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阳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上弦月升得早,月落时,天将拂晓。
天色已是蒙蒙亮,四野犹有薄雾在飘荡,淡淡的光线晕在周身,不至于让人迷失。
蓦然,一个瘦小的身影划破薄雾,些许雾岚在飘摇。
那是一位清秀少年,身着粗布衣,脚踏草青鞋,不大的肩上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竹篓,小手不断地揉搓着,口中哈出长长的白气,仿佛如此便能驱散寒意。
少年姓陈名子夜,家住山脚下的白凤村,一家五口,清贫困苦,白净少年此番便是来这白凤山头采集草药。
行至莲花塘前,陈子夜缓缓脱去背上沉重的竹篓,将其放到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上,踩着石缝熟练地爬上去,看着眼前荷塘美景,身上的酸楚似乎渐渐得到了释放。
一池莲花碧绿如白凤山色,粉嫩似天边霞云。
青莲上两滴晶莹的水珠诉说着同一方话语,执手在清晨的天边滑出一道美妙的痕迹。
少年微微一笑,这本就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吧。
盘腿而坐,轻嗅,荷香逼人。
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纸书,仅是孩童手掌大小。
薄纸一页页被风吹开,点点霉块杂乱分布在陈旧黄纸上,周边附有晦涩难懂的文字,个个像胡乱扭曲的蚯蚓,不识字的白净少年看得一脸茫然。
翻至最前端的数页,这些天来经过白净少年的不耻下问,已能将其中乱爬的蚯蚓辨认出一二。
一些简单的字符就像老朋友一样熟悉,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还有些实在是奇形怪状,少年一度认为多半有小蛇悄悄混入其中,欲逞威能,不得不除。
草鞋少年撑着脑袋,看着陈旧黄纸书,微风徐徐吹来,额前的发丝散乱地打在白净小脸上,若有所思,喃喃道:
“寻一处山水钟灵之地,坐于期间,与万千生灵相视,与瑰丽自然互语。心凝,气静,身消,神融。超脱于万物,置身于自然,待点点星光入体,周尔复始,星辰璀璨之时,方能有所小成……”
少年叹了口气,明明所有晦涩难懂的文字都认出来了,为什么一个个的组合在一起就不那么让人明白了呢?
前一句话草鞋少年不懂,除了一处,抬眼看了看身前的莲花塘。
盈盈池水,波光如练,流云渺渺,形变万千,碧绿粉嫩,荷香满袖。
应当算得上“钟灵毓秀”之地了。
至于“心凝”和“气静”姑且将之归于心平气和之类,还有那“身消”与“神融”少年想破脑袋也不得而知,后面一段更是无异于看天书了。
草鞋少年缓缓闭上双眸,如往常一般休憩片刻,得以放松心神,待初阳东上之时便启程入山,这是他这些年来的坚持。
粗白布衣少年眉头紧皱,细细琢磨“身消”二字波谲云诡的含义。
恰此时。
晨起的第一只飞鸟四下鸣啼,随后相互和应,清脆的长吟不绝如缕,于山谷回荡,渐渐飘转远方。
山涧的泉水浮着一节枯木,经过一处陡峭,剧烈地冲击非但没有击碎欲朽之物,反而令其直飞数尺高,噗通一声,水珠被击得腾空飞舞,淙淙溪水欢快地似在弹奏一曲古老的童谣。
少年还是那个熟悉的少年,山泉还是那个熟悉的山泉,白凤山也还是那个熟悉的白凤山。
晓雾将歇,天边被染成了金黄色,绚丽而多彩。
草鞋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不再去想,扭头望向身披白纱朦胧之中的白凤山,思绪却不知道被风吹向了何方又飘去了多远……
依稀记得有次去小镇上卖草药时,一个身着雪白皮袄,腰间挂着一枚青珵珵玲珑玉佩的锦服少年,一左一右跟着两个清纯可人的小丫鬟出现在竹叶港。
一个叽叽喳喳左看右看,活泼可爱;另一个则缄默不言,步伐轻盈而稳健。
高贵大气的少年少女瞬间成为竹叶港一道难能可贵的靓丽风景。
少年气宇轩昂,满脸从容,目光仅是在各大商贩间一扫便径直走过。
一些深谙经营之道的商贩暗自叹惋,竹叶港虽不是南峰镇的繁华地带,但也偶有一二贵人来此。
再观此锦衣少年年龄尚小,而竹叶港的水可不浅,估摸着小坑一笔华服少年应是不在话下,只是锦衣少年压根不理会自己,可惜了一口子待放的莲花啊……
锦服少年一路闲庭信步随意瞟去显然没有找到中意的物件,身下的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临近草鞋少年时眼神稍作停留,脚步却并未停下。
草鞋少年对此略有失望,澄澈的眼睛沉了下来。
转而想想要是高贵公子停在他的破旧草药篮子前翻翻倒倒,再前来询问价格那才怪了呢。
毕竟清瘦少年卖的多是普通草药,显然入不了锦服少年高贵的眼,仅有一株带有灵性的草药也是灵草中的寻常物件罢了。
来买他草药的多半都是市井穷人,治些小病小痛。罕有富商子弟出手阔绰,至于世家公子,草鞋少年却是见也不曾见过,今儿算是头一回了。
按照李掌柜的话来说,穷人不仅穷,眼睛也是脏的,不配。
虽然李掌柜见多识广,可草鞋少年却不让为这是对的,明明他也很穷,可眼睛不脏,还有些像山里的泉水呢。
念及此,草鞋少年垂下脑袋,或许李掌柜是对的也不一定吧……
“这颗青湛倒是有几分灵性,做药引已是足够。少年郎可问多少钱?”
