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走着，一边张开双臂，学着远方的海鸟，上下挥动起来，直到它们慢慢也淹没在了水中。
他低头看着胸前的海水——它依旧没有远处的那么蓝。但令人欣喜的是，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的影子。阳光令一切消失，只剩下自己，和那默默无言的海岸，停留着一双皮鞋，和穿了两天的棉袜。
这里大概就可以让自己浮起来了，听说海水的浮力是比澡堂里的更大的，可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浮起来呢？
接下来怎么办呢？再往前走的话，就会整个人都没入水里。他把头扎进水里，使劲睁大眼睛看了看。很模糊，有些浑浊，大概是因为泥沙的缘故。而且水一点也不蓝了，真奇怪。
这可不好。他想要的是躺在太阳底下世界上最蓝的地方，而不是沉到底下去。
突然又觉得冷了。浪潮推动着新的海水不断地将他通过，把体内的温度带走。太阳很刺眼，可并不暖，就像个巨型手电筒一般。
手电筒可一点也不暖。它是黑夜的帮凶，是光天化日之下无法示人的一切的下体，一旦到了黑暗中就勃起的东西。
他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肚子饿了。
总不能就在这海里抓鱼吃吧……还是去附近看看有什么小吃好了，还可以带点北海道的特产回去。现在是旅游淡季，应该吃的跟住的一样能打折吧……
当他决定这么做时，已经浑身湿透地回到了岸边。白色的衬衫贴在皮肤上，上面还有一件吸足了海水的毛衣，难受极了。他穿上鞋子，决定先回旅馆去。
女佣见那昨晚刚到的客人这副样子回来，大吃一惊，赶紧给他拿了毛巾，问他要不要洗个热水澡，现在刚好是供热水的钟点。
他点了点头，让女佣给他拿件干净的浴衣来穿，但如果要花钱的就不要了。
然后他坐下，突然发现自己没买烟，可惜了一番。
倒不是忘记了，只是没想到。
上周在地上捡起那个钱包时，他就有种命运来临的感觉。可当他打开钱包，发现里面只有几张超市收据和一张还没开奖的彩票时，他对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可笑至极。但他还是在开奖的时间打开了电视机，最后听见了自己手中的那一串号码……他欣喜若狂，在只有几张榻榻米的阁楼上跳个不停。
奖品是一张飞往海边的单程机票，以及一间客栈的两张代金券。
他收拾好行李，把一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把钥匙还给房东，跟公司请了三天的假，拎起箱子就出了门，搭上了去城里的早班车。
干脆再也不回来了。
去看看海是什么样的地方，如果还可以，就留在那里好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海。
他坐着单程飞机，来到海边，脱掉了鞋子，想躺在自己的终点站，躺在世界上最蓝的地方。
唉，所以才没有买烟。
他打了个喷嚏，有点受不了了，终于开口，让女佣帮他买包烟回来。
女佣在楼下应着：
“知道了，土方先生。”


