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月下楼空何时归。
凤双飞，故人故梦故几回。

孟河灯会一向是江南的大事。
早在灯会开始前半个月，诸府辖下各知州县便张罗布置，到灯会当天，打东城门起便如蛛网密布，街巷皆悬灯，枝头缠彩布，四通八达，到其余三大城门为止。南北螺市玩乐吃食叫卖通宵不绝，两市以孟河为界。河灯会持续七天七夜，隔日还有各家铺子攀比的烟花盛典。
陆小凤正在北螺市的馄饨摊上坐着等馄饨。
这一家的馄饨又鲜又实惠，元宝形的皮裹整颗肉丸，半勺酱汁调出来热腾腾的咸鸡汤里压着满把的虾皮，一碟胡椒沫随客意爱添不添，翠碧的香菜总少不了。出锅进碗再上桌，色香味全，勾着过客的口水，挑逗食客的铜板。这家还有个规矩，每锅只放一个虾仁作馅儿的馄饨，哪位食客吃着了，同摊的就要摸摸他，蹭个好运。
十年了，这规矩一点没变。
一碗馄饨见底，肚暖人饱，陆小凤摸摸口袋，留下八枚铜钱。
吃得不错，可惜没有虾仁。
上一次吃到馄饨里的虾仁是十年前。然而十年前灯会上那声道别似乎花光了所有好运，陆小凤也再没咬到过这馄饨摊上的虾仁。
今天也没有。
一路走来，灯会的陈设和从前差不多，连摊点也基本相同。柳记水晶包子对面卖油纸伞的姑娘已经是大娘，炸稞子的小伙儿吆喝着买卖不忘偷偷给糊纸灯的丫头包个糖饼――现在两个人成了一家。遛猴耍把式的今年没来，刚才吃馄饨的时候听说老猴死了，新猴跑了，也真够胡闹。
似乎除了人老了，什么都没变。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唇上那两撇掺了几根白的眉毛一样的胡子，接下不知哪个小姑娘抛来的一朵鲜花收进怀里，侧身向河对岸南螺市那条同样张灯结彩的大道望去。
尽管看得模模糊糊，可实际上南螺市的砖瓦才最熟悉。
那边哪一年有个道士摆摊算命据说很灵；哪一年两个捏泥人的哄着一圈又一圈的小孩掏银子；哪一年打北边来的贺仪吹号打鼓踩高跷，讨来的赏钱比往日多几倍……还有那一年一年又一年孟河灯会携手相约时未出嫁的姑娘们投花掷果，下人们从来都替着抱个满怀。含羞带怯或者灼人的目光，总是落在自己和旁边那人身上。

“你不觉得她们这样看我们――很奇怪？”
“哦？我原以为陆小凤会觉得很自在。欣赏你的可都是姑娘。”
“如果我自己，那肯定得意又自在，可她们不光看我还看你，而且大部分都在看你，我就很不高兴了。”
“听起来真的很糟糕，我的鼻子似乎闻到了醋味。”
私下亲昵带着点狡黠的，表面仍是温和有礼的声音。
像在昨日，像在耳边。
“所以早就说，我不喜欢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我就没有女人喜欢。”
“所以？”
“唉，所以我只能和她们一样，喜欢你了。”
“不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不喜欢和你在一起，不代表不能喜欢你，我说得对不对？”
“陆兄，不要乱讲。河灯在那边，我们该过去了。”
夜色下陡然远去的背影看似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一晃而过的脸红并不是光线带来的错觉。小丫头递来的河灯与毛笔都纤细精巧，看起来只装得下一个愿望，就像那时候以为，一颗心只能放下一个人。
于是提笔寥寥，随波逐流。
“你写了什么？”
“我写了一个愿望。”
“嗯？”
谁的心剧烈跳动，盖过漫天烟花的喧嚣。多情风流都敛去，只剩满腔真挚。
“我对花公子有情，花公子对我也有意。我希望花公子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他一样。”
“花满楼，我喜欢你。”
沉默像官老爷拿起惊堂木的前一刻，待手掌拍下就尘埃落定。
“我也喜欢你。”
于是尘埃里生出一朵花来，这花长在了心上，任风雨飘摇，蜂蝶招引，也常开不败。
花满楼长居百花楼，春有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四季竞妍。可沙曼只穿着件轻轻飘飘的袍，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脸上不着脂粉，百花在她身边已都失去了颜色。
是不是没有许下白首萧疏的诺言，说过的话就可以不算？孟河灯会的水面波映灯影，数河灯的声音却断了线。
“我和沙曼……”
“我知道，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我不喜欢和你在一起，在一起没有女人喜欢。她喜欢我，所以……
所以杯酒相赠，就此别过。二十多年的相知仍在，三年的相许静水深流，跟着花满楼倒扣的河灯一起沉入河底。
“沉灯莫问并蒂莲，花飞花谢，花满天。”
坦然而歌，歌尽缘浅。
值得庆幸的是，任凭世事轮转，陆小凤仍然是陆小凤，花满楼仍然是花满楼，不会有任何改变。
司空摘星登上海岛，替花家送来七公子的喜酒，其实也不过才第二年。
宫九种下的毒发作，沙曼去世，也不过才第三年。
三年，陆小凤再踏上江南土地，又逢孟河灯会。可原本会为自己留一盏灯的那栋小楼已作了新的大通钱庄。
“我们少东家啊，早就和少夫人搬回桃花堡了，前阵子上面的管事查账，说少东家和少夫人带着小少爷和小小姐远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掌柜的赔了张笑脸：“这位爷您找得实在不巧。”
“原来如此，麻烦老板了。”陆小凤恍然大悟，点点头走出钱庄，再也没回来。
江南的玉液琼浆仍是甘醇，美人的妩媚和烟雨的多情里却少了点什么。陆小凤不太懂，也懒得去琢磨。直到收下旧友推荐来的八岁弟子，决定倾囊相授以后，干脆远离了江南。
“我只不过是待腻了。”陆小凤自言自语。
可一走就是没再涉足的七年。
七年，足够一个有牢靠底子的人练功到出师，足够一个孩童成长为少年，足够澄澈一份悔悟也来不及的心意，足够让自己平静。
陆小凤已经非常平静。平静到可以倚着河边垂柳远远观望自己那个名叫花满天的弟子。
陆小凤有时候相当疑惑，都说弟子从师，为何自己不愿入江南，花满天却执意要来。为何花满天没有随了自己的不羁性子，反而越长大越一副公子作派。
叫人心安，也叫人烦乱。
“人老了就会怀念往事，就爱胡思乱想。陆小鸡变成陆老鸡喽――”
司空摘星曾如是说，陆小凤只管摇头。
陆小凤了解自己和自己弟子成长的七年，这七年安稳，一如如今所见――

