相看生厌?她忽然有些茫然,这样漫长的一条路,不齐心的两个人如何并肩走得完?此前父亲告诫她不要将婚姻当儿戏,她并未当真,而现今看来,她确是太想当然了。
                        邵遇白擦干了头发,望见她一脸迷茫的神情,一双清波流动的眼仿佛也氤氲了雾蒙蒙的水汽,这样的她着实太少见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底仿佛没来由地坍塌了一角。。他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低声道:“你在担心什么?”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过,末了顺着刘海滑到鬓角旁,那指尖抚在她脸颊,仿佛是带了六月的暑气,让她突然感觉有些烫,偏了偏头,躲开了。邵遇白倒也不在意,收回手道:“别多想了,早些休息。”她怔忪了一会儿,慢慢道:“邵遇白,我们都尽量不做一对怨偶罢,即便是没法做成朋友,也至少能平和相处。”她知道他不会对她全然信任,她也不会对他毫无保留。但既然今后那样长的路都是要同他一道走下去的,纵使彼此没有情意,至少也该淡泊如水地相处。邵遇白闻言眉梢微抬,低下脸看着她,片刻后道:“这是自然。”
                        舜华听他这样承诺,忽然自在了许多,睡意便也涌了上来,她倒在床上,困得睫毛半掩,轻声笑道:“我那日同你说过,若还有什么蒋小姐、张小姐、刘小姐,不如早些安置好。今日却又还有位杜小姐……邵遇白,你还有多少位没安置好的?”邵遇白不由皱了眉,却究竟没有说话。她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斜乜着他,笑音隐隐道:“嗯?邵清嘉?或者叫你清嘉?”那一声“清嘉”唤得他又有了今日火车上那种猫爪子挠过的感觉,痒而刺,却只是撩拨似地转瞬即逝。他哑然失笑道:“你难不成是在——”舜华扬眉笑道:“嫉妒?自然不是。”她侧着头躺在枕头上,掩唇遮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倦得像一只猫咪似的,眼皮半搭着,这样看着他时便好似媚眼如丝,竟还有了妖娆之态,简直是叫人有些心痒难耐了。她却仿佛还不自知,笑着道:“不过我倒是这才发现原来你的字挺好听的,清嘉,邵清嘉……”此时此刻,此景此人,她这样近地躺在他身侧,若他不低头吻下去,堪堪是浪费了。他侧过脸,却见她已阖了眼,困得迷迷糊糊道:“邵遇白,你送我的那只勃朗宁就在枕头下。”他神色未动,只问道:“所以?”“别乱来。”


                        IP属地:四川71楼2013-05-05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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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过后,电影院内被吓瘫的那几个人几乎是半滚半爬着奔向出口。幕布上电影还放着,男女主角在夜色中身形相近,欲语还休。幕布之外的黑暗里,同样是身形相近,却是千差万别。舜华总觉着身后这人的嗓音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直觉,便怔了一怔,不过转瞬就使了力挣开他的手,顺势一气呵成转身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漆黑的暗沉里辨不清眼前这人的相貌,只瞧得出是个年轻男子,她冷了声音道:“你是谁?”见枪口对着自己,傅昭阳神色未动,也不回答,只微微笑着提醒道:“你再不走,待宪兵队来了,便是想走也没法了。”舜华扬了扬眉梢,也笑着道:“你既然都这样镇定,我为何要急?”傅昭阳道:“我方才既然敢开枪,自然有脱身的法子。倒是你……”他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要附在她耳边了,“这电影院内除去现在躺在地上那个人,唯独你有枪在手。”舜华清清淡淡地笑,不以为然道:“你难不成还认为我会傻到去当替罪羔羊?那人既不是冲着我来的,我又何必要慌。”傅昭阳闻言不由摇了摇头道:“这处是法租界,办事不按着规矩来,随便抓个人替罪是再常见不过的。最要紧的是……”他略略一顿,才轻声笑着道:“我方才是握着你的手开的枪,你手上也沾了硝烟。这已不算随便抓个人替罪,几乎是证据确凿了。”
