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疏欲断吧 关注:19贴子:315
  • 8回复贴,共1
又名宋宫保姆日记


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3-02-09 17:48回复
    早年她走失过,后由一名女冠抱回。女冠形容惨切状若疯癫,说她哭声嘹亮,如此出身,做个乐姬也不算辱没。她爹那时在工地做匠人,书生气在生计挫磨中已经不剩什么,踱步大叹,唯恐谶语成真,因而不准她触碰声乐,样样比照府州折氏嫡脉一般教养,折雪启蒙得以学了些画艺鉴赏,对艺术自有朴素的判断。成堆画里,唯有黄公望的石桥图能得她观摩竟日,眼酸才不舍离去。午睡时冰簟熨凉,适宜熏然的幻想,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要是真有这么个地方,她是否舍得迷途知返。
    好日子是鱼跃龙门时尾部甩开的痕迹,她跌跌撞撞穿过桃花林,转眼一身褴褛孤身沦落慈幼局,锦衣玉食为奴为婢又或者是鲜花着锦做了经纪行首义女、汴京十二乐奴,从没听她没表示任何不愿意,只是无波的眼神无意中泄露精神领域,对抗各种坎坷与跌宕忌讳高敏的心,只消应对以麻木和冷峻。
    再后来,脚底下是水流湍急,一窄桥撑住她纤魄,夕阳卧在湖泊尽头,皴开橙红光柱愈拓愈宽,竹林波涌像钱江潮。“弄潮儿”拨动竹竿,不知道是要探水有多深还是希冀桥能像船一样将身后抛开去——她真的来到了这个地方,黄公望的石桥图,宋宫杏岗微不足道的一隅。
    她在桥面听公主笑,连同那架秋千一起纳入视野。秋千影子斜斜侵地,公主金丝滚边裙摆长到遮蔽木屐,双足起落处,抵抗重力的衣料显得纤盈,不似秋千起落,是乘鸾来去。
    公主在光影里挥动披帛,折雪就要回应,披帛软绵绵垂地,公主侧耳谛听未果。
    “折氏女,老身叫你清理淤泥,”折雪身后,半流放、被架空的陈尚仪深吸气、强抑怒火,冷光相射,“仗着公主宠爱,就不把老资格放在眼里。这种人,都要丢进池子喂鱼。”
    水流湍急,她盯着手里的竹竿,头一回有了惊动,原来山水卷轴并非纯粹洁美,留白处尚潜藏着淤堵。人工湖毕竟不值得迷失,她敛下卷睫来,细声细气地告罪。
    金光入侵,池水近于沸腾。她与孙尚仪两个困在桥面,也如蜉蝣夕死,困兽相斗。折雪忍不住轻轻笑开。这笑在孙尚仪眼里近乎嘲嗤,转眼想起自己尚有磋磨年轻仕女的余力,刁难道,“趁帝姬还在游戏,把淤泥清理干净。官家午后喜欢赏鱼,需要提前把鱼翻出来……”圣驾将临,折雪却不必要展现忧虑,她只管将事情做漂亮。孙尚仪是边走边说,到后面声音已听不真切。折雪目送她背影愈来愈微弱,融做暮气的一团,转头闻锦鲤唼喋,心想最好水面浇油,再放把火,营造一场真正的烈火烹油。
    很久以后她朝公主走去。
    “雪儿歌!”公主见她近前才停止招手,歪着头,眉眼弯弯,“你们刚在桥上说什么?”
    “雪儿歌迷路了,孙尚仪顺势给派活呢。”
    “哦,”公主眼里满是疑虑,扑进怀里,“为什么呢?”
    折雪顺势抱她起来,“因为她知道,只有雪儿歌是自愿迷路的。”
    那年风在高岗把金乌刮落,平芜尽处流浪的人穿的什么都像黑色,人脸也石壁一样的不平,或明或暗,不存在过渡地带。她有一副泥面和一双杏仁眼,山河奔流揽入眼底,可是旁无一人。登高跌重,远看是无人岛屿。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坠落。
    “折雪,”眼下,公主又细声细气地呼唤她,“雪儿歌,给我唱曲吧。”
    “唱什么呢?”
