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与闲聊的记忆]>—–
“小石，今天晚上吃啥？”
石匠转头望向那个用尾巴戳自己后腿的龙。是明日视，石匠记得他，他们是同一所学院毕业的学生，只不过明日视读的是行政方向，自己读的是地质方向。不过平心而论，明日视的成绩要比自己好得多，他理想抱负很大，据说有亲自给女王干活的志向；石匠的成绩只能算吊龙尾的，勉强能拿到毕业证。
“欸，明哥，好久不见啊，你也是来实习的吗？”石匠轻轻掂了掂爪里的空盘，笑道，“饭堂里没啥好吃的，毕竟岛上就那点地。不知道女王什么时候能再批准大家去主陆考察一下。”
“哈，我可没得实习，女王直接派活的。”明日视似乎带有几分得意地说道，但很快控制住了表情，“晚上不知道吃什么的话，来点浆果煲信天翁也不错。”
“厉害啊，直接就转正啦。”石匠从取餐点取了几份烤土豆，在一位颇显年轻的雄龙旁坐下。
“都是为夜翼族崛起而奋斗，”明日视端来一盘浆果煲信天翁，边在他对面坐下边念道，“真要吹能力，还得看你旁边这位坐着的。”
石匠仔细端详了一下身边这位戴着眼镜的龙，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腼腆地笑道：“两位前辈好，我是智多星，目前在火山实验室工作。”
智多星指向窗洞外灰暗的天空，石匠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所指的是那座冒着烟的大山。石匠知道那是一座活火山，它曾沉眠世纪之久，让初迁岛屿的夜翼龙以为它已经死去。夜翼龙们享受着这座火山遗赠的丰富矿产与富饶的火山土，逐渐重建起夜翼曾经宏伟的文明。
直到上个世纪……
“……上个世纪起，这座火山开始重新活跃起来，大量含硫有毒气体被溢散到岛屿上空，形成的局部气候严重影响了我们本地的生态环境与生产生活。空气质量、淡水资源、本地物种生物群系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智多星说道，“所以我从小就立志从事科学研究，希望能帮助我们的族群在这种环境下生存。”
“你的知识面很广博啊，是不是双学位……”
“三学位毕业生。从幼龙班开始，三次跨级破格录用，毕业直聘火山实验室，现在是高级研究员。”明日视平静地念道，“他是夜翼族的栋梁之才。”
石匠震惊于自己并不认识这条龙。
“你不认识他很正常，现在岛上这种吃一顿少一顿的环境，关注学术的龙已经很少了。相比于研究如何喂饱全族，大家都研究如何喂饱自己去了。”明日视讥苦地笑道，“有机会的全搁那找格蕾娜批外勤，搞得好像夜翼国一伙龙都要跑散了。”
众龙沉默了片刻，石匠隐约听到明日视啃完半只禽腿后轻声嘀咕了一句“柴了点”。
“小石，你自己那段时间不也是去跑外勤了。”明日视从牙缝中剔出骨头，咧嘴笑道。
“那是做地质勘探，是实打实地干事，”石匠驳斥道，“好吧其实也就是测绘考察画画地图之类的，弄清楚部分地区的资源分布情况。”
“所以……我不知道能不能说……”那位叫智多星的龙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谨慎地插话道。
明日视盯了他一眼，又扫视了一圈周围，但随后还是替他补充道：“女王确实有让全夜翼族迁徙至主陆的打算。”
“全夜翼族？”石匠不可思议地看着两龙，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怎么可能？现在主陆还有哪里可以装下整个夜翼族？况且，庇利亚大陆上还在打仗啊，我们这么大摇大摆从天翼国的战区飞过去？还有老弱病残，很多书卷都无法带走。”
“迟早都要搬的，”明日视望向窗外阴郁的天空和与之相连的巨大烟柱叹道，“能带走的就带走，至少夜翼族的火种不会灭。”
“我现在正在研究一种飞行便携绑定支架，到时候应该也能协助部分雏龙与伤病龙员离开。”智多星坚定地点头附和道。
“况且女王派你去主陆考察，不也是为了找合适的地方给夜翼族重新安家么。”明日视念道，把盘中残余的食物用尽，便起身去放置餐具。
雨林。一个念头从石匠的脑海中闪过，那是他在庇利亚南部考察时去过的地区，资源丰富且巧妙地避开了战争的各个战区，仿佛一个遗世独立的天堂。
