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文】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月十五，广寒仙子，遥望人间。
这一日宫里照例要邀群臣共同祭月，也会摆宫宴，宴请群臣同乐。
雅乐婉扬，舞女鱼贯而入，水袖翻腾。孟章在上首端坐，两名内侍服侍左右，下首臣子们围坐几桌，谈笑风生。
本也算是天枢宫廷一大乐事，可对于仲堃仪来说，却总是个挺尴尬的时候。
身为上大夫，自然是需来参加这个宴饮的，可是来了，坐在哪却成了问题。
宴饮惯例上文官几桌，武官几桌。仲堃仪自然属文官，照理是该与文官们同宴的。但天枢朝堂之上的文官，除他之外，皆出自三大世家，仲堃仪自不会自讨没趣地与他们同桌，便只能去与武官们同坐了。
这本没什么，仲堃仪数次去至军营中任督军，倒也与几位将军们相熟，吃起饭来聊着军营之事，也不至于尴尬；可宴会至尾，照例是要行酒令的。文官那几桌，虽说世家子弟其才学也是稂莠不齐，到底还能算是旗鼓相当；可这边便不一样了。古往今来，诗才极高的武将自然是有，到底是极少的，反正这几桌里便皆是些大老粗，吟诗作赋也是会的，却远远不敢与才高八斗的仲上大夫相比，而他们又不好直接将仲堃仪排除在外。故而那边几桌酒令之声渐噪，这边却还是自顾自的吃着菜，心照不宣的不提酒令这回事。
仲堃仪自是知晓他们心里想法，于是酒满一盏，举杯抱拳：“诸位将军，在下还有些政事需与王上汇报，恕在下不能相陪了。便先自罚一杯，告辞！”
一桌人便皆举杯向他示意。
仲堃仪其实并没有什么国事非得在这中秋佳节与孟章商讨，方才不过托词罢了，可好巧不巧，本在孟章身边服侍的一位内侍恰在此时小跑过来，向他行礼道：“仲大人，王上请大人过去商议先前所议更改通商政策之事。”
这事却是早在前几天两人便已拟出决议了，只是还未向朝堂、民众公开罢了。仲堃仪知孟章并不是个喜欢出尔反尔之人，恐怕他受了三大世家的要挟阻挠，心下着急，连方才那杯酒都来不及喝，急急跟着内侍过去了。
孟章仍然是一个人端端坐着，面前的杯盘已然基本见底，他就兀自撑着脑袋，目光迷离地望着底下欢腾的众人。
身为君王，大家又素知他身体羸弱，自不会有人来寻他一块去行酒令的。
仲堃仪上前见了礼，但在此细说政策细目自也是不合适的，便等着孟章的指示。
孟章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起身道：“诸位爱卿，本王还有些奏折需批阅，先行一步。愿诸位爱卿今夜尽兴！”
众人纷纷起身恭送。

仲堃仪跟着孟章向内宫去，一路行来孟章脚步又快又急，仿佛当真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似的，仲堃仪见他不说话，也不敢问，便只跟着他行走。但孟章却并不是往自己居住的青龙殿，竟是一路向着御花园而去。
仲堃仪虽有些疑惑，但想着孟章平素也似乎喜欢于花园亭榭之中议政，只当他已差人将一应簿册送至了御花园；只是才走入内宫宫门，孟章脚步便兀得慢下来了，不急不躁地缓缓行，甚至抬头望了望今夜分外明亮的白玉盘，叹道：“今日这般场面，倒真是有种我天枢一派和睦、盛世太平的错觉……有时真是贪恋佳节时的热闹，想着，若每一天都是节日，每一天都能看着歌舞、饮酒赋诗，该多好；有时又想，幸而一个春秋轮回间节日也就十数个罢了，便连这十数个节日，有时也怕过，恐怕自己便这般沉溺于歌舞升平中，失了初心……”
他说完这一段，仲堃仪还不及接话，孟章又自嘲般笑了声：“罢了罢了，本王瞧着仲爱卿似乎也在那边宴会不得自在，便着人将爱卿唤了来。毕竟八月十五，若是不曾对月饮酒，也是一大憾事。可惜本王饮不得烈酒，只好在园内自己备下桂花酒，也烦仲爱卿陪本王喝一杯薄酒了。”
仲堃仪本还想着通商之事，闻此，先是怔愣一下，才明白过来原来孟章并非叫他来议政，不过一个托辞罢了，心里不免轻松了些，又仿佛尝着了什么甜头，心里也是那般滋味，又顿时觉得不妥，急忙敛住了驰骛的心思，抱拳行礼：“微臣谢过王上。”