    公主哼了一段调子要她唱词,折雪将公主圈地更紧,肉体凡胎却能将她看穿,她滞涩一样地解释,步履又急,几乎就要惊走,“公主,这是《折杨柳》。”
    公主的奶香扑朔在她脸颊,眼睛也起了雾气似的,上下跌宕,“也许雪儿歌在起故园情呢。”
    折雪垂下眼睫,长长卷卷。帝姬对情绪的感知敏锐如此,她得再谨慎一点、再若无其事一些。放慢步调轻哼:“垂杨拂绿水,摇艳东风年。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美人结长想……”
    对此心凄然。
    再低头看时,公主双目紧闭,已经睡熟。


    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3-02-09 18:00
    收起回复
      她到寝殿放下公主。拨下花牙子帐幔来,殿内一度灰暗,坐在床沿,听到鸟雀竞鸣,听磬迟女官打翻了花盆,帝姬受惊抓握锦被。折雪俯身掖住帝姬的被角,轻哼童声。此刻帝国温室花精神孱弱,但眉眼间都是懵懂香甜,不像美梦被暴力摧毁。折雪一遍遍看她,精致易碎的粉娃娃,让人想要从头到脚地装扮。
      片刻,她伏跪在床边,发了昼困。
      梦不安枕。空寂的水墨色,从杏岗的石桥下眺,黑的黑、白得对比,鱼群悄无声息,涟漪未动。芰荷从旁拗断,弟弟从迷雾中扩散开。
      雾气不在湖面而在她颅内,满池的浓雾在颅内挣扎困顿,她被吸引、被驯服、被掌控,金斧劈向向胞弟。
      “折柳!”
      折雪,非要折柳死了,你才活过来,是不是?
      黑雾散去,各归其位。
      的确,公主支颐瞧她,水汪汪的眼睛,午后初醒的憔悴。
      折雪揉揉失去知觉的手臂,“是雪儿歌吵醒公主了吗?”
      公主答非所问,公主语调带着睡醒的沙哑,很少有小孩子在这个阶段没有起床气,“雪儿歌,你很痛吗?”
      “是哦,一觉睡醒,腿脚酸麻。”
      “麻和痛不是朋友,阿娘说,痛跟爱才能牵手。”
      她听了笑个不住,“像公主和雪儿歌一样牵手?”
      “赵雾和与雪儿歌最最能牵手,”赵雾和思索片刻,腾开地方给她,再接过她的手臂来轻吹,酥酥痒痒,“吹吹就好了。”
      磬迟女官挑帘进来,太阳光芒柔和她面部曲线,铜盆水轻轻漾出些许,要服侍公主梳洗。折雪偏颐问她,“这香料,好似浓郁起来了。”磬迟目光闪躲,言辞闪烁,她叹,“公主长得太慢了,而我时日无多。”
      公主听不懂,这两个年轻女官总以为她年纪小打哑谜,不知道如今折雪对公主起了顾虑。赵雾和去捞折雪的袖子,但后者已起身同磬迟出去。
      公主侧卧在榻上,闻得几声呜咽,一会儿又迷迷瞪瞪睡去,好几个巨幅画面扭曲呈演,她乘着飞鸾穿梭其间,当然还有歌声作伴。
      在无限自由的角落,公主发了高热。
      她抬眼看母亲都费劲,梦里的飞鸾都累了,画面却不断排演。好在梦是不带情绪的,不然有些情感一定会穿透大脑冲破体肤,乱其所为。
      说是小孩子长牙齿自然高热,女太医还是不眠不休地看顾。说的话梦话却让人难以琢磨,说爱别离说怨憎会,说什么时日无多,甚至十几年前的谋逆案也在其中,只是不成章法,像鹦鹉学舌。
      那天有陨星降世,圣驾被一干大臣绊住,这些含糊不清类似请乩的字词只有xxx等人听见。折雪独自在寝殿坐了彻夜,翌日同xxx密谈许久,这宫殿的主位也许上了心,也许没有,总之事件以罄池女官被贬去杂役房作为终结。开春的时候,连带这个名字也彻底消失不见。
      折雪由此从尚仪局女官跃迁为公主贴身女官。离开了陈尚仪的钳制,彻底摆脱了双重管辖,日子的发条愈加松缓。她抱着公主在桃花下行走,穿过臃肿冗长的春昼,来到澄澈亮堂的夏夜,公主抽条很快,很快便抱不动了。
      “这很好,”折雪在心里说,“讨厌鬼,终于要摆脱上一阶段。”


      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23-02-10 09:08
      回复