                          舜华心内一沉,自己无意中竟惹到了个不小的麻烦。她将眼下形势迅速理清了一遍,问道:“那人是谁?”傅昭阳道:“自然想要我死的人。”舜华抬手将枪口凑近,牢牢抵在他额头上,冷冷道:“别说废话。”傅昭阳咳了两声,道:“大概是雇来的杀手罢,我也不认识。”舜华垂下眼,咬着唇暗自思量着。她自然明白既有邵遇白在,即便自己被误抓了,到时也能脱身。可明明是清白的,何必冒险走这一遭,又是法租界,想必也够好一番折腾。更何况,她并不愿为此而欠邵遇白一个人情。淡如水,薄无情,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她这样斟酌一道后,低声问道:“你方才说的法子是什么?”傅昭阳微笑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宪兵队现下已经来了,刚才出去那几人想必已被拦住,那我们只能走后门。”来得这样快?舜华不由蹙了眉尖,总觉着这一连串事件太过蹊跷。可眼下情势也顾不上太多,权衡利弊一番后,舜华果断起身道:“你带路。”傅昭阳转身背对着她在前面走着,不必回头也知道她的枪口就对着他背心。正要离开时,她突然探手拽住他,低声道:“放映室里的那个人……”傅昭阳嘴角不由掠过一丝笑,她竟还能这般心思缜密,考虑周全,不可不谓慎之又慎。他笑着回道:“这倒不必担心,方才我留意过,第一记枪声响起后他就被吓跑了。”舜华听了这话,却是眉间皱得愈紧。
                          出了后门是弄口,舜华一回头,果然见一列宪兵队来了,正要将电影院包围。傅昭阳侧过脸朝那边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这样拿枪对着我,恐怕太显眼了一些。”舜华抬了抬眉梢,上前一步,挽住他的臂弯,而枪仍不着痕迹地握在手里,抵在他身侧,在旁人看来,便也瞧不出其中端倪。傅昭阳无声地笑了笑,道:“你这样镇定,不得不叫人怀疑大约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状况罢?”舜华懒得理他,只斜他一眼,不无嘲讽地笑道:“这话该我问罢,看来你遭到谋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傅昭阳望着她白皙纤秀的颈子,怔了一怔,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两次相遇?他收回目光,懒懒笑道:“幸而我一向命大。”他们穿过典型的上海弄堂,过道逼仄而狭长,两边楼仿佛是要倾斜着向中间坍塌,像是只用了一道道横出来的竹竿支撑着,上面晒满了各式各样半旧不新的薄衫和褂子。时近中午,油烟味儿饭菜味儿从一扇扇窗子里飘出来,四处溢香,满满都是俗世烟火气息,这里的人大概也想不到方才隔了几道墙外的电影院内发生过什么。舜华低着头想了想,还是出声问道:“这事会如何解决?”傅昭阳道:“抓不到人自然不了了之,又或者……去街上随意抓个流浪汉替罪也是常见的。”舜华听得此话,冷冷扫他一眼道:“你倒是逍遥法外了。”傅昭阳笑着又咳了两声,也不反驳。穿出弄堂,傅昭阳道:“现下应该安全了。”舜华警惕地张望了会儿,抽出了手。傅昭阳见她要走,出声问道:“我该如何谢你?”舜华头也不回道:“忘了这件事,对你我都好。”傅昭阳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含笑道:“对了,有一事我忘了说。很抱歉,其实你手枪里原本只有三颗子弹,我刚才一齐用完了。”