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些朋友交流,浏览了一些微博上的只言片语,发觉自己的“症状”相当典型。我在回应孙颖迪的微博时,说自己在现场突然有个极为“不敬”的念头,这简直是虐待狂式的演奏,虐待钢琴,虐待他自己(有人回应说,也虐待了观众),而音乐伤痕累累。
当然,也有击节叫好的,有位我夫人以前的钢琴学生说,那是她现场听到的“最好的”李斯特《b小调》。在流行文化中,偶像和粉丝之间常有施虐和受虐倾向,但放在这里并不合适。我觉得这牵涉到舞台表演中,某种迹近摩西十诫的律令——为圣灵们(作曲家)代言的祭司呈现的是刻有律令的诫板,还是金牛犊?
所谓违背作曲家谱面的某些指示,反而是更体现作曲家精神的说辞,如今早已不新鲜了。但波哥的演奏非但是违背作曲家谱面指示,他还失去了b小调最本质的东西,正与邪、光明与黑暗、爱情与魔道,类似摩尼教善恶二元的冲突对峙,被消解掉了。原因不全是他采用了稀有的慢速,而是他的基本策略——他滥用了里赫特曾津津乐道的把戏(“演奏b小调,走上台,坐下,什么也不做,心里默默数到三十,然后轻轻弹下G音,能在观众中造成惊悚效果”)。波哥在每个小段落都在运用这类“把戏”,从纯技术角度看,的确叹为观止,因为这需要的技术上和心理上的超人控制力,波哥独步乐坛的秘宝,我猜也是他日复一日,每天超过八小时苦苦磨练的屠龙术。作曲家所规定、听众所期待的戏剧性对峙被拉长、变形,被整合到一个无法喘息的密闭空间中。我在现场被他拖得喘不过气,他的演绎是如此自足,如此封闭,似乎已经不需要乐谱(吊诡的是,他偏偏是看谱演出)。或者说,他只是在利用乐谱,找机会释放出音与音之间的巨大“空白”,但却错失了音乐——这门时间艺术的精要,没有了戏剧性,空白就是空白,休止就是休止,其中空空荡荡。我曾经听陈宏宽演奏b小调的现场,体会到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大休止,在波哥的处处“留白”中彻底失效。波哥不会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除非他存心要取消天堂和地狱的对峙。有朋友说,在他的演奏里,听到了宗教感。我不知道波哥心中的祭坛上,供的是哪位神明?
杨燕迪老师曾引用傅老爷子的说辞——听波哥演奏,会感到莫名和愤怒(大意如此)。我猜除了无法接受他的演绎方式外,其愤懑还来自于如此卓绝的天资、非凡的机能,居然走火入魔(请对照傅爷那双缠满胶带的手,不公平啊)。十四年前,曾经听过他在商城的现场,对他那如涅高兹所说“天鹅绒上的钻石”般的音质,犹有印象。这次,“钻石”上却蒙上阴影。他的看家技术,小音符的快速均匀跑动依然超绝,肖邦第二末乐章,几乎给他弹成了一条又匀又直的“线”,只有配合微妙的踏瓣,下键速率和深浅绝对一致才能做到这点。形成反差的是,震耳的密集和弦像是怒气冲冲、毫无来由的发泄,但奇怪的是,有不少失误。我倒很想求教方家,像波哥这种追求手指技术动作绝对精确的练琴方式,是否会造成密集和弦的准确性下降?此外,明显能感觉到他心态不好,怒气也影响了演绎,传说文化广场电力站施工队的噪音,让波哥在中场发作,是否属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