声音如三月春风,语气平和,让人不觉几分亲切。
草鞋少年猛然抬头,两人目光在空中一个对视,谁知锦衣少年半路又折了回来,俯下身子,手中拿着唤作青湛的灵草,满脸笑意。
腊月寒风凛冽,直蹿入骨髓。
草鞋少年心头却是六月暖阳,他真希望李掌柜能看见现在的锦衣少年,他眼睛里清楚的倒影着清瘦少年的样子,衣服虽然破旧,但……绝对不脏。
草鞋比之华服,正如两个相互对视的少年,年龄相仿,却宛若云泥。
后者是一出生便站在小镇白凤山最高峰上的阔绰公子,前者则是随时可能身死白凤山间的采药少年。
面对锦服少年的询问,草鞋少年一个激灵,不自觉口齿结巴地报出一个自认为极其合理的公道价格,再配合着他有些生硬的动作弄得俏皮小丫鬟忍不住捧腹大笑,锦衣少年也忍俊不禁。
草鞋少年哪里见过这等场景,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锦衣少年仔细看着手中的青湛,通体碧蓝色,茎身缠着古怪的纹路,顶有两片嫩叶,少年玩味笑道:“当真没报错,二十年份的青湛卖我十五两银子?”
草鞋少年着急道:“当真当真,走遍这条竹叶港,这绝对是最公道的价格了,真的!”
“是啊公子,上次管家带奴婢来买了一株十五年份的青湛可是花了足足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呢,一两银子一个冰糖葫芦,二两银子三个冰糖葫芦,五两银子……哎!这都可以买多少根冰糖葫芦了啊,简直一双手都要装不下了!”
身着鹅黄长袄的小丫鬟脆声声抢先道,看似是在为主子分析得失,排忧解难,实则眼神早已飘向不远一处远近闻名的甜品店内各式各样的冰糖葫芦身上,心神为之向往,眼神渐显迷离。
锦衣少年早已识破服侍自己多年小丫鬟的小伎俩,宠溺的在她柔软的脸上捏了捏:“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儿就去给你买去。”
后者笑逐颜开,唔唔直叫,连蹦带跳。
锦衣少年转而看向一脸紧张的草鞋少年,微笑道:“少年郎想必是误会了,我本意是想说你这么卖岂不是亏本了?”
“这株青湛不说已开两片灵叶,远非十五年份仅有一片所能比拟,单是这成色相较别家也算上乘,卖个三十两银子绝对绰绰有余。”
另一个披着纹彩碧色长裙袄的小丫鬟做出了一番公正的评价,一看就是内行人。她那双好看的剪水眼盯着草鞋少年看,满是疑惑。
草鞋少年感受到奇怪的目光,笑而不语。
锦衣少年同意小丫鬟的说法,点点头,手扶颔下,沉吟道:“再给你一次重新报价的机会,超过三十两银子也没关系,你报多少价我就付多少钱,绝无二话。”
鹅黄长袄小丫鬟听闻此言大惊,扯着锦衣少年的袖口忙道:“公子啊,李管家常奴婢要以最低的价格成交最划算的货物,公子你怎么还净给自己加价!万一他要一千两、一万两银子可怎么办啊?
如果嫌银子太多的话不如给黄鹂多买点冰糖葫芦吧,黄鹂一定会为公子鞍前马后,南辕北辙的!”
“傻蛋。”一个响栗敲在黄鹂的小脑袋上。
唔!黄鹂白嫩的小手捂着生疼的小脑瓜子,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那道青翠身影,气愤道:“青稚!我一心为公子着想,你干嘛打我!”
“那我问你,你知道鞍前马后和南辕北辙的意思吗?”
“我,我怎么不知道,那不就是一对近义词吗……”黄鹂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她平时就经常乱用成语,时常弄得贻笑大方,她本能意识到自己好像又用错什么词了,原本理直气壮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耸拉着脑袋,默不作声。
“叫你不多读点圣贤书,就知道丢人。”唤作青稚的少女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真是啥也不知,就知道吃。
不过今儿倒算是个例外,黄鹂这番话虽是说给公子听,可也无不是在提醒草鞋少年不要不切实际的漫天要价。
用的一语双关,颇为精妙,奖励归奖励,敲打还是要敲打的。
“等圣贤书什么时候比冰糖葫芦好吃,我保管收到夫子的表扬比你还多。哼!到时侯可不得活生生气死你!让你再敲我可怜的小脑袋!”
黄鹂高举小粉拳头示威,人却早已躲在锦服少年身后,仅露出个脑袋,做着鬼脸。
锦衣少年一脸无奈。
青稚对此早已习惯,也不回话,静静地等着草鞋少年审时度势的报价,她自问熟知人心,可看着对方动作虽是滑稽,可双眸里却是古井无波,毫无踪迹可寻,这让她起了一丝难得的兴致。
“既然我先前说了卖十五两银子,那就只卖十五两银子,同样绝无二话。”
锦衣少年身姿挺拔比之草鞋少年高出大半个脑袋,后者仰望前者,恢复了往常的自如,不疾不徐地道。
“有意思。”锦衣少年抿嘴一笑,看着草鞋少年。
初生的朝阳划破云层,在草鞋少年通红的小脸上投下金色的光影,尘埃轻微跳动,暖意自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