那琴师方才所奏之曲，皆是庙堂之音、北地之曲，风格自是端庄威严中带了粗犷豪迈；仲堃仪所奏之曲却是悠扬婉约、九曲回肠——却是天枢不多见的南国之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仲堃仪边弹奏，边在心中轻吟着唱词。微微将头更低下些，生怕被孟章看到自己面上不自然的表情。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弹到第二节的最后一句，孟章轻轻吟唱的声音忽然响起，周转在仲堃仪的耳旁。
仲堃仪手一抖，所幸是已至末尾，总算是将曲子收了音，心内顿时惶恐起来——他却是万万不曾想到孟章生于北方，长于北方，也不曾有过什么南方的朋友、老师，却会听过这南国之音；即便是听过南国之音，孟章身在王室，立身庙堂，这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民间俗曲，却是如何能进孟章之耳？——当然此时这些皆不重要，仲堃仪自然知晓身为臣子，对着君王弹奏这般淫词艳曲是如何不妥当的。
只是他才想了这许多，还未来得及请罪，孟章便先拍手笑道：“仲爱卿的琴艺果真非凡！这曲子，本王几年前听过，方才只觉得调子耳熟，竟一时没有想起来——本王方才应该没有唱错词罢？只是……这南国之曲，仲卿是如何学得的？”
仲堃仪本是出使天玑时于天玑民间听得，他本不甚喜欢南国婉转的曲调，只因着这唱词使他联想到那位绿衣少年，和自己隐匿多时的心思，顿觉喜欢，便学习了。但这理由自是不能说与孟章听，仲堃仪急急正了正色，行礼道：“微臣出使天玑时，曾于沿途一个村庄听到浣纱女子歌唱，那女子嗓音也好听，伴着南国水乡景色，别有一番意境，微臣便学了来。微臣愚拙，竟妄自揣测王上不曾听过南国之音，这才想要奏来与王上听……是微臣自以为是了……”
“仲爱卿……只是觉得音调美？那仲卿……不曾问过唱词之意么？”孟章面上有些不自然，微微别开了脸。
仲堃仪急忙跪下叩首：“王上……微臣……微臣实在是不知……”
“诶，仲卿这是做什么？本王并没有责怪仲卿的意思！”他甫一跪下，孟章便要来扶他。只是孟章自己便走得有些摇摇晃晃，仲堃仪起身，见他如此，怕他绊着，便牢牢抓紧了他的手臂，竟是不知该说是谁扶着谁了。
孟章站起来得急，还有些晕乎乎的，脸上许是因着酒力，双颊微微砣红，转头盯着仲堃仪的侧脸笑道：“北国凤求凰，南国越人歌，仲爱卿连这都不曾听说，可是有负才高八斗的名声哪！”
仲堃仪也只能憨憨笑着。
这夜，明月皎皎，星汉西流，亭上所悬灯笼暖红的光柔柔照在琴上。
嫦娥夜泣，后羿思妻。

数年之后，那时两人已然互通了心意。因着天权王开了立男王后的先例，且天枢王节俭爱民，上大夫出身寒门，能够体察民情，又为天枢社稷立下过赫赫功勋，他们成亲时倒也并无太多的非议之声。
又是一年中秋，宫里照例还是要祭月、摆宫宴的。
宫宴至一半，天枢王与王后又不出意外地“还有事务急需处理，先行一步”了。
两人躲开了前殿的喧闹，在内宫中并肩缓缓行着，不知不觉逛到了御花园。
着内侍送来了桂花酒与月饼，两人便看着池中明月的倒影波动，孟章叫仲堃仪即兴写一首诗来。
一夜畅饮，一夜畅谈。
不知如何便聊到多年前的那个中秋夜了。
孟章玩笑道：“你既是其实知晓那唱词是何，那么，可不是犯下欺君之罪了？”
仲堃仪便笑嘻嘻地躬身行礼：“微臣知罪！请王上责罚！”
“哈哈哈……其实……原本我以为你就是那个意思了，可偏偏你非得说你是想叫我见识一下南国之音！堃仪啊堃仪，我本来还觉得你胆子挺大的啊？”
“胆子再大也不敢觊觎你啊！”仲堃仪小声嘟哝，换来孟章一阵大笑。
瞧着仲堃仪表情愈发的委屈了，孟章这才收了笑，假咳两声正了正色。
“只是我觉得，毕竟我们皆是北人，下回这种事，还是直接用凤求凰比较妥当。”
“这不是知道你肯定熟悉凤求凰这才不敢弹嘛！哪料得你这么见多识广的，越人歌都听过！诶不对，哪来的下次？”
“哈哈哈哈……吃月饼吃月饼！你要什么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