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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一叶知秋
码头上迎风而立,叶知秋才发现深秋的黄昏已经很有些凉意,不自觉地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声。
身后传来英恕陪着小心的声音:“叶老板,您还是回车里等吧,这儿等可容易着凉。明儿个莫家……”
叶知秋回头看了他一眼,让英恕心里一咯噔,知道惹这位爷不高兴了,忙硬生生把下半截咽了下去,陪笑着改了口:“这儿等,这儿等。”
只是当叶知秋重新将目光转向海上后,英恕还是用他恰好能听见的声音咕哝了一句:“这要是寒了嗓子……”
这回他是主动没再把下面的话说下去。
叶知秋太了解这人喜欢说半截话的习性,没再转头,只是淡淡道了句:“英哥,我有分寸。”
一阵海风吹过,英恕打了个寒战。冷的不是风,是身前这位爷。叶知秋倒是没变脸也没高声,可就是能让人惴惴地跟着安静下来,不敢再多口。
老班主算是没看错人,没点子气势怎么镇得住那班猴崽子。英恕只能心里头自己给自己解嘲。
直到老班主这一病,他才知道叶知秋性格并不软,戏外也并不痴。这大半年整个戏班子就靠他撑着,却不但未见衰败,反倒欣欣向荣。
想起大半年前那一折,英恕到现在还有些后怕。
好好一出霸王别姬,还没等叶知秋的虞姬拔剑自刎,老班主的霸王先倒了下去。英恕当时来不及担心老班主,他以为这样救无可救地坏了场,戏园子都会被人拆了。
没想到台上的叶知秋居然能一个人把这个局面给顶了下来,到最后戏园子倒真的是差点被掀翻屋顶的彩声给拆了。
余光瞟见一个人影,让英恕没来得及回忆更多,轻捅了下还没发觉的叶知秋,便赶忙挂起职业性的笑容哈腰迎了上前:“哟,这不是莫二公子吗?”


1楼2011-08-09 18:40回复
     她扮成男装原是为了避免单身女子或许会在漫长旅途上遇到的麻烦,谁想到反倒惹上了莫语这个大麻烦。
      好吧,说句公道话,其实莫语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有她作伴,倒也解了齐妙旅途不少寂寞。
      莫语的名字完全取反了,只需要齐妙偶尔在间隙“嗯”一下“啊”一下,她就能一口气说上几个小时都不带歇气的。
      可或许是齐妙嗯啊得太合适了,歪打正着让莫语觉得自己从没遇到过这么好的倾诉对象,又生得这么俊,又是医生会治病救人,还又有正义感身手又好……总之一颗少女芳心就这么寄错了地方。
      郑叔这个老江湖看出她的不对劲,明白告诉她那位齐大哥其实是女扮男装,她还不肯相信。
      直到最后齐妙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不得不换回女装跟她坦言了真相,却从此被莫语一句“你对不起我”吃定,只能一边后悔自己作茧自缚,一边从月老拜到丘比特,赶紧把莫三小姐的心上人给她送来。
      想不到满天神佛这么快就听到了她这个无神论者的祷告。
      “二哥!我看见二哥了!”莫语一边欢呼,一边朝码头上拼命挥手,挥着挥着却喃喃自语了句:“咦,二哥身边的人是谁?”
      她还不认识叶知秋,郑管家却是知道的,回答她:“就是二少爷最捧的那个戏子。”
      “他就是叶知秋?果然名不虚传!”莫语惊喜道,转头跟齐妙开起半真半假的玩笑,“你解脱了,我找到新的心上人了!”
      齐妙却只是淡淡回了句:“三小姐,他只是个戏子,配不上你的。”
      莫语有些讶异,她不仅没有收到意想中齐妙如释重负的反应,甚至觉得她的语气里有几分嘲讽。齐妙不是那种以身份论人看不起戏子的人啊。
      只是她此刻心里都被归家的喜悦充满,没有工夫细究齐妙好像有点不对劲。
      可齐妙瞒得过天真烂漫的莫语,瞒不过人老成精的郑管家。
      他听出来了,齐妙话里的嘲讽不是对叶知秋戏子的低贱身份,而是对他刚刚那句带着不屑语气的“那个戏子”。
      她嘴角噙着的那点微笑虽然丝毫未变,可整个人却随着这句话冷了下来。以海轮上两个月来对她的了解,郑管家知道她是生气了。
      齐妙的确是生气了。
      她的眼力比莫语和郑管家都好,最早就认出了叶知秋。只是她为人比莫语内敛许多,没有将开心那么明显地张扬出来。