97楼
06
他逆着人流行走着，终于出了卖场，走到储物柜那里，掏出钥匙，打开箱门，取出了自己的行李。
只是一个双肩包就可以概括自己的全部家当。他换上自己的衣服，背着它，走出了百货大楼，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他扬起脑袋，深呼吸了一下早晨的空气。
现在，他比昨天多了好几张钱。那些钱足够他去找个豪华的旅店舒服地睡到天黑。但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花掉它呢？那差点就要了自己的命。
他突然停在了超市的橱窗外面。
……或许那只是玩具枪？
超市里什么都有，为什么那人就不可能去拿只玩具枪？
土方狠狠跺了跺脚，骂了一句。
他发誓如果再让自己看到那家伙，绝对不会就这么算了。他绝对会拿手电筒把那个混蛋恶揍一顿，那个不但睡儿童床、还偷儿童玩具、还把自己当成儿童一样耍的混蛋！
妈的！
土方气呼呼地横穿着马路，对在自己跟前猛力刹住的机动车瞪了一眼，然后在司机的怒骂中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对面的小吃店里，要了一碗蛋黄酱定食。
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昏沉沉地趴下了。后来被掌柜的摇醒，又猛地扒了几口，结过账就走了出去。
此时太阳还在往南移，越来越温暖。他觉得神清气爽，经过一个旅馆的时候，他并没有停下。
他可不会随便乱花钱。他必须把钱都攒起来，好尽快在那百货大楼上买一个房间，哪怕再小也没有关系。只要有门，它就是一个完整的房间。他不会随意睡在那些邋遢的地下室旅馆，也不要去躺那些公园的长椅。他只是没有住所，又不是流浪汉。
他一路往东走，穿过了大街小巷，楼房慢慢变矮，最后变成平房，道路两边开始长草，然后视野之内出现了青青的田野，不知道是燕子还是麻雀的东西栖息在电线上。那些小黑点们让他感到烦躁，就像有蚂蚁在心口爬动一般。
狭长的田间小道也让他烦闷。他一边走着，一边玩弄着那根手电筒，时而打开，时而关上。他不习惯不带着它出门。他用它去照射那些鸟，但在正午的阳光下，它的光线只够照亮自己的影子。
道路的尽头，雾霭已经彻底散去。他采了几朵野花，开始编织它们。
等走到那个冢前面的时候，正好编成了一个花环。
那个冢在坟堆的尽头，一棵老树下面。没有碑文，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他把花环放到它的顶部。
然后，他放下背包，拉开拉链，拿出一个贝壳，放到坟前。
那个贝壳很美，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在海边挑选，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他才从挑出来的那几十个里面又最后选出来了一个色泽最美的。把它放在耳边的时候，确实能够听见很美妙的声音。但它并不是像传说的那样，是海浪的声音。土方觉得那更像风声，像那无数的夜晚，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待着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听到的那种风声。
有点凄美。
妈妈，有点凄美，这声音。那时候你带着我一起听着它，在黑暗中。
现在，你又听到了它。
他躺在树底下，靠着背包，挨着那个坟头，一直沉睡到夜幕降临。


07
沿途返回的时候，他没有再拧开手电筒，虽然四周已经逐渐黯淡了，远处传来狗叫的声音。他抽着烟，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和银行的利率，以及房价的平均涨幅。只要计划得当，不出几年，他就可以拥有一个门了。
……为什么这里的白天跟夜晚几乎一样长？如果再往北一点，夜晚就可以更长，那么他的工资一定会上升的。但也可能不会，因为冬天的夜晚比夏天长，但他的工资一年四季都没有变过。
仅靠这点薪水，或许还得多花几年。除非每天晚上都有昨晚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又想到了那个独眼的家伙，脚下狠狠踢了一颗石头。
回到超市里的时候，刚过九点。他走进监控室，准备放清场音乐。
今天的人依旧很多，跟平常一样多。他拖着腮，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每个屏幕，但最终仍然会无意识地落在昨晚发现他的那个镜头上。
他透过屏幕，看着那张被他睡过的儿童床，还有旁边自己曾经倒在上面的那张双人床。
土方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躺在那上面的样子，浑身是血，面目狰狞……
他盯着那个屏幕发呆，直到眼睛发酸，用手揉了起来。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发现他躺在了上面。
那个男人！那个玩弄自己的独眼男人，此时此刻就躺在那张双人床上，躺在自己差点就以为会死去的那个地方，用今天早晨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姿势！
土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疯狂地冲向那个地方。


08
他抓住那个男人的手腕，气喘吁吁。
他想揍他，但还是忍住了。
百货大楼里回荡着感谢光临的广播，人们纷纷推着购物车开始往收银处走。
土方死死捏住这个男人的手，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当着顾客大骂他半夜在这里拿枪吓唬自己吗？
于是床上的男人笑了起来。
“先生，要打烊了。”土方凶巴巴地说道，瞪着独眼的男人。
那人用另一只手掏出钱包。土方有些疑惑地看着，不由自主地放开了他的手。
他数出比昨晚更多的钱，拉下土方的领子，挨在他耳边说道：
“留宿我一晚上，这些钱就是你的。”
土方有些惊讶地皱起了眉头。他傻愣在了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番话令他既生气，又兴奋。他真想再赚一笔，完全可以等赚了这笔钱再教训他。
他迷茫地盯着这个脸上缠着绷带的男人，手却还是不有自主地躲过了周围的视线，暗自把钞票放进了口袋里。
那个男人从床上弹起来，跟土方耳语了几个字，然后从无购物通道里出去了。
土方走进洗手间，再次数了一遍那些钱，把它们整齐地放进钱包里，看着自己有些鼓起的裤兜，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等所有人都散去后，他照样走到后面的小门那里，把头探了出去，轻声呼唤着：
“你还要不要进来了……高杉。”


