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你是说叶丞相的女儿是狐狸精吗？
翌日。
“小结巴，怎么来得这么晚，快，把甘蔗拿出来，今天为师教你连云十三式！”
叶清歌从树上跳下，发带飞扬，跃在南宫凛面前，一拍他脑袋。
南宫凛不乐意了，慢吞吞地从背后掏出两根水汪汪的甘蔗，仰头撇嘴：“不，不是说好，不，不叫我小结巴的嘛……”
叶清歌随手接过一根啃去，另一根照旧一敲南宫凛的脑袋：“好啦好啦，以后不叫就是了。”
他比南宫凛高出半个头，树下舞剑，哦不，树下舞甘蔗的身影潇洒飘逸，让坐在一旁，撑着下巴仰望他的南宫凛，有些自惭形秽。
但南宫凛很快就调整过来，在看完连云十三式后，对着满头细汗的叶清歌开口道：“我今天看到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叶清歌正抹了汗，低头去咬甘蔗，闻言一愣，抬首望去，只见南宫凛一本正经：
“不过，她是个女的。”
他撑着下巴，自顾自地说着：“我其实已经看到过她很多次了，但我知道，你们是两个人。”
他盯着叶清歌手中滴汁的甘蔗，眨了眨眼：“因为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外，你们其他都不一样，我能分出来。”
有风掠过长风，许久，叶清歌肃然起敬，为才有九岁就有分辨能力的南宫凛竖起拇指：“好徒儿，有眼光，不枉为师教你一场！”
他咬了口甘蔗，席地而坐：“你看到的那个多半是山野狐精，见本少侠生得妙，便画了皮东施效颦，可惜再像也不是正主。”
他说着哈哈大笑，南宫凛却没有笑，而是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
“你是说叶丞相的女儿是狐狸精吗？”

3.我一共吃了你四十八根甘蔗
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师傅
在队伍即将启程回宫的时候，南宫凛才知道了叶清歌的真正身份。
他双手被捆在马车后面，腰间别着一根甘蔗 ，脸上笑嘻嘻的，仿佛并不觉得自己闯祸惹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受罚有多丢人。
倒是马车里有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 ，探出一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是叶丞相的大女儿，叶笙，她一声叹息:
“二弟，莫犟路途遥远，松口乖乖，像父亲认个错，上车来吧。”
这不肯向南宫凛透露名姓的“甘蔗师父”，居然是叶丞相家的二公子，难怪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后山，当下他依旧笑得三分洒脱，七分无赖:
“大小姐，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二弟身子骨硬朗得很，风吹雨淋都不怕，可不像某些人，养在深闺跟娇花似的，只会作几首诗扮乖巧，说些好话讨父亲欢心。”
呛声十足的一番话，把叶笙说得脸色都白下去几分，而前方马车里默默回头，一直注视着这边状况的南宫凛，耳边却不由回想起后山树下，叶清歌席地而坐啃甘蔗时，对他哼哼的话:“你看到的那个多半是山野狐精，见本少侠生得妙，便画了皮东施效颦可惜再像也不是正主。”
他眨了眨眼，忽然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却是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叶丞相上前来，抽过叶清歌腰间的那根甘蔗，狠狠一下就拍在了他身上。
“你阿姐一片好心，你就这么不识抬举吗？”
那一下极重，叶清歌额上冷汗都出来了，却依旧笑得浑不在意，仿佛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似的，连南宫凛听了都觉得疼，更别说他还认出了那根甘蔗还是自己“孝敬”的。
而气得不轻的叶丞相又打了两下，冲前头探出脑袋的叶笙道:“笙儿莫管他，好生坐你的车，让他吃点苦头，简直无法无天了！”
从头到尾被打的叶清歌都没吭声，除却几声闷哼外，却在这时阴阳怪调地顶了句:“那是，天塌下来都还有您顶着，做孩儿的自然就无法无天了。”
他一开口，南宫凛就知道不好，叶丞相更加怒不可遏，高高扬起那根甘蔗，就要打下去时，他心跳如雷，不知怎么回事，居然鬼使神差地喊了声————
“叶相。”
这一喊，两边目光交汇，天地间像静止了一般。
