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以为我会死，但是我没有。 】
腊月隆冬，小院积四寸厚厚的雪，屋内烧着一火星的炭，拿蒲扇一下一下烘着烧红的铁炉。
“ 温一壶酒，等爹爹回屋，就有可吃的热酒，不至于太凉。”
等到子夜，只当他又拿了写散诗那一点铜钱去喝酒，伏在案上，混混沌沌睡过去。鼻尖有一点灰。
醒来天已大亮，行至江畔，原来他不会回来了。
“ 宋家囡囡哟，往后何处为家 —— ”他们如此这般地长吁。
我的爱、我的恨，本应才刚刚开始。如今全部半两银子卖给了另一个人。
宋怀雁已然没有往后，谈何为家。

（ 元月，天地一苍茫。）
（ 战战兢兢随牙婆打偏巷进府，立一处院落，悄悄抬睐：假山怪石、流水潺潺，比原先家中都大百方不下。这应就是爹爹口中念过的“鸥鸟群嬉，不触不惊；菡萏成列，若将若迎”。如若他尚在世，在此处一定吟不止。牙婆唤带来的十几位姑娘立做三排，候着不知几时，一位嬷嬷进来，玩着朱玉扳指，“ 这位眉眼不够清秀打回去”，“那位身子无福相送走” —— 犹如砧板鱼肉，挑挑拣拣，随喜而已。）
（ 爹爹，此处同家中不同。这院子，好凉。）

（ 执伞之荑缓而下移，水珠滚滚，颗颗而落，甚为剔透。合衣敛袍，拢了掌中伞具于后脊，交予一旁婢女。定步入了偏阁，火光跳脱摇曳，虽不旺，却是存着几丝暖意，略一呵欠，氤氲袅袅而升。彼时，冰冷的双手逐渐暖和，烛光灯案前，原人安然坐着，静谧之气不可打破，只是低语 ）
：额涅挑人向来选玲珑剔透，容颜娟好的，只是你家小主子那跳脱的脾性，怕是姑娘镇不住他。
（ 出于礼节，这样称呼总不会错的，即便是丫鬟，亦是有爹疼有娘养的，于我眼里，没什么分别。不待她言，续 ）
：我是你主子他三姊，不必太过拘谨。

（ 闻言，低眉笑过。请其坐了。自个儿去踮了绣鞋儿，挽折云袖，将炭炉里原为小主子烘着的兽首铜手炉拏来。一面儿递与她，一面儿弯眉：）
承蒙三格格抬举，寒舍不比正院儿有地龙烘着。且暖着手，仔细生凉。
（ 镇不住，这话孰轻孰重。嬷嬷只讲小主子与我同岁，大宅子里头又有许多讲究：松子儿剥去外壳儿还不足、要将那薄皮儿轻呵吹了去，拿帕子送入嘴里才可；酒酿圆子拿炉温住，烧至二滚就要倒了，往膳房重拿。只怕这公子哥儿，纨绔心性极难伺候。本就心中有疑虑，此般一点，心中更生出怕来。若派来一顽童……小眉微蹙，换过说法，细声问 —— ）
小主子……性子十分精灵？

：嗤！~精灵，他可算不得精灵。
（ 此女眉眼弯弯，尤得那双杏眸圆睁，宛若一潭清水，煞是灵动。这样冰清玉洁的姑娘，硬是要栽在这等浓油蒙烟之处，过着居徒四壁的日子，委实令人惋惜。那潭眸深陷，稍起波澜，略显局促不安，我也耐了性子不问她，默默等着。顷刻至，递一铜手炉于我，触碰间，她那双手掌却是微凉，即便烛光灯暖依旧。闻其轻启口，这才顺着答了话 ）
：你且安了心，那小子虽乖张叛逆，但心地倒也不错，料是不会为难于你。
（ 眼微阖，稍顿，又启唇 ）如若脚踏实地安心办着事儿，那小子还跟你耍花腔，与我说便是。

（ 风声渐浓，心中一阵暖意。三格格果真同旁人所讲，蕙质兰心。只是小主子若是乖张顽劣又如何，照样儿的是得担着。做奴婢的，总不比往常。再讲，若是从前，也可拿爹爹存的好酒来招待这位格格。只是真若如往常，又如何能与此般门第之出攀谈。终究身份不同，黎庶便为黎庶尔。 ）
（ 抹开话头，只挑着轻说。仍是低着眼儿，不敢正瞧她：）三格格今日缘何到了偏阁来？