10
他几乎是摸索着走到那床边的。手电的那点光并没有照亮多少，却令周围越发黑乎乎的。
抓到了床沿的栏杆那一刻，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听得见高杉的呼吸声，他知道那家伙此刻就躺在这上面。但他没有再拿手电去照他的脸。
土方关掉了手电，然后坐到床边上，轻轻喘了口气。他的手垂落在床上，无意识地向里面摸索着，当发现被窝里的温度时，有种既安心又惊惶的感觉。
他正要把手拿出来，却猛地被里面的人扯住。
土方吓了一跳，使劲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越拽越紧。他火了：
“你干嘛！”
“夜里为什么不睡觉？”那边反问道。
土方愣了一下。夜里为什么不睡觉……他有些想笑，但愤怒使他根本笑不出来。他此刻只想快点摆脱这个家伙的束缚，这个无耻的家伙，伪装成黑夜的使者、混进自己的城堡里面来伺机偷盗的盗贼！居然问夜里为什么不睡觉！而因为这样的家伙失去黑暗同盟的自己又是多么愚蠢啊！那种耻辱和羞愧感全部转化成了愤怒，他对着床上的家伙大吼：
“放开老子！你个混蛋！不知羞耻的小偷！从这里滚出去！”
当土方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挥拳向高杉的脸揍去——
再次被钳制住了。这一切都糟透了。
土方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狠狠揪住，然后额头上再次碰到了某个冰凉坚硬的金属物。
这不是真的，这只是玩具。
“高杉你个笨蛋！不要拿玩具枪来吓唬老子！”
他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非常清晰，像真的似的。
“这就让你睡觉。让你一直睡下去……”
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海底发出的，土方浑身一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冰凉了……就像那天把自己淹没在海水里一般……没有任何温度，任何想法……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安全出口的图像。
它是绿色的，上面没有写着“安全出口”，而是“谢谢惠顾”。
土方突然开始疯狂地挣扎。就像那天海水快要没到头顶时，突然开始疯狂地往回赶一般。
现在，他又开始想念起海水了。
或许他应该再去一次。
或许那天他就不应该回来……
土方以为自己会在挣扎中被高杉射穿脑袋，可他却一直没有听见枪声，甚至直到他发现自己挣脱了高杉的手，还是一片安静。
简直安静得令人窒息。
土方抓住机会，飞快地逃跑着。他知道高杉后面追击自己，他能够听见那些可怕的脚步声，他能感觉到高杉就在自己后面，在黑暗中，拿着枪，企图瞄准自己的脑袋。
“尽可能地逃吧。我会在天亮前抓到你。而你是绝对会后悔被我抓到的，保安先生。”
那声音回荡在一篇黑暗的超市里面，土方疯狂奔跑在货架中，寻找着任何藏身之处……可这里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处，因为这里的任何一个藏身之处，都被他找到了！这里没有一个能够不被任何人找到的藏身之处！如果有的话，他就不可能知道在哪里，因为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土方的脑袋一片混乱，他本能地奔往那发出微弱绿光的出口……天啊他从来没有从那里出去过！他虽然把高杉从那里放了进来，可他自己从来没有从那个地方出去过！他从来不是一个猎物，他再也不想当猎物了！
再也不要当猎物了，父亲！
土方把手放在那个小门的把手上，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再也不想当一个猎物了……在自己家中……
慢慢地，土方的手离开了门把手。
然后他开始轻轻地往回走，调整着自己的气息，渐渐融入那黑暗之中。
他睁大眼睛，尽量将周围看个清楚。
其实很简单，只要不让高杉跟自己遇到就行了。他甚至连刀都没有拿。
没什么好怕的。
他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行走，最后他钻进了野外露营的帐篷中。
他看了看表，上半夜还未过去，可睡意却第一次如此亲切地袭来，像海水一样，从脚尖开始，逐渐漫到胸口，脖子，头部。
已经好久没有在夜里睡过觉了。
他躺在帐篷里，想起儿时的那张小床。它是木做的，上面贴满了小人贴画，就像一个永不落幕的剧场……
他甚至梦见了那些由那床上所有图案组成的戏剧。
……
土方猛地睁开双眼。他发现有光从外面帐篷外面透进来。
他爬出去一看，竟然已经天亮！
太阳已经出现在东边的山坡上了。
他没有找到自己。
土方笑了出来，看一看表，已经快八点了。他又活了下来。
他打开了百货商店的大门，最先进来的是那些专柜职员。他兴高采烈地跟他们道早安，又返回超市里面，有点不放心地朝床那边走去。
那个男人已经走了。
他把枕头摆正，把床单抚平。一切又恢复到正常的样子了。
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土方苦恼地到处踱步，最后，终于在帐篷里发现了床上少了的那条毛巾被。