南宫凛与叶清歌遥遥对望，第一次以不是在后山的情况下碰面，南宫凛明显看见叶清歌眼睛一亮，那声“小结巴”，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说来也是奇妙，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许是怕叶清歌闯祸，叶丞相并不许他出现在帝后面前，是故每到群臣列宴时，他总是一个人跑去后山，自个儿玩自个儿的，却没想到有一天会遇到南宫凛。
两个君不识臣，臣不识君的半大孩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厮混成了一对“师徒”。
如今南宫凛情急之下喊出那声“叶相”，待人上前询问时，倒也编得像模像样:“车里坐久了，头有些晕，左右父皇母后也在万国师的护送下先行回宫了，咱们这一队就别太急了，沿途风光可喜，不如让车队停下来原地休息吧？”
这是他第一次在叶丞相面前说出这么长的一串话，而且还没结巴，叫叶丞相都瞪大了眼，甚是吃惊，可天知道，它藏在下面的手轻攥得全是汗。
虽然给叶丞相留下了一个“太子不仅木讷，还略娇弱”的印象，但当休息时，叶清歌拖着长长的绳子，趁人不注意凑上马车前与他说话时，南宫凛还是觉得，这桩“鬼使神差”做的挺划算的。
“原来你就是我爹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结巴太子呀，我早该想到的，毕竟男生女相，胆子小，又结巴的人实在不多……”
叶清歌说得正兴起时，注意到南宫凛嘴角的笑容略僵，赶紧反手抽了自己一嘴巴，笑嘻嘻的地弥补:“那个，好徒儿，够意思，多谢了！”
又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后，当队伍再次启程时，叶清歌正欲悄悄撤走，却忽然被南宫凛一声叫住:“甘蔗打得疼吗？你……还会教我武功吗？”
坐在马车里的小小孩童眼眸黑漆黑，忘得叶清歌一愣，阳光下四目相对，半天没说话。
直到有人开始起身走近，叶清歌才快速上前拍了一下南宫凛的脑袋:“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疼不疼呢，你这小鬼头倒是有情有义！”
他吸吸鼻子，左右张望下，趁最后一点时间回头眨眼:“放心，好徒儿，我一共吃了你四十八根甘蔗，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师父，你等着，我总有一天会去找你的！”

4.两只手在月下一击掌
氤氲了心跳
兰国十有副星算盘，擅算天机，很多年前叶丞相家的一对龙凤胎降生时，他便算出，其中一者命格为文曲星，一者命格为武曲星，一文一武，注定是要辅佐将来的君王，振兴北燕江山的。
而这个“将来的君王”，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子南宫凛。
所以当日那个“师徒约定”在两年后得以兑现，南宫凛在大殿中再次见到了叶清歌，同姐姐叶笙一起被父亲带入宫。
一文一武，他们从今日起，便是他的两位师父了。
看着跪在叶丞相旁都不安分，时常抬头冲他，挤眉弄眼的叶清歌，座上的南宫凛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就被身旁的母后瞪了一眼，他赶紧咳嗽两声，正襟危坐。
这一年的盛夏有蝉鸣有烈日有和风，南宫凛还多了两位师傅的教导。
叶笙为文，教他琴棋书画，智谋良策；叶清歌为武，教他刀枪棍棒，骑马猎射。
两位师父除了长得一模一样外，性情爱好全然不同，也带给了南宫凛水与火般夹杂的奇妙体验。
往往上午他才从叶笙那抚琴出来，谨记修身养性之功课，下午就被叶清歌带着满马场乱跑，心脏都要飞出来。
叶笙与叶清歌的关系并不好，这是才十来岁的南宫凛都能得出的认识，但他从不会去问，除非叶清歌主动告诉他些什么。
比如几年后的一个深夜，叶清歌拉着他在屋顶上看星星，抱着酒坛喝得有些醉了，忽然扭头对他道:“其实，我原本不想当你师父的。”
夜风迎面袭来，他眨了眨眼，只在叶清歌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已初长成少年的自己。
他没有开口问为什么，而是听醉得满脸红晕的叶清歌自己道:“他们说我是武曲星的命，注定要给当朝太子做师父的，所以从小我就得起早贪黑地练武功，风吹日晒都不能喊一声累……”
“可叶笙多幸运，她是文曲星的命，生来娇花一朵，养在深闺，只需写几幅字，坐几首诗，就能得到父亲的夸赞与疼爱，而我呢，即使武功练得再好，招式耍得再漂亮，也难得见父亲对我笑一笑……”