但是雨林是另一个族群的领地，神秘而可能非常危险的雨翼龙。石匠的毕身所学中，对雨翼龙的了解甚少，不论是雨翼龙的食性、能力、还是社会结构，仿佛都遗失在了时间长河之中。雨翼龙似乎在刻意隐藏自己，因此在此次沙翼龙三姊妹掀起的世界大战中，唯有雨翼龙没有卷入其中。
要是夜翼龙的异能没有诡异地消失就好了，这样预言者们就能为我们朦胧的未来拨开迷雾。
要是能有一条隧道直通雨林就好了，这样所有夜翼族百姓与残存的知识遗产都能得以保留。
要是雨翼族能接纳我们就好了，这样就不必让创造死亡与仇恨的战争侵染这片美丽的乐土。
但是，这可能吗？
石匠不敢想象其中任何一条得以实现。

“我们可以编造一个预言。”明日视应道，似乎他早与女王交谈过此事，“比如一条神谕之龙终结战争带来和平的预言。我们可以选一条夜翼龙去当这位神谕者。”
“不行，太明显了。”女王打断道，“这个预言里要有其他龙族，最好是所有被战争影响的龙族，这样才能在各族之间流传。当然，不包括雨翼龙，我们不能让其他龙族对雨翼龙施于过多的关注，这对我们的进攻计划不利。”
“但是冰翼龙……”明日视迟疑道。
“冰翼龙可以省去，”战莹替明日视回答道，“以我们两国之间微妙的关系，要去说服他们那帮顽固的害虫也是无用功。况且就算是和平之爪里任意种族的龙去冰翼国游说，估计也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所以就编一条关于五位来自五个龙族的龙来终止战争的预言。”明日视思索道，“而且夜翼族要在其中体现权威性与领导作用。”
“但是三位姊妹中总有一位需要成王，不然是不可能凭借民众的力量去感化这场战争的。”战莹跺了跺爪，提醒道，“当然，我们或许可以和其中某位女王建立联系。”
“一场交易，如果我们辅佐她上位，她就帮助我们攻打雨林。”明日视默契地接道，“与烈焚达成协定恐怕十分困难，她更欣赏绝对的暴力而非利益上的交换；烈炽是个有头脑的龙，与她达成协定还是有希望的，但我们必须警惕她上位后对国际形势的影响；烈炎是个比较容易被利用的龙，只是可惜她选择了与冰翼龙结盟。综合来看，烈炽是最好的选择，而且烈炽目前与海翼国和泥翼国结盟，在这两个地区同步发展和平之爪也更为方便。”
“好，之后就由你来负责联络和平之爪和烈炽吧。”战莹回到王座旁，蹲坐在王座上，满意地鼓起掌说道，“但是切记，这个预言必须弄假成真，不能告诉其他任何龙这个预言背后的计划。烈炽不能知道这个预言是我们编造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这个预言来扶持其上位。所有夜翼龙也必须相信这个预言是真实的，以防有嘴巴不牢的家伙。”
“是，女王陛下。”明日视说道，随后便离开了王座室。
女王注视了智多星片刻，又将视线投向庇利亚地图上的雨林。那一片繁茂的树木图例相比于广袤的沙翼国，却反而显得更加空洞未知。
沙翼国的各个龙族聚落、皇宫、绿洲、乃至臭名昭著的蝎子窝都得以标注，唯有雨翼龙的国度——除了树，还是树。
“我们对雨翼龙的调查还是太少了。”战莹若有所思地说道，“在不了解敌龙的情况下贸然进攻不是明智之举。智多星，我需要你从现在开展对雨翼龙的详细研究。”
“可是……女王陛下。”智多星脱口而出，但是最终没有将话说完。
“我知道，我知道从岛屿去雨林的路程很长很危险。”战莹脸上又浮现出凝重的表情，“到时候让迅袭带你走一条安全的路线。有必要的话可以在那里建立一个临时科考站点。”
“女王陛下，我现在正在进行的火山研究需要暂停吗。”智多星略显犹豫地纠正道。
“暂停吧，眼下研究雨翼龙更重要。”战莹叹道，“要是能有办法打通一条火山岛到雨林的捷径，倒是能少许多麻烦。”
“是，女王陛下。”智多星再次深深鞠躬道。他垂头走出王座室，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回头朝石匠瞥了一眼。
现在王座室内仅剩三龙。
石匠的心开始加速跳动起来。
“格蕾娜，剩下这位是谁。”女王的声音平静无比，却把石匠压得抬不起头来。
“是石匠，他在民众撤离过程中，从火山喷出的碎石中掩护我，救了我一命。”格蕾娜望向石匠答道，眼中闪烁着光芒。
“哦。”女王满不在乎地哼道。