        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3-02-10 18:00
        回复
          大概在足够小的阶段,她就已经失去对美的感知。她浑噩度日,痴呆犯傻,文墨不通,灵气全无,她明白父母惋惜,九服嘲弄,明白她弟弟饱性格开朗才华横溢,明白母亲温雅贤淑一视同仁,明白父亲在为一桩本不该发生的荒唐负厄。她是家里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一个健全体魄无意增生的囊肿。但她的艺术生命并不如左右想的那般从来未有,只是苦心孤诣达成国朝前所未有技巧上的突破,最终因不知何以为美缺乏灵魂脚注而宣告终结。如同她本人的存在,仿佛只为见证这家的幸福而来,时机合适便结舟离去。
          她坐在阶梯上听春雨霖霖,水汽清透漫騰,佛塔顶的铎铃与橐驼的颈铃交应大作,听折柳给她念寓言。
          “营丘士曰:‘吾尝见挽郎秉铎而歌,虽不究其理,今乃知恐为木枝所绾,而便于寻索也。仰不知挽郎之足者,用皮乎?用线乎?’”
          事关孤独与存在,死亡与不朽,却教她笑得无法自抑。这一笑使家人惊诧,母亲闻询赶来,往佛塔方向拜上三拜谢过老天开眼,好像她呆愣的前半生终于要迎来转折。
          挽郎之足者,皮线皆用。他们很快获悉寓言里不肯告知的琐屑。破除诡辩家引人入彀的方式之一也许是用事实说话。但即便事实摆在眼前,诡辩家也能以步步追诘的艺术让人束手无策,完全可以推及生活的蛮不讲理。
          绊挽郎脚的绦带,分别以皮和线的形式缠绕,为这对双生子的父亲开路。尸首是不美的她知道,但寄寓在生前灵魂里的爱超越世上大部分美学,何至于皮囊残缺而有所缺憾;她知道母亲以头抢地的殉情,残破的身体是不美的,这份生死相随的勇气叫人惊痛;至于折柳,他死在塔底的铎铃下,肇事者的拳打脚踢让他断送短暂但前途无量的小半生,嘴巴一张一合,“雪儿快走!”
          天底下只有一架马车颓唐穿行过琼林,原来先前下的不是春雨而是雪子,打在手心有股迟钝的痛感,要知道美首先要知道痛,是不是?
          她再看一眼折宅,三十亩田挥别她,那里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与田产,她的家在人更多的地方。


          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23-02-12 12:54
          收起回复
            公主看她发呆,有时候会缠着她讲故事。
            好,讲故事。折雪抱她到膝上。春来宋宫,膝盖隐隐作痛,“你走失了,迷失在浓雾当中,拨开浓雾,面对的是狰狞困兽。进退无门,你选择闯进兽笼与之相斗。”
            家破人亡的那几年,她投身北地一个叔父家中。也许是为了补偿她几年懵懂,仅用了两年,就尝遍了十年辛辣。妻妾争宠、构恶献谄、濒死倒戈……她冷眼旁观,有时殃及池鱼,跪在冰冷的祠堂或者浸在破冰池塘,都没有耽溺声色的叔父可怕,好在一一挺过。两年过去,叔父宅内斗得人丁凋敝,才被兽笼吐出口去。
            她竟不知天地之大拟将何往,出门看剩山残水,平生有一恨,北地无花草,春来不似春。
            “你检查身体,发现除却伤了膝盖,引以为傲的歌喉也不再有,背上还有刀割和鞭痕,最重要的是烙下咳疾。但你适应地很快,不再纠结失去,转身向另一头走去,这回你不再有笼子的束缚,但踏入猎户的陷阱。”
            活下去,折柳命令她。她从来没觉得折柳已经死去,只是换了个方式,寄生在了身体里,所以总能听见折柳的宽慰。
            南归之路更非人世所堪。骂山匪、诋逆贼,当死;带了把匕首以备不测,几乎自刎而死;偷渡上船,倘若被发现,葬身鱼腹而死;在深山老林迷路,几乎渴饿而死;穿越乱葬岗,差点害而疫症死;路遇蛮夷,庶几马蹄踏死;死而死矣,何苦境界危恶!
