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荣】
将客人邀至书房,才一进门,陆云就脸色一变。
他匆匆上前一步,将案上的文章收拾好,有些尴尬地对客人道:“适才与兄长在此闲坐,听闻陈君来访便欣然出迎,竟忘了收拾了。”
来访的长者怀中抱着一堆竹简,似乎除了那堆东西以外就别无所关心;他微一颔首道:“寿不请自来,又未先投名剌,本是唐突了。”
陆机引陈寿坐下,笑道:“陈君到来,我兄弟自是开心的。”
他二人才刚到洛阳,还没有四处走动,不曾想到第一个前来拜访的竟是抱了一堆竹简,自称正在写作魏蜀吴三国之志的陈寿。
陈寿将怀中的竹简一一放到了案上,罗列得整齐;竹简上端雅的字和他颇为不修的外貌却异样的和谐。他侍弄竹简时当真是目不斜视:“那么便请二位陆君一观吧。”
他将其中一册展开,苍老的手指拂过暗色的竹简,却显得格外有力,如同在拉开一个时代的大幕。
“虽然吴书已成,但寿没办法全部带过来,因此就只选了尊祖尊君之传。其中若有谬误,还望二位陆君指正。”
他轻轻淡淡的说完便不再开口,沉默如老树一般。书房陷入了寂寥,只偶有竹简卷舒的声响。
“陈君果良史之才,”陆机还低着头在看最后一册,眉目淡然,“只是如家君的十七本,却是遗散,机也没办法补充了。”
最后一册竹简上正有陆机陆云的名字,寥寥几笔不传不详;因他兄弟正坐在微光庇佑的书室,读着旁人所写的一代兴亡。
“陈君是私人修史,其中的史料选取,自然是有自己的一套标准的。”陆云笑道,“虽然精练,但是家君家祖的音容,已可窥视。只是如家君昔日与羊公的知交,于当时也是美谈,陈君因何未叙?”
“尊君一世之杰,敌将相交虽称美谈,然并非其生平之所重。”陈寿微微敛着眉回答;他的回答颇为模糊,但是却也没有再补充什么了。
“陈君重在记事,并非记言。”陆机将最后一册卷好,放在了一边,“记传之体,未免一事散乱见于诸传,机更期待遍览陈君所为的全文呢。”
“那恐怕还要些时候。”陈寿道,“寿记陆门之事,幸得二位陆君的认可了。”
二陆都笑了笑,那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
他二人离家入洛,而三国之书将成。
确实是过去了的时代了。还活着的人无法再回去的时代。
就如他兄弟二人的名字,也许终将在晋书中占得一席之地,然而在吴书之中,最多不过是父亲身亡后的一个叹息式的补笔,再不能触及家祖曾经的辉煌。
才一离开吴地,就被这样一篇传记又勾起了乡思。陆机任由那一抹乡思窜上了心口,缭绕后化成逸出口的一声轻叹,消散在洛阳的天空中。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积蓄前行的动力。
“陈君是将家祖家君与谁合列为一传的呢?”陆云忽然道。
“单独成传。”
陈寿的回答让二陆愣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他又补充道:“除为君王所做的传记外,臣子之中,以尊祖并诸葛武侯,为单独立传。”
“出将入相,不世之杰,数代精忠。”陈寿看着二陆,“尊祖尊君,实在担得起这一册的份量。”
陆机的手指在卷好的竹简上摩挲着;是的,所有人都将会记着的,记住陆逊曾经做过的一切,即使宫墙坍圮战场云散,即使华服成灰刀剑毁弃,即使唯一剩下的也不过是冷漠文字,也会有那么一句平静的“单独成传”,在历史的大浪中铭刻他当年的功绩。
陆云忽然就笑出了声,却不似他那些次不合时宜的笑:“云替家祖家君,谢过陈君的赏识。”
“寿已经是后人了。”陈寿道,“并非赏识,而是敬重。”
等到陈寿告辞的时候,陆机陆云送他到了家门处。
依旧和来时一般怀抱着一堆竹简的陈寿在二陆的目送下离去。他仿佛是从三国的尘埃中走出来片刻的人,沉默地拾拣着消散了一地的旧事,任身上落满了历史的飞灰。
临走之前他对二陆的寄语是,勿被家门昔日的荣耀束缚。
那时二陆都只是笑了笑;既然已经离开吴地,他们便已经做好了选择。
等到陈寿的身影消失,兄弟二人回到了书房中,陆机将陆云之前匆匆藏起来的白绢抽了出来,放在案上,看着它微微叹了口气。
“云只是不愿意这等私事被旁人所轻易窥见而已……”陆云道。
“其实也没什么。”陆机笑了笑,似乎眼前还能见到陈寿端正文字书写的家族旧事,就这样吟诵了起来:
“昔我斯逝,兄弟孔备。”
弟弟的声音在他之后响起。
“昔我昆弟,如鸾如龙。”
“今我来思,我凋我瘁。”
“今我友生,凋俊坠雄。”
“昔我斯逝,族有余荣。”
“家哲永徂,世业长终。”
“今我来思,堂有哀声。”
“华堂倾构,广宅颓庸。”
“我行其道,鞠为茂草。”
“高门降衡,修庭树蓬。”
“我履其房,物存人亡。”
“感物悲怀,怆矣其伤。”
“拊膺涕泣,血泪彷徨。”
“敦仁泛爱,锡予好音。”
已经分不清楚这是一个人的呢喃自语,还是兄弟二人的唱和了。
这声音低沉回环,最终一并沉入了时间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