“但是……但是他是通过口头言语让飞石凭空改变轨迹来保护我的。”格蕾娜朝前迈了一步，着急补充道，“所以我怀疑……他是一条念力龙！”
“证明给我看。”女王抬起下颚，眯眼说道。
空气如凝固的熔岩一般胶着而焦灼。
所有龙都知道历史上某位臭名昭著的夜翼龙做了什么。所有龙都知道这种充满诅咒的力量在历史上所带来的弑君之罪、自我毁灭、灵魂堕落。历史上有所记载的所有念力龙，无一善终。
“不，抱歉，女王陛下，我做不到。”石匠结巴地说道，“一定是格蕾娜殿下看错了，我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庶民罢了。”
但是这能改变自己拥有念力的事实吗，只要这股诅咒仍绑定在自己的血液之中，他便终有落入灵魂堕落的一天。
战莹用尾巴响亮地拍打了一下王座的座垫，惊得石匠一阵踉跄。
战莹长吁一口气，调整好表情，直视石匠的双眼说道：
“石匠，你救助我的女儿有功。但是若私藏异能而对族群伟业袖爪旁观，罪当没功。”
“但是使用念力会使龙的灵魂腐化，女王您也知道历史上记载的念力龙……”石匠说道，双眼视图摆脱女王的注视，但又难以移开，“海翼族念力龙引起的大屠杀，夜翼族念力龙企图篡夺王位……如果我直接用念力……我不知道直接阻止火山喷发能不能生效，但是……这么强大的咒语……我怕失去自我，我怕给夜翼族带来更为可怕的灾厄。”
“嗯，我能理解。”战莹用爪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王座扶手，思索道，“念力是一种强大而危险的能力，我不会强求你施加过于强大的咒语。或许施加一些影响较小，对夜翼族有益的咒语会好很多。”

“不过当前需要先证实你真的具有念力，”女王双爪摩挲了一阵子，说道。随后她伸出前爪，摊开掌心，掌中托着一枚银戒指。“现在，让这枚戒指变成一条月长石项链。”
石匠犹豫了少顷，随后伸出爪子轻轻触碰了女王硕大爪掌间的银戒指，低声念道：
“我令这枚银戒指变幻为一条月长石项链。”
戒指静静地待在原地。随后猛然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姿态扭曲着，形成一团介于金属与宝石之间质感的未知物质，逐渐凝固成形，棱晶状的月长石从两侧自行刻蚀出一道通透的孔洞，一条坚实的螺纹细绳环抱着女王的爪掌渐渐生长，最后闭合成环。
女王流露出惊诧的神情，随后融为一道狡黠的微笑。
“哈！精彩至极。”战莹女王忽然爆出一句响亮的笑声。她提起这条崭新的月长石项链，欣赏起来，随后竟将其挂在石匠的后颈，“这条项链就赏赐给你吧，夜翼族未来的重才。”
“格蕾娜，”女王拍掌呼道，“去把那两位叫回来，我们计划有变。”

–—<[雨与狐尾的记忆]>—–
“今天晚餐是什么，今天晚餐就是你啦。”
天空飘着不大不小的雨点，敲打在雨林繁茂的树冠上，演奏出清脆的乐章。一团赤色的火焰与一只巨大的黑影在翠绿的植被中迅捷地穿行着。
今天是火山岛-雨林念力隧道正式开通的第五日，而石匠现在正在追逐自己的晚餐。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可能的晚餐，如果石匠没能追上的话，今天的晚餐将会是智多星灾难性厨艺带来的糊糊，与苦涩无比的树叶汤。
不知道为啥女王会想到让智多星与自己先到雨林考察一周，智多星这家伙就应该老老实实窝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研究对抗女王体内冰息的解药。
“首先，这个不叫糊糊，这个是一种叫做芋头的植物捣成的泥，富含碳水化合物，能有效补充能量……其次，这个不叫树叶汤，这个是一种叫做山茶的灌木叶片泡成的饮品，有益身体健康……最后，女王让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有在这片区域考察的实践经验，之后或许我也会带我的助手常来这附近转转，等有足够的龙熟悉周边环境后……或许我们可以尝试捕获一只真正的雨翼龙作为试验样本，那个时候我就可以专心待在实验室做测试了……什么，你让我研究冰翼龙那种反科学的冰息？你怎么不动用你那万能的念力想想办法呢……虽然我有猜测他们的这股能量可能来源于某种逆熵效应，是某种调用能量场的特殊器官吗……”
