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吉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城市。全城40万户籍人口，拥挤在布尔哈通河边。街道两边的建筑也很陈旧。和国内许多城市的“新城”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上个世纪90年代的再现。你很难想象，这里的人均存款余额接近4万元，比全国平均水平高出一倍还多。即使苏南、广东的许多“富庶”之地，延吉也不遑多让——当然，GDP是比不过的。说起来可能也不是秘密，这些财富，多来自于侨汇。2006年，整个延边州的侨汇就超过了10亿美元。
34岁的女司机张慧跟我抱怨说，延吉的消费太高了，“在我们长春，两个人吃点土豆丝夹饼，10块钱就得了，这里没个二三十块钱的下不来。”张慧1997年就来到了延吉，“当时不是都说要去韩国打工吗？来这旮瘩学韩语来啦。我不行，笨，学不会。”韩语没学会，但她却在这里留了下来，“这里的钱还是好挣多了，比长春强。”她说，她在当地认识的汉族，绝大多数都参加过韩语学习班。她的先生在2003年韩国收紧劳工签证之前，也去韩国打过工。这辆出租车，就是当时攒下的钱买的。
土尔哈通河边的美食街，在侨汇的支撑下，延吉的市民消费是吉林全省最繁荣的
帽儿山，这座延吉市郊外的小山坡还保持着东北森林的风貌，也是延吉的朝鲜族周末时最喜爱的野餐去处。在这里，你能看到各个年龄段的人们在树荫下纳凉，载歌载舞。在跳舞的时候，他们敲打着朝鲜族的腰鼓，演奏着传统音乐，服饰和舞蹈都还保留着我们从电影上看到的风情。而开始唱歌的时候，许多5、60岁的朝鲜族老人们，在手风琴的伴奏下，开始用汉语唱起《歌唱祖国》、《让我们荡起双桨》。
但从山上下来，在延吉市区，到处都是的“韩语培训”、“韩国留学中介”的广告。这清楚的表示，在现在的延吉，“韩国”才是中心。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随着韩国经济的起飞和中韩交流放开闸门，越来越多的朝鲜族人以留学，探亲等各种名义前往韩国打工。之前，朝鲜族父母更愿意送自己的子女去汉族学校，目的就是为了学好汉语。但是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朝鲜族子弟重新回到朝鲜族学校就学的趋势开始显现。能说一口好的韩语，在大学毕业以后就能很顺利地在北京、天津、青岛等大城市的韩国企业找到工作。即使没能考上大学，去韩国打工也更能适应当地的生活。甚至还有从长春、沈阳等各地赶来的人，到延吉学习韩语，仅仅因为“延吉的语言环境好”。
帽儿山树林里载歌载舞的朝鲜族同胞
在帽儿山上领头唱歌的金先生，今年已经50多岁了，讲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语。他是延吉市当地商贸局的一名内退干部。他的儿子，现在一家韩国企业工作，孙儿出生不久，“在家都说朝鲜话，将来也打算让孩子去朝鲜族学校吧。汉语不是问题，毕竟这里是中国，汉语肯定能学会，朝鲜语就不一定了。”
金先生说，现在“学习朝文”是自然而然的主流，朝鲜族人们也乐于讨论电视里看到的韩国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于北朝鲜的一举一动也非常关心——延边的卫星电视几乎处于一种默认的状态之下，朝鲜族人居住的小区里，几乎每个阳台上都能看到卫星接收天线。
金先生的侄儿也参加了这次家庭聚会，他生长在长春，从小在汉族学校长大，现在长春读大学，根本不会说朝鲜话。这个暑假，他被父母特意送到延吉，参加为期一个月的“韩语培训”课程。对于将来，他还没有太多的打算，“也许去韩国留学吧”。侄儿显得有些腼腆。
出国留学中介和语言学校，这是延吉最常见的招牌
58%的朝鲜族人口，36%的汉族人口，延吉自然而然成为一座朝鲜族主导的少数民族城市。来自北京、上海、广州，热爱“少数民族风情”的背包客们肯定不会喜欢延吉。尽管在我看来，延吉是中国唯一一个“少数民族风情”占强势的城市。拉萨、丽江等城市里刻意渲染的“少数民族”更多只是一个招揽游客的名目，而在延吉，朝鲜族的风情并不需要游客们去领略。他们吃着自己民族的烤肉，用着韩国走私过来的水货韩文手机，看着韩国的娱乐节目——当汉族文化不再是唯一现代化来源时，朝鲜族体现出的自信也是国内其他少数民族无法比拟的。这里所有招牌都能看到汉字和朝鲜文两种文字，甚至许多只有朝鲜文，没有汉字。而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即使飞往拉萨，乌鲁木齐的航班上你都只能听见汉语和英语。但沈阳往返延吉的班机上就有朝鲜族空姐——可能是我穿着摄影背心，背着大包的形象太过异类，在上飞机的时候，她们集体微微点头，给我来了一句“啊尼哈撒哟”。
“父母不在身边，又不可能把孩子们也带到韩国去，这样下去孩子怎么可能接受到全面的教育？”一位1990年代初毕业于延边大学的朝鲜族家长金文虎（化名）忧心忡忡地说。这位物流公司的老总刚毕业后不久就去日本打工，几年以后回国，靠着打工攒下来的钱在延吉创办了自己的公司。
韩国的美容风也席卷延边
但是，出国打工者众，成功者寡。在他看来，如果说当“出国产业链”还不完善的时候，出国打工的朝鲜族在日本、韩国通过自己与当地社会的接触还能学到一些东西，见见世面的话，现在在整条产业链的组织之下，他的那些后来出国打工的族人们已经失去了这一学习的途径。和他们一条流水线，一个工地工作的都是来自中国的同胞，每个月仅有的两天休假也是在工厂提供的宿舍里呼呼大睡。“很多人回来之后还不如我这个靠看韩国电视了解韩国的人知道的事情多。和那些在内地大城市打工的汉族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有一本护照。”
2001年2003年，韩国政府多次打击非法滞留者，大量朝鲜族在那时回到国内。辛苦几年攒下的几十万块钱，很快就换成了一套房子。全家人搬进新居后不久，发现在延吉还是找不到足以营生的活路，于是继续找门路回韩国打工。但几乎没有人愿意永久留在韩国，“在那边也受到歧视，跟内地汉族人去深圳上海打工一样，都是想赚够了钱回家过日子。”不过汉族可能没这么好的运气——在深圳干体力活，一个月大概也就能挣个1000多块。在韩国，即使是打黑工，最少也能挣个八千一万。
“我们不是韩国人，也不是朝鲜人，而是中国的朝鲜族。”在“韩语培训”学校的门口，我又遇到一位希望补习朝鲜语的朝鲜族青年，“我知道现在网上很多人不喜欢韩国人，但请不要把我们混淆了。”他说，他特别强调，是补习“朝鲜语”，“朝鲜族怎么能不会说朝鲜话呢？”“韩语培训”，那是打给外来的汉族人看的。根据韩国最新的法律，劳工签证取消后，中国人只能通过留学签证去韩国打工，这对期待韩国高工资的汉族人是个不小的障碍，自然也成了这里朝鲜族的一个新的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