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安到此处，山水迢迢，来路并非坦途，而是奔突在深夜的行舟、掠过飞檐与朱门的马车中，渐渐走到了秋。正元桢六年，我终于留在了庆福宫，学习一变再变、又似亘古如一的规矩，要驯作玲珑的小兔，瘦骨箍得更细，最好再于铜炉里反复穿凿，方可又娇、又顺、又整洁地掖进帝王的袖口。】
【秋风微雨中，天昏如黄腹的山雀。今日习毕诸多缛节后，更欲早归，转过夹道的竹林，于重重的松荫中窥见她的影，因瞧得不太分明，便徐徐停了步，只借松风递上孤句。】您安。

【我叫那嬷嬷磋磨的心里焦，尤似在文火上炙烤——实在是叫我心烦。可偏偏前几日才如小火炮似的同那几个老妪争执了一番，今日便在不能如此鲁莽。】
【是以此刻手里的帕子就成了泻火的倒霉蛋，一对指绞得帕子拧成了一团，掠过脸颊的花叶也得了罪过，叫我扑打到了一旁。】
“也太气人了！”【我同橘月愤恨地开了口，旬日里府中从不曾有人这般责骂，何时又受过这样的委屈，这会儿嘴厥得高，活像一把茶壶似的翘着。可这厢还不曾抱怨出下句来，就闻得一句问候——】“谁…啊——安、安，你也安。”
【怎这般客气——心中念叨着，面上却挂了笑，是在不能闯祸了，便是生生敛下了怒气，同人交谈。】

【闻言不由蹙了三分眉毛，可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训斥——到底不如那几个老妪那般急言令色，倒是叫我闷着几分不解的气儿无处可泻。】
【罢了——】“郦山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美娇娥身量似比自己高上许多，不由地仰了仰面，瞧清了人模样。】
“花花草草又不会说痛。”【也非不爱花草之人，只不过是今日太过气恼。那些个规矩就像是一把又一把困在身上的枷锁，叫我动也动不得。】
【分明哥哥说过，我合该是最自由的雄鹰，并非是华丽笼子里的雀鸟。】
“是她们那些嬷嬷欺人太甚…”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这个名字似乎囊括了太多含义，至少至少，是我哥哥给我的期许。】“是这个姀字。”【我像是十分稔熟一般捉来了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写出了一个虚无的字。】“哥哥本想取名山河二字，可娘亲觉得这名字不像个女子，便换了这个姀——是雅容的意思。”
【猝然地笑了起来，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儿，我总是乐于提起我的哥哥与家人，他们始终是郦照安心里最熨帖地存在。】“哥哥唤山月，就是山月不知心底事那两个字。山月、山河，多相称呐。”
【便是说到这里，眼角眉梢漫起了些许的哀伤。我似乎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也再也无法走出这座紫禁城，去城郊策马了。翱翔的鹰隼被拴上了铁链，这实在不大自由。】“可我分明已做得很好了——是他们锱铢必较，非得同我作难。”

【实则我也是尤爱山河二字，这两个字似乎更洒脱些，能教我更多的想起莽原与天地，总好过如今——我四下望过偏偏花草，它们在我眼中都太过小意，被人修剪的太过美好，少了许多真实。】
“再讲礼仪，也不能如此磋磨了人去。”【尤恨那些磋磨心性的人，他们似乎拿着磨刀，恶狠狠地要将世间所有的棱角都抹去，我偏不要做那个“混元”的女子，世人自由千百面，我凭什么流于俗常。】“什么冒犯不冒犯，那几个嬷嬷就是把我的尊严摔在地上踩！”【恨恨地跺了跺脚，一张小脸也聚成了一团。】
“当真是气人呢，拿着鸡毛当令箭，偏以为就能拿捏我几分。”

郦山姀。【将名字自唇齿间轻滚了滚，笃定道。】我知道你。【倒也并非是相当熟识，只是恰听说过，郦娘子家人居在京，因正触动了我的思归之情，令我好生对月羡慕了一番。】我是赵妩，从湖广德安来。【轻轻巧巧揭过生平，只微微笑，平铺直叙道。】我喜欢你的名字，或许是取喻大好山河吗？【拨过花骨，因转寒，已是枝头斜缀，将落不落。答她的前话，此刻却真实地带了三分的慰劝了。】总归是君王的花园，若被嬷嬷瞧见，要吃挂落的。【睇在她落了一片花瓣的瘦肩上，声低又慢，像是有意教她听得无比清晰。】我知道的，她们常这样，或许是，规矩一分一毫也不许错么？

【忽而被一双柔软的掌握住，纤白的指在我掌心滑过，如鱼尾轻轻一弋，转瞬游走了——这却是我少有的经历，家中无姊妹，俱是兄长，我又几无密友，难有此刻的掌覆掌的相亲，奇的是，今日或是风爽快，或是此刻的同仇敌忾短暂同盟，我并未厌烦。定睛细瞧那做笔的指尖。】唔，原来如此，这也是好字——月照山河，你的兄长，尤爱你。【此话或有交浅言深的嫌疑，我却在这嘈嘈的风里，一并说下去。】我也觉得，我们都不错。【含了笑，纵是吐露心曲，也徐徐。】只是这儿，毕竟最讲礼节，我只好努力听进嬷嬷的话，唯恐哪日触犯了哪位贵人。仅是如此罢了。

【我也未想过，所谓的偶遇，是与一千万里山水之间的朱鹮相遇。活泼鲜艳的、不甘平凡的、聪明伶俐的，在她愤然铿锵的咬吐间，我深深睇她。一如我深夜拜月，带着些许不明的艳羡和渴慕。】郦娘子。【轻覆在她的瘦腕上，拢下些许暖意。】山姀。【又复道，略作一礼。】你说得不错，傲骨不可折。我也望你此后——【错目朝着她身后的沉沉来路。】上青天揽明月，磊落无碍。【夜将落了，星子爬上天幕，我默然向前行，摆摆手且作道别。此路向前，自此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