智多星的理论与概念如洪水一般从石匠的脑海里汩汩冒出来。毕竟到雨林与智多星共事的第一天起，石匠就开始接受智多星的知识洗脑和学术轰炸了。无法想象他的那位助手每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还不能分心，不然今天的晚餐真得跑了。
但是这该死的狐狸简直和智多星一样狡猾，它挑衅一般的大尾巴摇动着，拨开一大片盛满雨水的阔叶灌木，泼打在石匠的脸上。逃跑就算了，偏偏要在石匠快跟丢的时候回头望一眼，狐叫一声，生怕石匠没找到他。
石匠心中忽然冒出一个阴暗的想法，他或许可以用念力令狐狸面前的灌木变出尖刺，直接刺穿它的身体。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有多可怕。
不行，念力固然便捷，但我不能被念力操纵心智。他驻足片刻，甩了甩自己的脑袋，随后重新观察起树丛中的动静。
找到你了。左前方的树丛忽然扰动了一下，狐狸尾巴露了出来。
“给我站住！你这乱跑的晚餐！”石匠恼火地嘶吼道。
那只大狐狸确实忽然站住了，可这回石匠没刹住爪，一个飞扑越过了它，跌倒在一个半坡上。在落雨与落叶的覆盖下，雨林的地面显得额外光滑。石匠像溜冰一般被坡上的落叶载着滚落坡底，撞到一截冒出地表的树根上。
“嗷！”
“叽～”
“哪有狐狸这样叫的，你是故意接我茬是吧。”石匠苦笑着翻过身，从没过身子的枯叶堆中爬起来。他望向那只得意洋洋的狐狸，发现它的嘴中似乎叼着一只硕大的松鼠。狐狸抖动着灵动的双耳，回望着坡下的黑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石匠疑惑地接近它，但它又慢慢地行走起来，与石匠保持着一段特定的距离。这只狐狸似乎是在吸引他前往某个特定的方向。
石匠的步伐由追猎转为跟随，他的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捕食的本能。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龙一狐就这样以一种微妙的和平穿行过层层林木，最终抵达一座磐石堆叠而成的小洞。
那只狐狸拨开遮掩着洞口的蕨草，里面显露出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
小狐狸蜷缩在枯草铺成的窝里，后肢受了很严重的伤，小腿似乎被某种迷你的铁夹咬折（龙族打造的捕兽夹不可能这么小，而且也不会用于捕捉这种小零食）。殷红的血染透了其身下的草垫，爪尖黑色的皮毛被凝结的血块粘连在一起。小狐狸带有一丝害怕地望向相比自己显得庞大的黑龙。而大狐狸则放下嘴中的松鼠，用吻轻轻抚慰着它。
很明显，是狐狸母亲在照顾她受伤的孩子。
“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呢？你们对于我来说都只能算是晚餐。”石匠自言自语地问道，当然，他不指望狐狸能开口解答他的疑问。
不过石匠很快就能猜到为什么了。
在他把头伸入洞口仔细观察时，他发现狐狸窝的一角端正地摆放着一个小巧的龙形木雕。这个木雕通体涂满了彩色的颜料，尾巴弯曲成盘，脸颊有着独特的翼状翎帆，似乎刻画的是一条雨翼龙的形象。只不过这个木龙的鼻吻雕得似乎丑塌塌的，不知创作者是落爪失误还是有意为之。
窝内还有几条染血的藤条与破裂的叶片，似乎是有某条龙尝试救治这只小狐狸，但是碍于自己欠缺的包扎水平被迫放弃了。
狐狸妈妈见证了一条陌生的龙族对自己的孩子施以援爪，而现在她正对石匠投以信任的目光。
“好吧，我亲爱的晚餐们，谁要你们碰到的是我呢？”石匠嘀咕道，一边从紧身的鞍包里掏出布料与铁棍。得益于夜翼族给小龙们提供的生存类通识教育，石匠知道如何处置这类情况。
石匠趴下身子，双爪伏住小狐狸瘦弱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扳开小狐狸腿上的铁夹，不过打开这个铁夹对于龙族来说并不需要花费太大力气。
小狐狸在他的臂间窜动了一下，嘤嘤地吟叫了几声。
“会很疼的，不过你还是得忍住。”石匠念道，检查了一下那道深深咬入皮肉的伤口，“还好只是有点骨裂。”