（ 风打窗棂之声愈发重了，凉风呼啸，雨丝愈密，心间不禁迷蒙起来。我可三分通晓她彼时的顾虑，来了府邸院儿伺候人的，从前如何尊贵，今遭亦不过唤声奴婢罢了，人都得为自己打算做准备，她在这汉书佐酒能否安然度日，全看了未来主子秉性如何，能否好好相处。 ）
：你家主子入宫做了阿哥的伴读，我与他又是打小玩在一起的，难免想念，便来看看他从前的住处。
（ 一番低眉顺眼从未改变，怕她惊着，也就放柔了语调： ）即便是侍女，从前亦是有名有姓的，当下只知姑娘姓宋，还未请教芳名呢。不知……故居又在何处？

（ 众多兄弟姊妹中，绍澄是唯一一个不把我当女娃子家家看待的，少时称兄道弟撇开不谈，待大了，还是一口一个砚哥儿的唤着，说是亲昵，倒也存了几分打趣。他在天家，与顶顶尊贵的人儿在一起，却也是要放低了身份道一声奴才，赫哲邸千尊万贵的二少爷，在那龙檐凤壁之处，亦不过半个下人。 ）
：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碰上什么眼高手低的主儿，稍有不慎，就要挨板子的。
（ 茶香飘溢，充盈着屋内烛灯的暖，使人倍感舒心。她言调平缓无丝波澜，听着却是让人泯心恻隐。敛下悲恸神色，温柔笑了 ）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实非有意揭了姑娘的伤心事，万要节哀。
（ 出口清丽，想是有一定的文学底蕴，又闻她阿爹是读书人，这才解了心下惑 ）本是要你家小主子为你赐新名儿的，但看宋姑娘似乎对“怀雁”二字别有执念，我就当卖个好心。日后那掌事嬷嬷若还叫你宋家女，你可放大了胆子，道自个儿一句“宋怀雁”。

（ 讲是伴读，其实自个儿心中比谁都明了 —— 不过是个大福晋安排过他府上守着他读书的一个眼线儿，如若得罪了大福晋，亦或是一个伺候的不好，如同泥娃娃：该摔的时候、绝无人喊一句停手。只化作一段笑，千言万语，此般揣测总是不能够说出口的。雨声渐细，去替三格格将竹伞取过交予婢子。如今她讲的一叙，兴许回头踢个毽子便忘光了，与下人说的话儿，算不得准数。软眉，矮肩儿：）
“ 怀雁送三格格。”
（ 于门关儿送人走远了，才自个儿打身持那帕子又细细绣起来。一直到子夜更声响，才合衣睡下。 ）

（ 打孟佳府归了，自个儿浑身的生凉。也不知原着什么，央旁居着的小婢去唤博轩哥哥来，一摸脑门儿，烫极了。叫郎中且来一瞧，道是心火去的太快，一下子身子支架不住便散了。博轩问，自个儿也不答。想必是从先前爹爹走那苦日子吃的惯了，一下子来赫哲府内享福，这贱骨头倒还吃不消。自个儿只摆摆手，道没有什么大事儿。修养两日，自然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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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将过，渐渐也熟悉了赫哲府的日子。每日晨起，随着嬷嬷习礼仪。府邸内处处同从前不同，敬茶各样茶叶需配着不同的盏子与壶、拿甚么水煮，挨个儿都要记清楚了。小少爷喜吃甚么，不喜吃甚么，几时去膳房拿点心，松果儿要将那层皮儿吹了才得拿帕子喂入小主子口中墨 —— 一个人活着竟能有这么多规矩！就连哪一尊砚台磨拿一支墨都有的讲究。遥想从前爹爹，要能有多一个铜板买到堂春卖的墨樽仔都欢喜得抚掌。穷的叮当响就拿清水于石上作诗，干了再写。如今日子，到底是不同了。）
（ 嬷嬷远远进来，唤道：）宋家女，小主子回府唤你呢。去，进正院去。

（ 露浓花深，夜半儿醒了。想起今日见着的青舒格格，心中一软。入府不过寥寥二月，遇见的格格都心地极好。倒不如同从前外头传的，富贵人家皆是人人儿作威作福的。这吃穿用度，自不两同。今日一只鹦哥儿十几两银子，够外头寻常人家吃个一年半载的。到底，自个儿如今是这赫哲府的人。也不能将短见识挂在嘴上，为主子缝密了帕子。又草草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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