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亚连·沃克在阳光下见证着优迎来了他的十八岁,因为小孩从没和他说过自己的生日,所以亚连·沃克就擅自地将他们初次相遇的那天定为了这个神圣的日子。
亚连·沃克模仿着约克太太常做的那个抚胸口的动作,看着依然瘦瘦小小的优,对方对客厅里仅存的一个花瓶情有独钟,正蹲守在那里嗅着厨房里飘来的苹果派的味道。他看着看着,内心像是被氧化剂腐蚀一般充满了气泡打出的空洞,亚连·沃克在这时候不期然地想起对门的中国姑娘昨日的经典国骂。虽然一开始听不懂不过后来那姑娘又用纯正的伦敦腔翻译了一遍。
这就是……喜当爹的情感吗?亚连·沃克最终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做出了这样的总结。
哪怕幽灵对时间再没有概念,而亚连·沃克再怎么迟钝,这时候也觉察出了不对劲。
对于人类来说,时间总是残酷的。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十年如一日的保持原有的高度。
哦不,当然是有这样的人的。亚连·沃克在心里为这个孩子由衷叹息。
比如这个可爱的小侏儒。他确信优不会喜欢那个词,所以他把可怜替换成了可爱。
对他而言,时光会流逝,却永远忘记寄予他名为成长的礼物。
亚连·沃克表示,他绝对绝对没有曾经为优永远矮他一头的身高感到过欣喜。
他看着约克太太忙来忙去,她细心地将蜡烛一根根插在奶油蛋糕上——凑巧的是,金发(如今是)青年们中的一位也将在今天再次感谢母亲遭受过的痛苦,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一个人的出生日同时也是母亲的受难日。
他走到孩子的身边,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发,优看了他一眼,伸手将他作乱的那只手拉下来,收拢在自己的两只小一号的手掌中。亚连·沃克没有拒绝,幽灵享受这样的碰触,它们包含着温馨的意味,同时也让幽灵感到自己仍是存在的,并且是被需要的。
再没有比这种认同感更叫人舒心的东西了。
他陪伴着优蹲在那个花瓶前,他们蜷缩着手脚,双手交握,肩膀并着肩膀,膝盖抵着膝盖,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动物。亚连·沃克闭上眼睛的时候,思绪会飘回到很久以前。幽灵的记忆力很好,又或者是百年来能够被他记忆的事情实在是乏善可陈。他如今回想起来,遇见优的那一刻仿佛只是一眨眼之前。
一眨眼之前,他看见那双眼睛里灿烂的星芒,它们化作无数的刀剑兵戈,比什么都要森冷,比什么都要耀眼。
而这份光芒在这么多年以后,仍然是那么美丽,叫人目眩神迷,却真正成为一片流动的星河。
我可能真的老了。亚连·沃克想。他开始热爱回忆与优相遇后的每一个瞬间,每一处定格。像个老头子一样一遍一遍地篦着自己的记忆。渴望从中找寻尚未冷却的余温。
然而幸运的是,他的太阳就在身边,在他的手中,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相互碰触的肢体处传来的温度,冰凉的,然而比青白色的火焰更加灼热。
如果能将这一刻停在永恒。我已知的和所有未知的神明啊。我愿意付出一切。
并不长的时间后,亚连·沃克睁开眼睛。他牵着优,拉着他站起来,他们走到蛋糕前,那些蜡烛已经被点亮,许多橙黄色的火焰在明亮的阳光中还是那么显眼。
这一刻,你将被赋予信任,被赋予爱。但你也要学着如何独立,如何接受分离。
路途已在你脚下,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一条路,你不知道它通往何方,什么时候会达到尽头。
路上会有鲜花,也可能会有荆棘,你可以看见路旁的森林,里面传来野兽的啸叫,或是暂时停歇在途经的湖泊边,寻找长虹的尾巴。
飞鸟越过你的头顶,虫蚁在你脚边爬行。
是的,这条路上同时拥有精彩和苦难。
这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但这样的一条路,只能你一个人走。
亚连·沃克轻轻拥抱了优。
在优的耳边,他念起一段圣经。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然后他说。他祝福。
“happy birthday,yuu.”
“and ,I love you.”