他在一段布料中填入草木灰（火山岛盛产），敷在伤处绕扎几圈，随后用铁棍贴紧住它细小的后肢，最后用另外一段布料扎紧固定住。
“幼龙款固定棒对于你来说也还是粗了点啊，不过这样就行了，”石匠微笑道，他直起身来，对狐狸妈妈嘱咐道，“孩子养伤期间不要乱动，要保证充足的营养摄入。我之后可能不会来看望你们啦，不过肯定会有龙替我来照料你们的。”
他拾起那只小木龙，把它轻轻塞进小狐狸的怀里。
石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助这一对渺小的生灵们，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将要参与迫害雨翼族而所产生的罪恶感？
石匠叹了一口气，狐狸母子并不知道夜翼龙与雨翼龙之间的区别，它们也不需要知道夜翼龙与雨翼龙之间将要发生什么事。它们在接受了一条雨翼龙的善意后，也愿意相信另一条萍水相逢的夜翼龙，而后者甚至曾试图把它们作为晚餐。
这个世界上的善意，真的能全都得以善终吗？
石匠揉了揉已经开始饿嚎的肚子，但是显然眼前这对和睦的小家庭已经不再合自己的胃口，他转身准备离去。
狐狸妈妈蹭了蹭石匠的爪子，又用吻推了推地上早已咽气的松鼠。
“不必了，留给孩子吃吧，他现在更需要食物，”石匠摆了摆爪说道，“或者，以后吧，以后再来还这份情。”
当然，石匠知道狐狸听不懂自己的话，他们以后也不可能有缘重聚。
石匠惬意地看着侧卧在草窝中的小狐狸，它胡乱挥舞的前爪与重获精神的大眼睛似乎在恋恋不舍地与石匠道别。
不过，命运这事情，谁知道呢。
“今天空爪而归啦？”智多星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正在解剖的青蛙样本说道，“晚饭在锅里，今天给你加了点肉，希望你别吐槽难吃。”
“有肉吃，美滋滋，感谢智多星大佬。”石匠插科打诨道，用勺挖起一坨芋泥，里面埋着几块明显是刚从实验桌上抠下来的青蛙肉。
“得了，用样本做饭就算了，还懒得剔骨头是吧。”石匠笑着用尾巴轻抽了一下智多星的后腿根，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这道算不上可口的菜肴。
“什么嘛，这叫杜绝浪费，你在岛上还吃不到呢……”
“可拉倒吧……”

–—<[沙与月色的记忆]>—–
“亲爱的，今天的晚餐是什么呢？”
“我们刚才不是吃过了么。”
“小傻瓜，你应该回答——今天的晚餐就是你呀！”
今夜是与她偶然相遇起一年整。
谁知道一年前只是因为她在沙丘上面挖青蛙，他在沙丘下面挖隧道，两条素昧平生的龙便碰撞到了一起！
庇利亚轨道上不倦旋绕的三颗卫星反射着来自恒星的光，投映到这片辽阔大地的夜幕之上。繁星在沙漠澄澈的天空之间散落，似乎并未被这三位或满或半或残的姊妹隐去微光。一切都是如此静谧，就连绿洲中的水也不舍得扰破溶入其中的月色。水畔的两棵棕榈树相互交斜，叶片几乎簇拥在一起。而树下的两条龙，双尾环抱，双翼若贴若离，正如一块来自夜空的碎片坠入尘世，与一方沙漠的剪影依靠在一起。
这是与她共处的第几个夜晚？石匠想道，未来又能与她共处多少个夜晚？
时间的概念仿佛在与她相伴的时刻变得模糊了。从日间的工作挣脱出来之后，能与她相伴，谁还会在乎自己短暂的一生余下几分呢？
谁还会在乎自己孤独的灵魂残缺几分呢？
“你又在读我的心吧。”她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牵出来。
“我告诉过你的，我不会读心术。”石匠的视线从水中之月移开，对上了她的视线，“很多时候，我感觉你更能读透我的心。”
“我哪里知道你们这群夜翼龙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想法，”荆棘笑道，她的笑靥就像这碗三月一样灿烂。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我的错觉吧……我感觉遇到你之后，我的龙生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石匠摩挲了一下颈前的月长石项链，它在此刻是如此轻盈。