舜华回过头,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想起这一路自己还一直用枪挟持着他,于是几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傅昭阳也不急着离开,待舜华背影完全消失,才出声道:“跟了一路还不嫌累?”周同璧不知从哪处的亭子间窜出来,笑道:“原本还在担心,不过见你有佳人相伴,想来也没我什么事了。”傅昭阳神色淡漠道:“佳人?她是邵遇白的妻子。”周同璧啊呀了一声,显然是始料未及,连忙问道:“你不怕她告诉邵遇白?”傅昭阳道:“那倒不会,况且她并不认识我。不过她既然在上海,想必邵遇白也来了。”周同璧皱了眉,心底隐隐有不安,迟疑道:“不知他来上海是为了什么。”傅昭阳垂眸沉思片刻,随即拍了拍周同璧的肩,笑道:“顾虑这么多做甚么,也不嫌累,现在你该庆幸的是我又一次死里逃生。”周同璧笑道:“死里逃生?就派刚才那样一个小喽啰来暗杀,连我也能避开,更何况是你傅三公子。”说着他不免叹道:“不过下次未必就有这样轻松了。”傅昭阳扬眉笑道:“何必去想三天后的事,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IP属地:四川73楼2013-05-05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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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顿饭每个人都怀了各自的心思,餐桌上异常沉闷而静默,舜华倒未有不自在,还颇有闲情地将青椒一点点挑出,再十分耐心地拨到一旁去。邵遇白淡淡扫过一眼,舜华面无表情地看回去。他大约是牵了牵嘴角,舜华却觉得他这笑格外讨人厌,只埋头吃饭不再看他。用完饭后,便径自上了楼,这三人之间的纠葛与她无关,作为局外人落得个轻松自在。许维均也一径沉默,末了只搁下筷子说了句:“我出去一趟。”他走后,杜宛宛气得直接摔了筷子,邵遇白看她一眼道:“多大了,还使小性子。”杜宛宛斜他一眼道:“这是我家,我想怎样摔就怎样摔。”邵遇白笑道:“他都走了,你摔给谁看。”杜宛宛冷了声音道:“我就是气不过。认识这么多年,他竟然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戏子而不肯信我。”邵遇白起身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小吵小闹便好,别伤了彼此情谊。”杜宛宛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从来都是她给别人脸色看,几时受过这样的气,越想越难过。邵遇白又道:“你这脾气也不是谁都受得了的,维均这么多年哪次不在让着你?”杜宛宛怒极反笑:“我看你那位颜大小姐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你倒是甘之如饴了?”邵遇白微笑道:“这不一样。况且她这种脾气……却是恰好对我胃口。”杜宛宛听了这话,反而消了不少的气,也起了身同他一道往后面庭院去。
                            雨后的庭院湿气未散,氤氲在林间,暮色里蒙了一层烟灰冷绿的色调,让这仲夏竟有些惶惶惑惑起来。邵遇白望着那茑萝花架,不由笑道:“竟然还在。”杜宛宛歪着头瞧了会儿,轻声笑道:“可不是还在。这宅子里我最宝贝的便是这个了。”邵遇白微微仰了头望着花架,问道:“你该不会为了这花架而特地住过来?”杜宛宛拂了拂手道:“自然不只是。老宅子那边隔三差五便添个新姨娘,一个个年纪比我还小,看着就心烦。家不成家,跟个盘丝洞似的,我是半步也不想踏进去。”邵遇白闻言笑了笑道:“不过现下还是得要你勉强再踏进去一次。”杜宛宛斜他一眼道:“今日一听到那电影院发生枪杀案,便猜出你要让我去向老爷子打听什么了。”邵遇白道:“其实已能猜出个七八分,除了傅昭阳也不会再有别人了。”杜宛宛道:“我还当他即便不必改头换面或者整日东躲西藏来避开皖系追查,好歹平日里出行也要谨慎一些。”邵遇白道:“这里是上海,他的靠山远比皖系得势,谁也动不了。所以明的不行,只能来暗的。”杜宛宛道:“既然明知道对方在暗处,竟还有闲心去电影院这种最适合暗杀的场所,未免也太托大了些。”邵遇白笑道:“这才是傅昭阳的一贯行事风格,何况他还并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杜宛宛侧过脸看他,问道:“你从前与他相识?”邵遇白道:“好几年前的事了。”