11
一股恶心的恐惧笼罩了他全身。
他颤抖着撞入卫生间，呕吐个不停。
一切都完了。
他只是被施舍了苟活的一天。
那个男人能够找到他。只要夜晚来临，他随时都可以过来，拿走自己的命，那从昨晚开始就已经属于他的东西。
土方攥紧拳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还能算是一个人么？
没有亲人。没有居所。没有明天。
只有深深的恐惧，跟那水龙头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他以为自己早就没有那种东西了！
土方潦倒地浸泡在灿烂的阳光中。
天啊……
但愿白昼可以长一点……甚至希望黑夜永远不要来了。
真亣他妈的想要一个带门带锁的地方啊！只不过想早点买到一个带门带锁的地方，却为了它，把死神放进了这原本带门带锁的超市里来。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么！妈妈，我真想立刻就把它讲给你听！


12
天黑得越来越晚了。
土方在酒馆里花光了身上的现金后，有些摇晃地从里面出来，向工作岗位走去。那个百货大楼，笼罩在夜色中，发出比平时看起来更加辉煌的光彩，不愧为当地荣耀。
他打了个嗝，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不假思索地换上那身制服。
然后他走到监控室里，扫了扫所有的屏幕，没有看见那个家伙。
于是他按下了关闭商场的广播按钮。
他关上了百货商店的大门，然后走到后门那里，确定它已经锁上。
于是他关上了整个楼层的电源。
他拧开了手电筒，迈着醉醺醺的步子，摇摇晃晃地穿梭在过道中，到处扫视着。
“出来！高杉！你给老子出来！”
那些吼叫声肆无忌惮地回荡在百货大楼中，令他一无所惧。他躺在那张床上，开着手电筒，等待高杉的出现。
他第一次伸展着全身，躺在一张那么大那么软的双人床上。
酒精作用到他的全身，舒服极了。
如此宽阔的床，如此宽阔的住所，一切都应有尽有，而且种类繁多，任君选择，这辈子都用不完。
他为什么还要去费那么大的力气买一个昂贵的小房间呢？虽然它带门带锁，可自己根本就用不着进去，自己在它的外面就足以过上舒适的生活。
真是个笨蛋。
他吃吃地笑起来。
“高杉，你快点来吧。你再不出现，老子就要睡了……”
他哼哼着，渐渐没了声响。