“你还说你没有读心，”荆棘眨了眨眼，用翅膀轻推了一下黑龙说道，“瞒不住你，我正想和你说，我们待一起这么久之后，我感觉自己也变了不少。”
“怎么说，”她继续道，“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闯过不少事的小姑娘。那天跑沙丘上面挖青蛙，还是去替我一个狐朋狗友还他欠下的事，他惹了不该惹的龙。”
“这就是你与其他龙不一样的地方。”石匠踢了踢爪下的细沙讲道，里面露出一截沙蛇蜕下的透明鳞皮，“在现在这个世道，大部分龙都只为自己而活。他们不惜把其他龙贡给蝰蛇与毒蝎，只为自己能多苟活一天。你的心里有一种独特的善良。”
“但是善良是种单纯而空想的主义，不是么，善良在这个世界不会获得善良的回报，”荆棘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
“一味的善良在这个世界上不总是会获得善良的回报，”黑龙叹道，他握住荆棘的一只前爪，“但是倘若善良能自己站稳四爪，又能在适当的场合出现……你就是那种善良。”
“或许我也不打算寻得回报吧，”荆棘笑道，“也不完全是这样，我帮过的那些小跟班们还是愿意替我大打出爪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不要学我，学我这么处事在蝎子窝里很难生存下去。”
石匠松开了她的前爪，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尚未有龙能打扰这独属于他们的时光。
“你是一位真正的领袖，”石匠坚定地说道，“你具有一种由里及外的领袖气质。你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蝎子窝的一部分，至少对于你带领的龙们，他们目前的生活甚至可能比被战争波及的百姓要好。要我说，你比那三位姊妹更适合当女王。”
“真的假的？”荆棘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尾根轻轻顶了一下石匠的腿侧，继续道，“我只不过是个蝎子窝的小团伙——咳咳说好听点，叫帮派老大，势力范围还比不上秃鹫他们那个黑帮。让我去干治国理政的事情，我还真干不来。我能管好我爪下的龙，让他们能有事干，平时不游爪好闲，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况且我也干过很多不光彩的事情，我的爪里沾过血——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无辜的。扯远了，感觉这些话题不适合在现在谈。”
石匠张开嘴，但似乎又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凝视着绿洲中央的一湖甘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到水面出现了第四个月亮。是他身前月光石的反光吗？等他缓过神来，那块亮斑早已消失不见。
空气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但很快缓解了过来。
“好不好奇我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荆棘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很美，我可以自豪地说只有我一条龙知道这个地方。”
“严格意义上来说有两条龙知道。”石匠歪了下脑袋，微笑地看着荆棘。沙翼龙被逗笑了，她也歪过脑袋，与他靠在一起。
“我小时候干过很多了不起的事，这片偏僻的绿洲，就是干其中一件大事的路上偶然发现的。”
我以前又干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呢？石匠想。自己小时候只不过是一条平平无奇吊龙尾的学生罢了。抱着混吃混喝的心态度过了青少年时期，成年毕业出来也没留下什么杰出的成果。虽然嘴上说要为夜翼族崛起而读书，但到头来还是远远比不过自己以前的同窗、现在的同事、女王的左膀右臂明日视——甚至连那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小年轻也比不过。