                            杜宛宛沉吟道:“这样的人,连死都不怕,简直是有些无欲则刚了,恐怕很难找到可以诱惑或是威胁他的东西。”邵遇白淡淡道:“是人总会有弱点,他也不例外。”杜宛宛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不由笑道:“我看你这样子,大概是已经找到了,否则也不会空手来上海。”说着她眨了眨眼,半真半假道:“我认识你这些年,想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找你的弱点,可惜始终未遂。”邵遇白也未当真,只笑道:“我的弱点或许还不只一处两处。”杜宛宛叹了口气道:“也许初识那时候我还能找出一二,这几年是没法瞧出来了。”邵遇白眉梢一沉,不知想起了什么而笑得有些漫不经心,神色也略显淡薄起来。杜宛宛见状于是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人从庭院深处往回走,她想起一件可无可有的事来,便随口道:“对了,后天是赵石溪小女儿的订婚宴,他一得知你来了上海就补了份请柬。你若嫌麻烦,我便替你推了。不过……”她话语微顿,“说来男方这边似乎和颜家是世交。”邵遇白侧过脸来看着她,杜宛宛想了想又道:“名字我是记不住了,应当是北平章世安的二儿子。”
                            夜色缓缓慢慢沉下来,杜宛宛洗完澡端了杯红酒踱步到阳台吹会儿风,一侧过脸便见舜华倚着旁边的阳台扶栏,手里也握了只玻璃杯,却是牛乳,正一口一口喝着。杜宛宛就这样瞧了她好一会儿,舜华不得不转过脸来朝她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几天住在这里,麻烦杜小姐了。”杜宛宛笑道:“何必这样客气,叫我阿宛就好。”舜华想起邵遇白叫她阿宛,隐隐沉了眉梢,只笑了笑并不接话。杜宛宛慢悠悠喝了一口红酒,又道:“上次清嘉住这里都快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这宅子平日里除了我也没别人,你们来了要热闹许多。”舜华眉目平静,淡淡含笑听着这番话,杜宛宛看了她一眼,唇边掠过一丝笑,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喜欢邵清嘉?”舜华正在喝牛乳,听了这话只弯了弯眼角,大约是在笑,却也未说什么。杜宛宛晃了晃杯中酒,叹口气道:“年少时或许还会有这想法,不过很快发现自己是没那勇气的。他这样的人隔了远远看便好,要是喜欢了,那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我可没那样傻。”舜华一口一口很乖地喝完牛乳,才说道:“我看得出来。”杜宛宛不免诧异地打量着她,迷惑道:“怎么看出来的?”舜华歪了歪头,道:“眼神。唔,这大概有些难以言喻,不过你看他的眼神与其说是爱慕,倒不如说是……钦佩。”杜宛宛将这话细细品了一会儿,狡黠一笑,“那你猜我从你的眼神里能看出什么来?”舜华摇头笑道:“坦白讲,我不太感兴趣。”杜宛宛坦率道:“可我真想说出来。”舜华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回道:“嗯,那我其实挺感兴趣的。”杜宛宛望着一身白睡袍的舜华,微笑道:“矛盾而克制。”舜华的笑凝在唇边,着实是怔住了。她对邵遇白,是矛盾而克制的?


