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点

我们就曾是故事中的一员。家明、我、浩子，还有，琪琪。
堕落街旁有一排民居，里面隔成一个个小格子，我和家明租住一格，浩子和琪琪租住着一格，门对着门，中间是狭窄的走廊。
我和琪琪都是学生。浩子，刚刚毕业，还在找工作。家明一边打工，一边打算考研。
我们都穷得叮当响。吃饭的时候，去得最多的就是刀削面店。我现在还记得，琪琪食量小，总是会剩一点面在碗里，浩子就会抢过去风卷残云地吃完，边吃边故作嫌弃地说：“也只有我愿意吃你吃剩的东西了。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钱，但是我们有相濡以沫的爱人，有肝胆相照的朋友，还有一条不用花上什么钱就能过得很滋润的老街。

说起来，浩子和琪琪就是在这条街上的环球影院认识的。那一天，琪琪为了避雨走进影院，恰好在放「甜蜜蜜」，她看得正入神，邻近的黑暗角落里传来“吧嗒吧嗒”吃爆米花的声音。循声望去，是一个瘦瘦的男生，借著电影的微光她默默地对他行了几秒钟的注目礼。
那个男孩识趣的停止了咀嚼。过了一会儿，把爆米花袋递到了琪琪的面前，琪琪愣了愣，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爆米花吃完了，电影也一步步走向高潮，屏幕里的恋人在命运的拨弄下不断错过，琪琪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又是那个男孩，体贴地递过来一张张纸巾。
直到电影剧终，琪琪眼泪纷飞，习惯性地伸手去接纸巾，角落里的声音弱弱地说：“不好意思纸巾用完了，要不你用我的袖子擦擦？”
他们分手后，琪琪守在小屋里一遍遍地看着《甜蜜蜜》，看得眼泪一直流一直流，可是眼泪流得再多，身边也再没有一个人会说“要不你用我的袖子擦擦吧”。
当初那颗年轻的心被爱情的甜蜜涨得满满的，仿佛有无限的精力要发泄，我们四个人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守在一起，去得最多的地方，当然还是堕落街。

有一次，我们无事可做，便从堕落街这头慢慢的走到那一头，然后再走回来。我们曾一起用脚丈量过，将整条堕落街走完正好981步，那天晚上，我们一直不断地行走，刚开始周围的人来来去去，笑语喧哗，当人潮都散尽时，我们才发现，熙熙攘攘的街道，居然只剩下我们四个。 真傻呀，知道多年以后我们发现那些傻事已成年少时最美的回忆，再无机会重演。
有谁还记得2006年的世界杯吗？我们是阿根廷得粉丝，我们为每一次进球呐喊，又为每一次失误尖叫，整条堕落街，整个长沙城都能听见我们的声音。
可是阿根廷还是输给了德国。谁能告诉我，那个该死的点球怎么就一直踢不进呢？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赢了！
后来我才知道，人生其实就是一个不断认输的过程。每次你都想赢，可每次你都会差那么该死的一点点。
年轻就是这样，没沮丧多久，我们就又手拉着手去唱KTV。凑足十几块，这十几块可以唱一个通宵。
浩子虽然五音不全，可唱起来还算是情深款款的。他最爱的是张信哲的《信仰》，只有在那个年纪，才会一厢情愿地认为，爱是一种信仰，可以永恒。才会相信，失去了爱情，整个世界都会坍塌。

2006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冷空气来势汹汹地闯入小屋，对于那时候的我们，电暖炉是奢侈，后来琪琪告诉我，无数个寒冷彻骨的夜晚，浩子都执意将她冰冷的脚抱在怀中，一遍遍地摩挲着。
如果说我和家明是欢喜冤家，那么浩子和琪琪就是模范情侣了，浩子什么都记在心里，照顾女朋友就像照顾公主一样，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他去外面做兼职，对方给了他一瓶红牛，他硬是没舍得喝，揣在怀里带回来给琪琪。说是她学习累，喝红牛可以提神。

