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担心再次见面时我们会尴尬,金在中的世界里并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从他趾高气昂地从我身边走过去就足以让我明白了——他和我断交了。
怎么办呢?
小小的郑允浩有些苦恼地笑起来,望着前面不远处也是独行的那个小小身影,不大确定地思考着,自己算不算又被遗弃了一次。
大概是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个夏末的傍晚,夕阳的光沉重地打在我身上,影子在身侧亦步亦趋,我把右手伸开,看地面上五个拉长的手影,长针一般,刺在青幽的草叶上。
这条路走了五年,熟悉到闭上眼睛也可以分辨出哪里是不平整的小坡、哪里是挪不动的巨石,熟悉到渐渐忘了,很久以前,有个叫金在中的男孩儿跟我并肩走过,甚至忘记了同撑一把伞的那次细雨中,雨滴打湿的是我的左肩还是右肩。
我忘记了很多,金在中大概记住得更少,或许他都忘了回家要走这一条路。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这路上,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过他了。
可是在这个夏末的傍晚,在我的白色袖口上落下一只红尾巴蜻蜓的时候,我看到了他。
他走在前面,把书包提在手上,留了好长一截书包带在地上拖曳,在他展现在无数人面前的我行我素、不可一世中,显得孤单而疲惫。
不期然地,他转过了头,不耐烦地喊了声,“郑允浩!”
我怔住,半张开口。
他把书包扔在原地,接着一步一步向我走过来。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热风吹动他发梢上缀着的一滴汗,汗珠傻呆呆地掉到他的眼睛下面,像滴安静的眼泪。
他在我身前站住,稍稍扬起脸,“去我家怎么样?”
原谅我对着这个五年间没有讲过一句话的人发出的邀请呆滞了片刻,而后我的视线绕过金在中的头顶,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书包,打蔫的花一样。
“可以啊。”
那天晚上,我看着金在中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廉价的便当盒里,我看着他终于从默默忍耐到失声痛哭。
空荡荡的房子里,我们两个人靠墙坐在地上,一个哭着,一个对着满屋子的回声不知所措。
“他们离丨婚了。”他操着浓重的鼻音轻声说。
“……这样啊。”
他的身体向我斜靠下来,我看到筷子在我手上震动了一下,然后失力落到地上。
金在中不停地哭啊哭啊,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有一阵子沉默了,就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郑允浩你真讨厌。”
“嗯?”
“你长得比我高了。”然后愈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被争吵声惊醒的一瞬,我猛地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肩膀上的重量已然不知所踪。
金在中站在一男一女之间,垂着脑袋。
“就知道不能让在中跟着你,你只会喝酒应酬,根本不会照顾孩子!”
“我哪知道他会跑到这儿来!再说这不是找到了吗?!”
“万一他路上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少废话,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不要找借口了,你根本就是不负责任!”
“好,你负责任!你负责任的话把他带到你们家啊!”
听到这句话后,一大颗眼泪摔到了地上,小水珠泛着光,反射出承受不住的童年。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在中突然开口说话了。他们家你们家,我们才是一家人不是吗?
吵得不可开交的大人们同时噤声,他们冥思苦想,想着如何扭转孩子心目中“家”的定义。
“在中啊,妈妈和爸爸离丨婚了,妈妈要跟蔡叔叔结婚了,你知道的啊。”在中妈妈摸着金在中的头发,她长得好漂亮,看起来也很年轻。
“你和谁结婚,谁就是你的家人是吗?”金在中脸上的泪痕纵横交错,我第一次见到哭得这么好看的人。比他妈妈要好看。
在中妈妈一时语塞。
金在中拉起爸爸妈妈的手,左右不停地看他们两个,“你们离丨婚了,所以我们不是一家人了,是吗?”
“在中啊,爸爸妈妈离丨婚了,但我们还是爱你的,和以前一样的。”
如果爱已经到了无法表现出来,只能靠说出来麻痹自己、抚慰别人的时候,大概就不一样了吧。
那时候的金在中当然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他已经渐渐长大了,可以清楚地意识到,在成年人复杂的感情世界里,他成了多余的,需要被遗弃的。
金在中放开了手,直直地看向我,“郑允浩,我们走吧。”
我把身体撑起来,向他走了过去。
“在中啊,这是谁啊?”在中妈妈拉着我的手问。
“阿姨好,我叫郑允浩,是金在中的同学。”我有礼貌地点着头,却笑不出来。
“允浩好乖啊。”在中妈妈也摸了摸我的头发,手掌心微热的温度恰到好处,蛮舒服的。
“允浩家住在哪里?叔叔送你回去。”在中爸爸也蔼声俯下身来。
我的回答却被金在中抢去了,“他不会回家的,他晚上跟我一起睡!对吧?”金在中充满期待地看着我,用力抓着我的胳膊。我不清楚他想抓住的是什么。
“呵呵……”我温和地笑出声,“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