他的衣袂翻飞，他的笑容温和，他的双眼明亮。
他弹剑作歌，他束发抚琴。他腰间环珮叮咚，手中折扇风流。
他看茶楼煮茶，他往卉苑赏花，他饮酒用海碗，也喜欢精致的小杯。
他的灵犀一指娴熟，他的流云飞袖青出于蓝。
他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陆小凤却在他身上，真真切切看到了自己恍若隔世的前半生。
是多么相像的人，又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们本就是……”
本就是什么？
脑海里莫名絮絮，陆小凤下意识想迈开双腿远离河岸，可双腿完全不听使唤，只能呆立原地。
且看他漫天烟火溢彩花灯下，他托了红莲灯座提笔留字，临触水面又亲手将灯倒扣，任它沉入河底。
“沉灯莫问并蒂莲，花飞花谢，花满天。”
少年合扇击节，歌声清越，字字句句冰珠落玉盘。穿过喧嚣人群，传进陆小凤耳中。
隔世之声，一如往昔。
“我们本就是朋友。”
“别，花满……”
陆小凤怔忪开口，最后一字又生生哽在喉咙。
哪怕天下第一神医的手里，也没有后悔药可以买。
花满天转回身来，面上尽是不解：
“师父？”
或许一切都拖得太久，应该有个了结。

“这么好看的河灯，真是可惜啊。”陆小凤恢复常态，走上前拍拍徒弟肩膀，转移了话题。
“是啊，可惜极了。”花满天点头，道：“师父，你猜这河灯有多少？”
“……。”
“师父数数看？我刚才数到那边，是第三十六盏。”
陆小凤随着花满天手指的方向看去，不再作声，花满天亦沉默。
“师父。”花满天突然道。
“嗯？”陆小凤不再转动手上的那枚红宝石戒指，回头看自己的徒儿，却见他已跪下来向自己磕了三个头，动作反复认真，甚至垂下一缕鬓发。再起身，他又不知从何处奉来三只满酒的酒杯。
三叩三酒，谢师礼。
“师父，我走了。”
“好啊，你走吧。”
陆小凤饮罢酒挥了挥手，风轻云淡。
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可也注定不是件好事。
他早不是浪子。
他已孑然一身。
而此刻，花满天已踏上了石桥，翩翩广袖隐没在人群当中。
河中的河灯随波漂远，谁也没有数完。
至于幼时随父母游历江南，欣赏孟河灯会惊鸿一面见过一位公子，从此举手投足都要模仿，一言一行都心心念念
――这是花满天的秘密，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沉灯莫问并蒂莲，花飞花谢，花满天。

end
by.鹿慕
2017.07.17

沙发～竟然捉到了活的大大，抱大腿，喜欢大大的文，加油

巨赞！就是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大大还不让我吐出来！(இωஇ )

这是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