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炸鱼薯条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油锅，可以随时炸鱼。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个便士，买一份炸鱼薯条，——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份要涨到十便士，——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吃了休息；倘肯多花一便士，便可以买一碟烤香肠，或者煎培根，做下饭物了，如果出到几英镑，那就能买一样烤鹅，但这些顾客，多是工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饭要菜，慢慢地坐吃。

我从十六岁起，便在东区的炸鱼薯条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西装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工人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油从油壶里舀出，看过锅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油倒进锅子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把水掺进锅里然后油沸腾溅出来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送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老大是站着吃炸鱼薯条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蜡黄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灰色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外地口音，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格雷格森，别人便从《海滨杂志》上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这通俗的侦探小说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老大。老大一到店，所有吃炸鱼薯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老大，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炸两份鱼，要一碟煎培根。”便排出九个便士。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被《死神》扣工资了！”老大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的证言在法庭上被浑身漆黑的远东留学生反驳，被要求期待这个月的工资评定。”老大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被远东留学生反驳不能算被反驳……远东留学生！……日本人的事，能算被反驳么？”接连便是难懂的罗马音，什么“Ryūnosuke Naruhodō”，什么“Susato Mikotoba”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老大，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老大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培根的英文，怎样拼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老大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培根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B-A-C-O-N么？”老大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猪肉有四样作，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老大刚用指甲蘸了炸鱼薯条上的醋，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小巷里的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老大。他便给他们煎培根吃，一人一片。孩子吃完肉，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老大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
Am I have any bacon?No,I don't.”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有一天，大约是万圣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老大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便士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炸鱼薯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要去法国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被扣工资。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收了《死神》的被告作徒弟了。他的被告，是能作徒弟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买船票，后来是收拾东西，收拾了大半夜，再离开了伦敦。”“后来呢？”“后来离开了这伦敦了。”“离开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被《死神》连带着诅咒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万圣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份炸鱼薯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老大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风衣，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坐垫，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一份炸鱼薯条。”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老大么？你还欠十九个便士呢！”老大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炸鱼薯条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老大，你又被扣工资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离开伦敦？”老大低声说道，“旅游，旅，旅……”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炸了鱼跟薯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便士，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吃完炸鱼薯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老大。到了圣诞，掌柜取下粉板说，“老大还欠十九个便士呢！”到第二年的夏天，又说“老大还欠十九个便士呢！”到万圣可是没有说，再到圣诞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大的确死了。

一九零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