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言
她玲珑婉约，身段极好。广舒水袖的姿势做的极为标致，虽然刚入了戏团不久，却已经可以挑起大花旦的位置。
师出她一直不愿提起，整个人也神神秘秘。一般来说跟了戏团应该画一张契，可是她竟只是客串着场子过来。大多走的都是隐晦小道，鲜少看见她从正门进来。周围人都议论纷纷，说她是某户人家的小姐，因为好玩才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不信，因为哪家小姐愿意放下高高的身段子过来当个戏子。
戏子戏子——花旦戏子：“凡妓，以墨点破其面者为花旦。”
我只是一个小花旦，远远比不上她的唱念做打的功底，分明花的时间要多得多，但是师父说这是天分的东西。那天她换了戏袍突然抬头对我做了一个挽袖的动作，波光盈盈的眸子里带了笑，分明是对我做的但是我却看不见她对我投来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我的肩膀，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日子久了，发现她如果来串场子，那么一定是有一个人来听戏。我们的戏班子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偶尔会有“才子”专程写了戏让我们来试唱，若是师父觉得不错允了，那么很有可能会搬上台面来演。当地就有这么一个才子，甚少写戏，一写就是名动都城，不少阀门也会请着让戏班去演。但是他却极爱去各处听戏，我突然似乎有些明白她的原因了。
一天不练手脚慢，两天不练丢一半，三天不练门外汉。她却很少过来和我们一起练功，连吊嗓子都没有见过。却开嗓剔透不见不搭调的地方。那天她试完戏，突然和我闲扯开来。措手不及的我只是呆呆的听着她说。
她说：“真是羡慕你们，可以自由的外出走动。”
她说：“啊，以后我可能来不了了。”
她说：“不知道他会注意到我不在了么。”
“我是胆小鬼啊。”她最后这句话垂下了她天鹅般曲线优美的脖子，整个人埋入了院子里昏暗的边界，看不清面容。我呆呆站在那里，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天已经黑了，而我看着她向黑暗中走去，从黑暗中离开。
昏暗中看见她换上的便服旗袍，米黄色的缎子在黑暗中一样有着另外的光华。然后再青石板的路上渐行渐远。
那天他来听戏了，但是她却没有来串场子演出。我才意识到可能那天她说的都是真的。在后面隔着幕布我偷偷打量，他长得也不算俊秀，但是书生的书卷气倒是很浓厚。眉眼像化开的水墨一般模糊但是却温柔的很。
那天曲目是《霸王别姬》，虞姬是台里一个擅长青衣的女孩子扮的。我在后台听着她一板一眼的唱着“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便也踏着拍子一张一合的跟着对口型。却突然看见师父过来，叮嘱着说她来了，在后院吊嗓子，让我拿着录音机去录上一盘带子。
我很疑惑，为什么要录她吊嗓子的带子。师父看了看四周，凑过来压低说道：“这是客人的要求，原本是要录一盘她唱的，我和她说了怎么都不肯。客人说怎么样也要一个，刚才看见她在后院吊嗓子你偷偷去录一盘。”师父的话不敢不从，我拿着不知哪儿弄来的录音机偷偷趴在院子门口，听见里面她清亮的嗓音在“啊——哈——”的练习，峰回路转不知有多韵味。
大概有半柱香的功夫，我听见里面不再有声音，就赶紧拎着录音机跌跌撞撞逃开。跑到师父那儿都已经出了一身汗。师父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把这个东西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
不知哪个人碎嘴，在私下偷偷的传出了她要嫁给据说一个很有势力的军阀做小妾。我一时气急撞进屋子里回了句嘴，那个人却对着镜子细细的勾着吊起的眉毛，然后停罢回头用那媚秀的眸子白了我一眼：“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白色的扫地袍，上面用黑色的绣线绣了盛开的牡丹，不知用了什么功法，竟然有了一种水墨的感觉。她站在那儿，雍容华贵，或者格格不入。
我冲上去喊了一声姐姐，然后握着她的手，把这件事说与她听。
她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化妆的眉眼淡淡，不似她在台上的花旦，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是的啊，他们说的没错。我要嫁进曲家。”她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而且他也要娶妻了。”
“啊……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怔怔的看了她一会儿，才蓦地反应过来。
她握着我的手，入了深秋，她穿的单薄，触手冰凉：“别啊了，他娶了阮家的女儿。”她顿了顿：“还有，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出来了。家里忙着给我准备婚事，也许可能那一天还会请你们去唱戏。”
她拍了拍我的手，转身缓缓离开。换上了今天的曲目的衣裳。
——《贵妃醉酒》。
我不知道她真的醉了么。
一别已入深冬，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听师父说曲阮两家世交办喜事都是同一天，因为住得近所以就凑伙请我们一家戏班子去热闹热闹了。
我心蓦地一惊，这不是平白添堵么。
就算手忙脚乱心乱如麻我也熬到了那大喜的日子。
在街上看见大红毯子从街头铺到街尾。声势浩大不愧是城里的两个大阀门。听说那个才子是“入赘”阮家。从街上走过他也风轻云淡一片温柔，和模糊。
倒是这个小妾，没有大张旗鼓，说是妾但是因为没有正房，所以也办的热闹，更何况她家也算是小有资本的。士农工商虽然垫了底，但是钱财可是厚厚的，更何况这个乱世，有钱也不是那么会令人看不起。
折腾到了下午，拜堂成亲宴请宾客都一律过完了之后，人们热热闹闹的凑到了阮家听戏。今天唱的是一出《西厢记》，师父让我扮红娘。
刚刚开始描黛，我的嘴就从后面被人一把捂住。
“唔唔——”
“嘘。”镜子里看见她穿了一身喜嫁娘的衣服，红的耀眼欲滴。
“这一场给我。”她敛眉低笑，满是哀求的神色。
“好。”我不知怎么点了点头。
她手脚熟练的描眉画黛，媚眼如丝。
“要不要换衣服？”我看着她一身鲜艳的嫁衣。
她手顿了顿：“不用了，这个穿起来很麻烦，反正是红娘。”
“不会被认出来么？”我小心翼翼的问。
“这个妆是看不出来的，而且我又不是凤冠霞帔绣了百蝶重重。”她口齿伶俐，给自己抹了唇彩。
我目送她拿了道具登上了戏台。
“来了”她伴着嗓子一亮所有人的气息都顿了一顿。从后面的帘幕跑上。
阮家点了西厢记的最后五折戏，从《拷红》开始。
我不知道当时用了什么心情听她在台上认真的唱完这五折戏。最后她下台来满眼皆是疲惫，众人还余兴未尽要再点。师父从前面过来说阮家要赏红娘，看见她的时候也没有震惊，只是说了一句：“快些回去吧，一会儿曲家回了发现你不见那可惨了。”说完看了我一样催促我把妆上完，然后穿着去领赏。
她淡淡颔首。我回头看她在刚才我打好的水的面盆里洗净铅华。素颜沾了水珠，对我微微一笑。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来串任何一场子，一直到世界的战火烧到城市，戏班解散。
颠沛流离中，我曾听到的她最后的嗓音，是我偷偷在院子门口录得带子。被某一些戏曲爱好者收藏，解放后被展览。
清扬委婉，是她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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