“我们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可之间从来就没有公平过，她有的，我通通都没有，除了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说到这，叶清歌扭头望向南宫凛，一双醉眼笑得贼兮兮地“她居然不能碰甘蔗，一吃就会上吐下泻，浑身长红疹！哈哈，太逗了，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甘蔗还要好吃的东西了，又能吃又能打，重要的是，它只属于我，是我独一无二的武器，我后来才不在乎父亲笑不笑了呢，我有甘蔗了，才不在乎他了……”
翻来覆去的几句“不在乎”，醉醺醺地飘在夜风中，叫南宫凛听得心头酸楚，更是隐隐明白了叶清歌为何原本不愿做他的师父。
因武曲星的命格而遭受了那么多不公，任是谁也不会甘心接受，总会在极度的压抑中产生逆反的念头吧？
是的，当年的叶清歌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在山庄被父亲，勒令不许出席时，一个人忿忿地跑到后山，遇到傻不愣登的南宫凛，说要给他做师父。
既是一时兴起，更是万般赌气。
他们要他以后教太子，他偏不，他就是要擅作主张，随随便便地给一个小毛孩当师傅。
“可是还真他娘的巧，我撞来撞去居然还是撞上了你，万国师那神棍果然有两把刷子，心算盘上命定的轨道，是我的，躲也躲不过……”
长长叹息的语气中，叶清歌打了个酒嗝，冲南宫凛嘿嘿一笑:“还好小徒儿识趣，省去我和老头争吵的许多麻烦，不然还真未必老老实实进宫这个师父……”
他说着顺势在南宫凛脸颊上捏了几下，捏得南宫凛各种呲牙咧嘴，最终却按住他，忽然冒出一句:“会一辈子吗？”
他定定地望着他，夜空下四目相对，有风掠过，一字一句:“一辈子做我师父？”
叶清歌愣住了，好半天，伸手摸向腰间，醉眼迷离中，吃吃笑开:“能陪我一辈子的……估计只有甘蔗。”
南宫凛面不改色:“比起甘蔗，能陪你在这喝酒闲聊的徒儿不是更知冷暖？”
经过叶笙多年的一番教诲，他伶牙俐齿多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个结巴太子了。
夜色下，叶清歌望了他许久，终是哈哈大笑:“行，那就一辈子，说好了，谁也不许变！”
两只手在夜下一击掌，氤氲了心跳，震碎了漫天繁星。

5.世间千般万般求不得
你何必执着
承平十五年，皇后秦氏开始为南宫凛大选太子妃。
但南宫凛却常常和叶清歌厮混在一起，他们去驾马、去练枪、去弯弓射箭，看落日西沉，晚霞无边……风中望向彼此的眼神，心照不宣，只为曾经击掌共同立下的那个约定。
每每不知醉倒在皇宫哪个角落，都是叶笙提着灯笼寻到他们，不动神色地为他们隐瞒遮掩下来。
但到底有风言风语开始传出，在秦氏与叶丞相各自都察觉到什么时，南宫凛被请去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
出来时有冷风迎面而来，空中落下三三两两的雪粒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已是初冬了，难怪会觉得冷呢。
太子妃人选很快定了下来，不是别人，正是有北燕第一才女之名的叶笙。
叶家一片欢天喜地中，叶清歌连夜进了宫，找到在凉亭独自饮酒的南宫凛。
当他难以置信地再三求证后，终于颤抖着手，嘶声开口：“为什么？”
“我明明比她先认识你，你一身武功还是我教的，你说好要当我一辈子的徒儿，一起学到老，玩到老，你为什么要骗我？”
南宫凛握着酒壶，唇边含笑，清俊的脸颊泛着红晕，静静听完了叶清歌的质问，头一抬，一指他腰间别着的甘蔗，笑得醉眼朦胧：“你不是有它了么？”
一句话如冷水浇头，叶清歌半天没缓过神来，过了好久才像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喜欢她么，那张脸吗？“
他眸中已有泪光闪烁，语调从未有过的发颤：”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呢？“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争赢过她，原以为除了甘蔗外，好不容易还能多个一个永远相伴不弃的小徒儿，却原来说好的”一辈子“那么短，眨眼就到头了，而抢去的竟还是她……
月下亭中，南宫凛始终含着笑，星子落入他眸中，碎成一片荧荧微光，他忽然对叶清歌道：“清歌，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这是他第一次没叫他师父，而叫他清歌。
鹅毛般的雪花落入手心，轻轻盖住，他问：“清歌，你猜有什么？”
叶清歌与南宫凛比肩站在亭外，头顶星空，脚踏雪地，他闷闷地答道：“总之不会是甘蔗。”