                            IP属地:四川75楼2013-05-05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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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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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昭阳心下一沉,面上却只淡淡笑着去端茶盅,慢悠悠道:“自然没有他不知道的事。”阿暖道:“贺爷是怎样的人物,你该比我还清楚。你那日的踪迹只要略略一查,就晓得出了电影院后你还同一个年轻女子走了一段路。”傅昭阳懒懒笑道:“想必还不用查,其实是周同璧告诉贺伯父的罢?”他那日去到贺重藩处,临进门前问了那侍者,得知周同璧前脚刚走便已猜到了。他与周同璧之间谈不上彼此能有多信任对方,可究竟还是有些失望的。阿暖看他一眼,了然道:“你也莫怪同璧,是贺爷担心你。”傅昭阳喝了口茶,没有说话,阿暖又道:“一个随身带枪的女人岂会寻常,你这样就将自己的把柄交到对方手上到底还是太托大了一些。”傅昭阳听到这话微微挑了眉,这样看来似乎贺重藩还不知道那是邵遇白的妻子,莫不是周同璧并没有和盘托出?傅昭阳不动声色道:“我会妥善处理的。”阿暖端着水烟壶吸了一口,才缓缓慢慢道:“贺爷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没当着你面直说,让我来提一句便好。傅公子你是聪明人,可莫要被一个女人给掣肘牵制了,划不来。”她笑着又补上一句,“哪怕真是小仙女也不成。”
                              傅昭阳低头喝茶,阿暖往楼下戏台子一瞧,笑道:“虞姬出来了,你这下可得好好听戏,不许再拿没兴致做借口。贺爷特地从南京请来了这百花社,可不就是为了它的头牌云笙。这云老板的虞姬堪称一绝,你待会儿仔细瞧瞧。”傅昭阳看着踱上台子的虞姬,似笑非笑道:“听戏倒是其次,你是想让我瞧瞧她有几分同你相较的姿色罢?”被说中了,阿暖也不害臊,略略眯了眼睛,在烟雾袅绕中笑得格外动人,懒洋洋道:“贺爷近日对这云老板是真迷得很,总说如何如何的好,那我自然要来瞅瞅到底是怎样的好,哪怕是输了,也要输得明明白白才行。”傅昭阳搁下茶盅,戏台子上那虞姬正唱道:“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原本漫不经心的傅昭阳忽然坐直了身子,一瞬间脸上掠过好几种复杂难辨的神色,最后竟是有些恍惚起来。阿暖瞄他一眼道:“便是连你也这样快就被收走魂儿了?”傅昭阳敛去了波澜,淡淡笑道:“倒不是为了这个,只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阿暖笑道:“傅公子从前也捧过哪位角儿?”傅昭阳望着台上,那虞姬身段婀娜,走起步来宛如分花拂柳,别是一番风情。脸上涂了油彩,便也看不清细致面容,却能瞧出眉目间的凄楚与决绝,又较一般的虞姬多了几分英气果敢。这样的虞姬,除了她,还能是谁?
                              阿暖又吸了会儿烟,缓缓吐出云雾来,道:“我曾听贺爷讲,傅公子小时候还扮过楚霸王,令妹扮虞姬,那出戏唱得可是轰动了整个皖系。”傅昭阳笑着摇了摇头道:“小时候不懂事唱着玩儿,各位叔叔伯伯给面子罢了。”阿暖叹道:“只可惜令妹这样早便去了。”傅昭阳眼色微沉,随手抓过盘里的两个小核桃把玩着,淡了声音道:“早走几年罢了,昭云身体向来不好,逃得过那场病,也躲不开后来这场劫。不过早迟而已,只要她姓傅,皖系便不会放过。”他抬眉看向戏台,此时项羽困于垓下,听见四面楚歌起,心灰意冷道:“妃子,敌军多是楚人,定是刘邦已得楚地,孤大势去矣。”虞姬却念白道:“此时逐鹿中原,群雄兵起,偶遣不利,也属常情。稍捱时日,等候江东救兵到来,那时再与敌人交战,正不知鹿死谁手!”傅昭阳扬眉看向阿暖道:“其实是贺伯父让我来看这出戏罢?”阿暖噗嗤笑道:“傅公子果然是聪明人,也不枉贺爷这般待你。”傅昭阳笑道:“只可惜这出戏究竟还是悲剧收尾。”阿暖半阖着眼在抽着水烟,脸上漫起云雾似的笑,低声道:“那傅公子你也该想想楚霸王为何最后会走到这一步来。”


                              IP属地:四川86楼2013-05-05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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