(*:出自圣经。
11.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屋子。
乐声,欢笑,温暖的烛光,奶油面粉混合鸡蛋的馨香,它们仿佛都没走远,依然亲亲热热地贴在神田优的身边,快乐牵着他的手说着絮絮叨叨的琐事儿,名为幸福的姑娘提起裙摆在他面前转着一个又一个圆圈,她的手指尖轻佻地划过他的面容,然后露出一个得逞的恶劣笑容。真可惜亚连·沃克不在这儿,又或者真庆幸亚连·沃克不在这儿,因为也许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看见阴郁的小孩脸上难得柔和的笑容是会兴奋地大喊大叫还是直截了当地因兴奋过度而晕倒。
黑发的孩子坐在二楼的的第一个台阶上,看阳光随时间的迁移像窗外的爬山虎一样攀爬上来。
亚连·沃克昨天扮演神父扮上了瘾,以至于到后面他已经完全视外物为无物,只是自顾自地把马太福音颠来倒去地背。优对这些都不敢兴趣,所以他悄悄地让前刘海长长长厚了一些,然后托着自己的小脑袋安定地进入了梦里的乌托邦。那里也有一个亚连·沃克,但在那儿他不需要扮演任何人,小神田坚定地在梦里点点头,他只要存在就可以了。
对永远的八岁孩童神田优来说,亚连·沃克的存在就是一切了。
小孩这么想着,心情愉快地抱膝坐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幽灵。
他等啊等啊,等到阳光的热度烧到了脚背,等到大门开了又关,屋内从人声鼎沸到空无一人。
神田优没有等来他的幽灵。
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幽灵总是喜欢把自己藏在各种奇怪的角落,除了客厅里的大吊灯,阳台上的盆栽,和地窖里的橡木酒桶都是幽灵钟爱的地方。昨天他是在吊灯上发现对方的,那么今天也许该从卧室找起?神田优想。约克先生昨天放了本翻开的惊奇小说在那儿。
他走遍了主卧侧卧连带着他那个常年上锁的客房,在镜子前停留了不少时间,问过了林克先生——对方的回答是一如既往的“沃克沃克”,为了把倒扣的花瓶打开差点又毁掉一个艺术珍品,甚至把沙发的夹层都滤了好几遍。依然不见幽灵的踪影。
房顶上也没有,风向标上的公鸡在大风中丁零当啷地尖叫,像是在大喊:亚连·沃克——查无此人——
神田优开始感到惊慌。
他开始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
“亚连·沃克——”
“亚连·沃克——”
“亚连——”
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回音,房子里似乎是断了水,林克先生异常沉默。
他跑动起来,内心的焦躁与慌乱在动能产生的热量中开始膨胀,像是一个正在进行有氧呼吸的面团,每一个细小的结构都在噗噗地冒着二氧化碳,外皮依然光滑柔软,内里却千疮百孔。
“亚连——”
“亚连——”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亚连·沃克消失了。
——亚连·沃克消失了。
——亚连·沃克消失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地重复回旋,一遍又一遍。
第十遍的时候,神田优想,不,这不是真的。
第一百遍的时候,神田优想,千万不要是真的。
第一千遍的时候,神田优想,这恐怕是真的。
这运动不曾停止,相反,如同被赋予了加速度,它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高速地旋转,摩擦出的火星燃尽了整片大地,燃尽了梦里那片绿茵遍地的理想乡。
无数次想到这个念头的时候,神田优想,是的,这就是事实了。
亚连·沃克离开了他。
他的幽灵,他的一切离开了他。
他痛苦地抱着头蹲下身去,胸腔剧烈得起伏,他觉得该有什么东西冲出眼眶,可是泪腺早已干涸。
四肢躯干如同被放入高温的熔炉不断灼烧,五脏六腑则被工匠粗鲁的手拿着笨重的锤子敲击。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但是这样的剧烈的疼痛,比上内心的悲伤和绝望,却是百万分之一都不如。
无数的画面飞旋而来。它们手挽着手,像无数只黑色的大鸟,扇动坚硬的翅羽,刮起一个个小小的气旋,发出粗噶难听的叫声。它们尽情肆意地嘲笑着孩子的弱小。
神田优在无声的痛苦和哭泣中。
意识到一个来得太晚太晚的真相。
亚连·沃克从来不是什么洋房里孤独的幽灵。
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