南宫凛哈哈大笑，两只合住的手一用力，在叶清歌眼前打开，答案揭晓:“你看，什么都没有，我把雪花变走了。”
多无聊的把戏，雪融成了水，从指缝间流去，什么都不会有，一如浩浩天地间，没有光没有希望没有尽头，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南宫凛对叶清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清歌，世间千般万般求不得，你何必执着？”
风掠四野，叶清歌在那一瞬间，脸色尽白。
第二年春暖花开，叶笙以准太子妃的身份搬入了东宫，不日完婚。而叶清歌则怀揣一根甘蔗上了战场，归期无定。
叶家一文一武两颗星辰，开始各散光芒，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发挥着最大的作用。
婚期前一个月，叶清歌从边关被召回，在大殿与昭帝商讨战事出来后，竟不防在御花园里遇见了南宫凛与叶笙。
他为她摘下一朵花，她接过别在耳后，柔声问他:“好看吗？”这画面极美，却让叶清歌觉得极刺眼，他深吸口气，还来不及避开，对面说笑的两人已抬起头，同时望见了他。那一瞬，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叶清歌握剑的手心在颤抖，他第一次后悔进宫太急，连身上风尘仆仆的铠甲都没有换下，也至少应该梳洗一番，才不至于在如今这照得人无所遁形的阳光下，显得那般窘迫与无措。
依旧是同样的面容，他却饱经风霜，铠甲下的身体伤痕累累，花与剑，光与夜，这悬殊的对比自小到大都是这么残酷。
在眼眶里那点藏不住的热流就要涌出前，叶清歌赶紧跪下，嘶声开口:“见过殿下。”
雪地一别，不过半年，恍如隔世。依稀记得那时的他仿若天塌，冲动又绝望，他是争取过的，但在挨了父亲一顿鲜血淋漓的鞭笞后，他就被送往了战场。
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讯，他想，他约莫是认命了，不是认了万国师为他算的武曲星命，而是认了他与他求不得，不得求的命。
所以如今再度相逢，他极力将所有情绪都收敛下去了，自始至终连头也不曾抬过。
他们问他，他便如实开口，一字一句都极清晰:“怕是没福分喝这杯喜酒了，战事告急，下臣即刻便将返回边关，唯祝太子与太子妃大婚顺利，白头偕老。”
她的人生，从此面目全非
再不能回头
许是叶清歌的祝福不心诚，大婚没有顺利，这杯喜酒也谁都没能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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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战况紧急，敌方连破数城，昭帝决定御驾亲征，而原本都要做新娘的叶笙也跟随上了战场，只因敌方擅设么妖诡阵法，而她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可能是北燕唯一能破解那些阵法的人了。
叶清歌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能与叶笙并肩作战。
一文一武，过往多少嫌隙都在这个关头尽数泯去，在战场上他们就只是配合默契的搭档，是生死共同的同袍，是解黎明苍生于水火中的文武曲星。

有了叶笙的加入，战局果然扭转，她接连破获敌方数道阵法，趁胜追击，捷报频传，叫千里之外坐镇皇城等待的南宫凛安心不少。
但老天爷兴许总见不得世人好，在队伍班师回朝的途中，意外发生，巨大的爆炸声响连皇宫的那片天都震了震。
是敌方战败后不甘心派出的死士，在皇城外的必经之路上埋伏，设下了一个同归于尽的死阵，连叶笙都猝不及防地着了道，根本来不及解开。
轰隆一声，方圆百里瞬间夷为平地，焦尸难辨。

当南宫凛率人赶来时，只看见一道身影失魂落魄地坐在废墟间，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那片已烧焦的树林。
那一瞬，他浑身巨颤，几乎是从马上翻下，踉跄上前，一把抱住那人，泪水夺眶而出。
幸存的将士们三三两两地围上来，泣声不止地唤“殿下”，而那被南宫凛紧紧搂着的人，也像终于回过神来，眨眨眼，推了推他。
那人满身血污，在风中嘶哑开口:“殿下。”
她说:“陛下与二弟的人马走在前头，他们的人马……都葬身在那片林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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