    3楼2011-10-19 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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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2.后会有期
        等到轮船泊稳,莫语的父亲和大哥都下了车出现在码头上,二哥也离开了叶知秋所在的位置,回到了莫家众人当中。
        船上,齐妙淡淡一句“后会有期”,跟莫语也分开了。她的舱位比莫语低,下船顺序是靠后的。
        莫家的车队一路走远只余尾烟的时候,她才笑眯眯站到了叶知秋面前。
        叶知秋很想张开双臂迎上前去,很想叫她一声“小咪”,却终于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微笑着看她:“齐大医生回来了。”
        多年未见,昔日的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只是她这身行头……稍早前隔得远了,连他都没能一下子认出来,还以为是哪家的俊俏小哥。她当年要是真进了梨园行,旁的小生怕是都没饭吃了。
        放下行李,齐妙站在离叶知秋几尺远的地方,勉力控制自己也只是静静微笑着看他。
        她很想大叫一声“叶子哥!”然后像以前一样连蹦带跳到他的怀抱里。只是,他好像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叶子哥的模样更俊秀了,气度更沉稳了,微笑更迷人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齐妙总觉得他身上多了层从前没有的忧郁。隐隐的,淡淡的,却有意无意拉远了自己跟他的距离。
        小时候大家叫她妙妙,只有叶子哥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喵喵”,然后有回她笑的时候被他指着说她原来真的像只小猫咪,从此就叫她小咪了。
        第二个人敢这么叫自己,齐妙会翻脸的。
        当初她拼死拼活的抗议都被叶子哥无视,现在他却主动放弃了自己专属的称呼,唤她“齐大医生”?
        他当然是在半开玩笑,却也是半认真的。


      4楼2011-10-19 0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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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3.良辰美景奈何天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
          台上的杜丽娘婷婷袅袅对镜梳妆,台下的莫语终偿了一睹叶知秋风采的心愿,却没有多少开心。
          不是他见面不如闻名让她失望,相反他越是让她觉得闻名不如见面,便越是如坐针毡。
          昨天被父兄众星捧月地接回家后,二哥听她问起叶知秋,当即便神神秘秘告诉她,为了给她接风,特意请了叶知秋明晚来家里唱戏。
          带着极喜悦的心情,她拨通了齐妙留给自己的电话:“叶知秋啊,是叶知秋啊,你一定要来!”
          电话那边却沉默了很久。半晌她才听见齐妙有些沙哑的声音:“对不起,我家里有点事,怕是去不成了。多谢三小姐的好意。”
          莫语不笨,她听得出齐妙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通常在半开玩笑地嘲讽她大家小姐不谙世事的做派时,齐妙才会称呼她“三小姐”。但这回莫语却觉得,她的语气再不像以前那样充满善意的怜爱,却有几分悲伤,更多的则是隐怒。
          迟了些时候,她才知道齐妙为什么会这样对自己。
          原来,她的父亲就是齐家班的老班主齐山,在她回来的当夜就撒手人寰。
          原来,她在轮船上说会去码头接她的叶子哥就是叶知秋。她的父亲过世,他是责无旁贷要为亦师亦父的齐山披麻戴孝摔火盆做孝子的。
          可叶知秋却无法推脱在这个时候给他们莫家唱堂会,因为要给莫三小姐接风洗尘。唱的还是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奈何天。
          而莫三小姐居然还请齐妙去家里看他这场戏。
          莫语只能庆幸,她没有摔断电话也没有对自己怒斥出声,已经是修养好到了极点。
          身边的莫言专心看着台上,一脸痴迷神醉。莫语却突然觉得素来可亲的二哥竟如此陌生。
          从郑叔那里得知这些事之后,她告诉二哥,自己今晚不想看戏了。她不想让叶知秋为难,更不想失去齐妙这个朋友。
          可二哥竟然哈哈大笑着指她太过天真,毫不在意地安慰她:“□无情,戏子无义。你太多心了。”
          她被激怒了,跟二哥大吵一架,更放话今晚就算叶知秋会演,自己也不会看。
        