了不起的事情，还是那天，自己慌乱之中用念力救下女王女儿的一次。从那之后石匠便被夜翼族重视起来，对他说好话的龙也越来越多。一开始会有很多龙请求用念力帮他们一些小忙，石匠会很不情愿地答应一下，后面大家的要求提得越来越离谱，他也就全然回避了，他不希望因为各种琐事加快自己灵魂的损耗。
后来他干过的最了不起的事，估计就是给夜翼族修建了两条隧道吧，两条影响夜翼族国运的关键要道。
可是……可是这些了不起的事，真的是靠自己的能力，真的是靠自己的意愿去达成的吗？都是念力给他带来了命运的转折，都是念力给他带来了众龙的关注。如果没有念力，他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他会比现在更幸福吗，抑或是他的名字将永远埋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可是，没有念力，他也不会参与到隧道的修建计划之中，他也无法因此机缘巧合，遇见自己今生最不后悔遇到的龙。他不敢想象自己失去念力的后果，他感到一种悸动的恐惧。
他刚才是不是希望自己永远占有念力这种诅咒？
“你不要老是摆出那副皱眉沉思，眼睛空洞的表情啊，怪吓龙的，”荆棘在他面前挥了挥爪子，带有一丝担心地说道，“说实话，是不是又用读心术偷偷看我的心了。你提前看了剧透，我要讲的‘了不起的事情’可就没意思啦。”
“你讲吧，我在听。”石匠心不在焉地答道。
自己已经不知不觉使用过多少次念力了？自己的灵魂已经被蚕食成什么样了？自己还剩多少时间便跌入癫狂？石匠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细数这些事情，很多时候虽然自己尽量避免使用念力，但遇到一些事情时，自己出卖起自己的灵魂来仿佛丝毫不需经过大脑一样。或许自己已经开始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据说，这片绿洲是一位念力龙，通向他所创造的雄伟宫殿的隐藏入口！是不是很神奇？反正当时我是不信，我觉得那条信口雌黄的老沙狐就是在放驼马的骆驼屁。”荆棘饶有趣味地讲道，“不过直到我遇到了你，你就创造了一个类似的隐藏通道！现在想一想他说的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石匠？石头酱？你在听吗？”
或许，离开她，才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他们之间幸福的时光可以留在回忆之中。
而不是他的懊悔，与她的墓志铭里。
他不想抛弃她，但他也不想因为念力害了她。他宁愿害死自己。她比自己要伟大得多，即使没有他，她也可以依靠自己的实力去领导很多龙，并且造福很多龙。而自己用念力的所做所为，并算不上一个善举，他将把血与战火引向许多无辜的龙。都是龙，雨翼龙，夜翼龙，还有眼前这位最可爱的沙翼龙，凭什么有的龙要把剥夺他龙生存权力的行为称为正义。
他做得对吗，他不知道，或许他做的绝大部分事都是错的，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荆棘，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救格蕾娜。他甚至有点开始理解那位游离于夜翼族之外的刺客少年。
“石匠！”荆棘有点生气地踩了一脚他的尾巴，痛得石匠嗷地叫了一声。
“你该不会瞒着我，不告诉我你还拥有预言能力吧？！看你看空气这么投入，感觉都要把咱们婚后三十年的事情都安排完了。”荆棘搭住石匠的肩膀，摇道，“哦，不……难道，我最可爱的黑蜥王子，在欢约之夜，心中想着别的姑娘～”
石匠抱起自己的尾巴揉了揉，忧郁地看向荆棘。
“开完笑的哈，我知道你不会变心的。啊，对不起对不起，不小心踩重了一点，我的小黑蜥，揉揉搓搓。”荆棘揉着石匠的尾巴，关心道。
“没关系，只要是你踩的我都开心。”石匠组织好表情，说道，“不过我刚才确实在想一件事。”