13
昨晚高杉没有来！土方从噩梦中惊醒后，猛地砸了一下床铺。
他弹坐起身，四下观望着，大汗淋漓。
黑夜，再次离自己远去，曙光已经来临。现在天亮得越来越早，还不到6点半，霞光就已经从一切缝隙中渗透进来。该死！
他再次睡着了！再次一觉睡到天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白天会越来越长，一天比一天长……那么长的白天里，他干点什么好！只要一想到夜幕降临时分，自己的头颅就会被钉在那靶心上，这漫长的白昼简直就是折磨，是刽子手跟死囚的一个玩笑时间，而在此期间他的任何挣扎或觉悟，对那个持枪者而言都不过是蛛网里的苍蝇濒死的滑稽剧——一切都毫无意义。
但最可恶的事情，是他不知道高杉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消灭自己。也许是今晚，也许是明晚，也许是下周，甚至等到夏至，让自己熬过人生中最漫长的白昼，然后彻底抹掉。
他愤怒地打开了百货商店的大门，迎接那些厚颜无耻的观众入场。他们从来不买票。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他们从来只知道进来，绕场一周，然后出去，不发表任何看法，不鼓掌，不买票。
他们甚至看不见自己！他们眼里自己要买的商品。该死！难道自己就是高杉来这个超市的商品！
土方行尸走肉般把自己挪出了超市。
没有人注意到今天那个保安的脸是多么吓人。
他一直走，走到阳光下面，走到十字路口的中心。
他觉得一点也不困。
今天晴空万里，他再也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125楼
16
最后两人终于弄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不再动了。
土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掉蒙在脸上的枕头，把它放回脑袋下面，仰卧在床上，呼吸逐渐均匀。
高杉就躺在旁边。
那个他夜以继日想要逃离的男人，此刻就躺在自己的身边。
这个男人或许不知道，他曾经将自己的人生浸泡在如何可怕的溶液中，那简直比硫酸还要致命！可如今他一出现，土方突然有种自己真正降生于这个世界的感觉。
他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双手，摸着自己的脸。
他不再是一个鬼魂，不再是猎物，从此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夜晚的时候就在床上睡觉的人类！不再苟活于危机四伏的墓地或令人绝望的沙漠之中！而是一个超市，一个应有尽有、货真价实的大超市。
他仿佛在一瞬间出生，一瞬间获得了全世界，成为人类骄子。
都是这个男人的缘故！
他恨恨地握住了高杉的手。
他搞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想掐死他，还是抱紧他。
土方咬住了自己的拳头，微微颤抖。
高杉转过头来，突然将他搂住。
土方无力挣扎，他觉得浑身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他再也没有梦见过那片海。
他们几乎是同时醒来的，当阳光刺进超市的玻璃窗时。这一次，太阳爬到了比以往更高的山腰上。土方心想那或许是因为天亮得越来越早的缘故，但当他瞥向一旁的挂钟，发现时针已经过了七点时，土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高杉慵懒地睁开眼睛，盯着窗外的远处发呆。
土方觉得，他有必要说点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
“村子里没有活干了，于是我和另外几个弟兄收拾了行装，到外面去找工作。听说出了村口后往右一直走七天七夜，就可以到达另一个村子，那里兴许会有活干。于是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五天五夜后，遇到了从对面过来的一行人。他们说，他们的村子没有活干了，要到我们村子里去找活干。我告诉他们，我们的村子也没有了。于是他们决定来我们村子抢劫。
“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干。于是我们在路上打了起来，直到我只剩下头和没有了四肢的身体。所有人都失去了气息，跟路边痞子的尸体没两样。我想，妈妈要是看到我这样子，肯定会很难过。万一我死了，请一定要在墓碑上刻下‘职业士兵’，而不是‘没活干的痞子’。”
高杉久久地看着土方。这次他没有笑。
“如果你父亲知道了，或许也会难过的。”最后他说道。
土方一个劲地摇头，说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来替他难过。”
高杉伸手要去摸土方的头发，却被土方一把甩开。
太阳终于完全升了起来。


17
你必须在天亮前离开，不能被别人看见。
土方不耐烦地跟高杉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可那个男人每天都会赖床。 他离开的时候总会恋恋不舍，明明深夜的时候又会再次前来。
开始营业后，土方换回自己的衣服，什么也没带就走出了百货大楼。
他又有钱了。虽然上次几乎在酒馆里花光了所有的钱，但他并不后悔。该死！他现在不但活了下来，还过起了从未有过的富足生活。
高杉依旧每晚都给他住宿的钱，有时多，有时少。他打开钱包，让自己随便拿，于是土方就随便拿个一两张。
他根本不需要它们！他根本已经永远地撤销了原来的那个计划，在镇子的最高的大楼里买下一个房间和一个门的计划——那简直可笑极了，自己明明是那个上万平米的超市的主人，却一直不自知，甚至连招待房客都曾经心惊胆战到那个地步，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钱太多太多了。


时间也是无穷无尽的。
他不再需要额外的睡眠，因为他越来越多地将工作时间在那张床上打发掉。
一开始的时候，他上半夜会四处巡逻。但经过那张床铺时，他便会不经意地被一只手臂一把拉住，拽到床上去。
于是他不再挣扎。
床很大，他们有时离得远远的。睡得好极了，总能一觉睡到天开始蒙蒙亮。
然后土方就开始踹那个赖床的货，让他滚出去。
“快滚，不然他们就要看见你了！”
今晨，他也是这么吼高杉的。
结果高杉又拿出那把手枪对着自己骂道：
“吵死了！再吵就嘣了你！”


土方一点也没有被吓到。他可再不是以前那个傻瓜了。
他抓住高杉的枪口：
“我可是为了你好，你要是被抓住了，又得回去了吧，回到那个监狱里面去。”
回忆着当时高杉那乍变的脸色，土方心里得意极了。他终于赢回了一局。
现在，时间和钱都超过了自己想要花费的程度，他去干点什么好呢。
春天到了，小镇的风光很好，郊外野花一片。
他往空中吐了一口烟，眯起了眼睛。
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了吧。
啊，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自己了，那个过去在夜里跟他玩捉迷藏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