            公主听得泪流不止,几乎哽咽,“雪儿歌,这个故事好痛,你换一个好不好?”浪漫的寓言人人欢迎,残忍的故事弃之敝履。
            雪儿歌抱紧公主,“好,我们隐去部分苦厄。”
            这回,有人主动收养了她。慈眉善目鸡皮鹤发的老妪对她伸出手,抬头,上书几个大字,但年久失修,依稀辨得出是慈幼局三个字。
            慈幼局是国朝官方的收留机构,多幼童。嬷嬷格外青眼于她,这里被收养的机会很多,若想从这里出去,最好表现得乖觉,尽己所能地顺从。不平衡的爱只会引起嫉恨,古来如此。世界上的孩童拥有最纯粹无辜的恶毒,他们言语直白,恶行刁钻,北地的经历让折雪掌握了丰富的生存技巧,才免于伤斗。
            但是,跑吧,这里令你感到窒息,令你感到困顿犹疑,折雪,讨人厌的东西不可以变成掌上爱物,令你迷失的是危险,比排挤掠夺更加令人痴迷,走吧,去下一个危险美地。
            有一天她照例醒来洒扫做工,却听得马车震若雷霆,华车停在门外,一个小孩问掌事嬷嬷,是王孙公子的车撵么?
            不是,这是汴京的行首老爷们,官老爷不来管你们,行首们不忍大家挨饿挨冻,定期轮流送些吃食被褥来。只是这回,车怎么停在大门口了?
            她头抵在斜钉着窗的木板,看马车上走下二男一女,几人穿行若干垂花门,抵达堂中。一时间堂中被孩童挤满,汗酸与泥垢,沉香与玉绶,黑白分明的世界。人人带笑,笑得无邪澄澈、机灵乖顺,谁都比她更会讨人欢心。
            三人一一挑剔,女子在人群中看向折雪,面露惊疑,“颓唐、矜高,入我教坊,假以时日必有成就。”满脸肥膘的男人笑起来连眼睛也看不见,“疏离、避世,来我酒行为妙。”
            颓唐、矜高、疏离、避世,说的不是她。是逆光站在门框的那尊菩萨。折雪在背光处静静等他开口,始终没有等来。
            好吧,她在心里说,这样也好。
            这里的动静仿佛才惊动他。青年过来,俯身捏她的削肩,微微收紧,声响像磬瓷像薄雪,佛手柑的香气勾连出些许乡愁,“汴京十二茶奴还差一人,兄嫂就莫要与弟相争了。”
            从始至终,被带上马车,折雪都没有看清他的脸。他的脸是太阳,谁会一直盯着金乌看呢,会发胀、流泪,请你一直背过身,不要让我失明。
            “你对将来的情景谈不上期待也谈不上雀跃,但又觉得生存如此不易,若不做出一番成就十分可惜,不如顺着命运的轨迹滚向前去,偏离轨道也无所谓。你这一生的每段传奇,发端于一场春雨(或者说雪子),准备的时间够长了,去完成你的使命。”
            公主对这个故事说不上兴致缺缺也谈不上兴致浓烈,她总觉得有更好的故事藏在雪儿歌的怀里,那么日后再说,自己也是稍微允许的吧。


            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3-02-12 18:00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