两个人的家境都不太好，琪琪做过各种兼职，自从和浩子在一起后，他就不让她出去了，说挣钱的事有他呢。
可是浩子也挣不到什么钱。如果浩子有个好爹，这一切当然不用愁。可惜他没有。如果他有个名牌大学的镀金文凭，相对来说也好些，可惜他也没有。于是毕业后的那一两年，就成了他人生中最难熬的时期。为了谋生，他什么工作都做过，印象中他总是在失业。有一次他失业长达三个月，连刀削面都吃不起，呆在房间里吃泡面。琪琪去找了一份家教，第一次去上课时，她花了很多心血备了很详细的课，家长却在给了她五十元后通知说，孩子不太满意，以后不用再来了。已是晚上十点，琪琪走到公交车站时，末班车正向前驶去。她奋力追赶，车子却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她彻底崩溃了，泪水决堤而出。
那天她很晚才回到小屋，浩子在门口笑着迎上来询问她怎么样了，她疲惫地摇了摇头。讪讪地说：“我早说了，你不用出去兼职，有我挣钱就行了。”
琪琪却突然爆发，“你总说，有你就行了，可你连自己都养不活呢。”话一出口，他愣住了，她也愣住了，连住在对面的我们都愣住了，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从来没有大声争执过啊。
嫌隙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没有钱的日子，一个人过仅仅是落寞而已，两个人在一起，心酸得沉重。连流泪的闲情也没有，他们也不再争吵，都忙着做兼职，夜晚一起算算全天的开支，为了省钱，浩子连出去打工都是走路，因为一块钱他也舍不得花。

长期以来的窘境就像一把沙子，磨得他们一身钝钝的疼，当他们还没来得及把沙子抖掉时，生活又给了他们锋利的一刀。
圣诞节后没多久，琪琪意外怀孕了。那个时候的他们别无选择，琪琪还在读书，最重要的是，他们很穷，穷得根本不足以迎接一个生命的到来。
他们抱头痛哭后，决定去医院。
我们是在一切结束后才知道这件事的，过程也许不够准确，但是已足够残忍了。

从医院出来时，浩子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他搀扶着虚弱的琪琪走到街上才发现连打车回家的钱也没有了。幸好还有一张随身携带的公交卡。于是只好选择坐公交车回去。公交车特别挤，没有座位。他便用手臂围成一个圈儿，将琪琪圈在里面。公交车摇摇晃晃，每晃一下，琪琪的脸色就变得更白一点，浩子的心也跟着下沉一些。过了几站，终于有了一个座位，浩子刚想让琪琪坐下，一个中年大妈已经抢先一步。浩子硬着头皮请求说，阿姨，请你给我女朋友让个座好不好，她刚做完手术。大妈高声回应说，做完手术打车回去啊，跑到公交车上来跟长辈抢什么座位啊，车上的人都笑了在这哄笑声中他们甚至觉得公交车可能永远都不会到站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法坐公交车了，要么打车，要么宁愿步行，很多年后，浩子在跟我们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盯着窗户外，不让我们看见他的眼睛。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决定松开握着她的手，因为他再也没有办法忍受她在自己身边受苦了，留下一封信后他孤身南下，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2011年我和家明结婚了从长沙到广州和浩子再次相聚，这个时候的浩子已经不在彷徨潦倒，他已是一家知名家具公司的销售总监，沉稳多了，话也少了，只有在和我们一起追忆往事时，眼睛里才会有亮光一闪，我告诉他，他走之后琪琪把自己关在他们的小屋里，不吃不喝，一遍遍地看着甜蜜蜜，出来时候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浩子说他后来回了一次长沙，在校园里远远地看见琪琪和一个男孩子手牵着手，他没敢靠近，一个人去堕落街转了转，可是那条街已经拆了，再也没有环球影院，再也没有那个一看电影就哭着问他要纸巾的女孩子了，这些年来，浩子也谈过几次恋爱，都谈得不愠不火，女孩子嫌他不够投入，他如今可以请女孩去看四人包厢的电影，也可以随时请她们吃哈根达斯，可是，有些东西在他心底已经熄灭了，你知道吗？每当我请女朋友去吃哈根达斯的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不是琪琪呢，琪琪是个多好的姑娘啊，可是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连个他妈的一个破哈根达斯都没有吃过。他始终觉得琪琪跟着他从来没有享过福，”你怎么能说他没有享过福呢”，我辩解说，我觉得琪琪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快乐，”你确定么？”我确定，不仅仅是琪琪，我们所有人那个时候都很开心，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远停留在那段时光里，我们没有钱，可是我们心心相印。

2013年，我和家明的宝宝已经一岁了，浩子还是孑然一身，这年春天琪琪结婚了，家明代表我们去了她的婚礼，浩子在我家喝酒，我在卧室看宝宝，只听见他在客厅里唱歌，还是那首张信哲的「信仰」，如果当时吻你，当时抱你，也许，我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期盼，你知道吗？...
良久，歌声渐渐地弱了下去，抱着宝宝出去，看见浩子躺在沙发上，喃喃地说，”只差一点点，那么一点点”。
只差一点点，阿根廷就赢了德国，只差一点点，浩子就能和琪琪相守终生了，只差一点点，我们就能过上理想的生活，该死的，我们为之深深遗憾，却又永远无能为力的，一点点。

信仰 - 张信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