石匠取下自己颈前的月长石项链，小心翼翼地绕过荆棘的龙角，轻轻地给她戴上。
她不知所措地伫立了一会儿，在黯淡的月光下，石匠很难看出她是不是脸红了片刻。
“这个……是我家乡盛产的一种宝石制成的项链，”石匠努力组织语言说道，希望自己的谎言不会有太多破绽，“这种宝石是月长石，在庇利亚大陆上比较稀有。”
“真的……要送给我吗？我看你……一直都戴着这条项链，这条项链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荆棘双爪捂着脸颊，结巴地说道，“三月啊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是的，它是我的护身符，我很久以前给它施了点小魔法，让佩戴它的龙能稍微幸运一点点。”石匠说道，他注视着月长石在月光下散出的彩色粼光，心中五味俱陈，“我决定了，我决定把它送给你。可能你比我更需要这么一点小小的运气，或许在蝎子窝能生活得更好一些。因为我明天就要——”
“我……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但是我还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荆棘把石匠扑倒在地，龙吻深深埋在石匠的胸口。她的眼里闪烁的是泪吗。
“当然，你送的那个不停冒青蛙的篮子不算！它可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荆棘笑道，“不过，我还是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石匠不知道自己眼角有没有流下泪珠，但是他感觉自己的嘴角在微笑。
或许今天晚上暂时可以不用告诉她自己要走了？
不过他现在也不想离开。
他现在只想全心全意地品味与她相处的这个夜晚。

–—<[晚餐的尾声]>—–
他抖了抖身上的水珠，要在这么一场暴雨与狂风中捕食确实不容易。只是，他不想让那条黑龙饿着。那条黑龙的情况很糟糕，好像是生了某种病，卧在自己的窝里难以动弹，而且十分痛苦。
他很清楚这种感觉，身上受了很重的伤，疼痛到无法动弹的伤，而且又饿又冷。但是他的印象中深深烙印着两条龙——一只奇怪的绿龙给他喂过树上摘的果子，一只黑龙给他治过病。
他最开始在这个山洞里遇到这条龙，想帮他单纯是因为他长得有点像小时候遇到的那条黑龙？
应该不是，这条黑龙身上有很多灰色的硬硬的疙瘩，像石头一样。况且，过了这么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遇到同一只龙，怎么可能。
不过，能帮助一只长得很像的龙，或许也算是达成了自己狐生最大的心愿吧。
总不能让一只龙——两只龙如此慷慨的善意就这么打水漂了。
他叼着那只倒霉的松鼠，加快脚步，奔向黑龙休息的地方。
他隐约听到洞穴内那只黑龙在嘀咕着什么，可惜他并听不懂龙的语言，或许黑龙只是在自言自语。
等等，为什么会有火光。
为什么会有另一只龙啊？
长得倒金鳞闪闪的，好像她在和黑龙交流？
对我吼啥？我见过的龙比你大多了。别打扰我照顾那龙就行。
赤狐晃了晃嘴中的松鼠，示意黑龙进食。黑龙默契地张开大嘴，他便将一阵小跑来到他嘴边，将松鼠丢到他的嘴里。
真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时间不早了，他还有自己的家庭需要照顾，他便立即转身准备离去。
但他还是稍微不太信任地盯了一眼那条陌生的金龙。
龙与龙之间应该不会互相伤害吧？他不知道，至少他所接触的狐狸里还是很少有打架的。当然，有一种长着两只爪的直立动物是例外，他们之间经常互相打架。
不过看样子这两龙还聊得挺开心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预感自己以后会经常见到这条金龙的面孔？
无所谓了，他还得琢磨琢磨自己一家子狐今天晚餐吃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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