        6楼2011-10-19 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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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发起小姐脾气,二哥是拿她没办法的。但她向来敬畏的大哥听到了他们这边动静,过来问清楚状况之后,却淡淡丢了句话:
            “今晚这戏,你不想看,我也不想看。但是娘想看。你是要跟你二哥怄气,还是要做个孝顺女儿,自己看着办。”
            所以莫语才不得不屈服。娘的身体一向不好,闭门养病已经很久了,所以才连她回来都不能和家人一起去码头接她。
            二哥也是一片好心,想借这个给她接风的由头一家人热闹一场哄娘开心,这本是早定下来的。
            莫语偷眼瞥了下身边的母亲,看着台上很入神的样子,嘴角挂着笑,一只手轻轻在椅背上和着唱段打着拍子,另一手一直被父亲握着。
            她心里总算是安慰了一点。
            父亲身边是大哥。虽然今天是家宴,他换下了戎装,坐在那里却还是腰背挺得笔直,仍然一副标准军人做派。
            大哥看来比东张西望的她专注多了,颈直肩张,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台上。不过莫语知道他肯定早已经神游天外。
            大哥的兴趣跟二哥完全不同,素来不喜欢这些旧式戏的,对于叶知秋这样的男旦更不止是瞧不起,根本是反感有加。
            昨晚她跟二哥津津有味地讨论起叶知秋的时候,还被他一句话嘲讽了两个人:“男人看到的是扮女人,女人看到的是男人扮。”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一套《牡丹亭》作完,叶知秋不困,却倦了。倦了被人赏,倦了对人欢笑背人愁。一下台他便迫不及待地迅速卸了妆,只想立刻赶回去陪小咪应对丧父之痛。
            莫二公子一如既往地带着厚礼来后台探他,只是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应付,虽然还能勉强微笑着维持身段,却第一次在二公子面前露出些许不耐。他归心似箭。
            莫言却似毫无所察,如常从容恭维赞赏了许久他的戏,却仍不放他走人,反而亲热地抓起他一只手腕拉他出门:“知秋,家母想见见你。”
            叶知秋面前的莫老夫人看来气色不太好,少了几分通常贵妇的凌人气势,端庄却不失和善。虽然如今年老多病,可眉目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必然是个大美人儿。
            莫老夫人面前的叶知秋看来有些拘谨。她暗自喝了声彩:台上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台下却是个温文有礼的俊哥儿,眉宇间隐隐藏着点心事,却更招人疼了。
            叶知秋的拘谨不是因为面前的老夫人,他知道莫老夫人是戏迷,可也知道自己刚刚在台上只能算交足功课,却远远称不上出彩,她想见自己应该不会是因为今天的戏。
            他心中有点不安是因为之前莫言委婉给他的警告:师父去世的消息,老夫人是不知道的。
            堂堂莫家老夫人,怎么会为一个戏子的生死纠结。她为什么不能知道,叶知秋懒得问也懒得想。但他已经意识到老夫人要见自己的原因多半跟师父有关。
            却原来跟师父的女儿有关。


          7楼2011-10-19 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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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4.爹总是有道理的
              莫语回来后,跟母亲说得最多的就是在轮船上认识的齐妙。
              她偷偷跑出郑叔视线一个人溜到甲板上吹风,见到几个日本浪人围着欺负一个佝偻孱弱的中国老伯,忍不住一时义愤出声制止,却引火烧身,连自己也被他们动手动脚的调戏起来。
              郑叔闻讯赶到的时候,她却毫发无损地扶着那位老伯,站在圈外紧张看着场中以一敌众的混战场面。
              她和齐妙就是这样初识的。
              齐妙当时穿的一身男式西装,她个子又高,加上喝止那几个日本浪人的行径时声音压得很沉,开打后又显得很有几□手,让莫语还以为自己这么好运,居然给她遇到了传说中的英雄救美。
              一起扶那位受伤的老伯回到舱里,莫语才发现这位英雄随身带着药箱,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只是当她很老套地对英雄一见倾心想以身相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闹了个大笑话,英雄原来是英雌。
              后来齐妙告诉她,自己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她不是第一个犯这种错误的人。
              二十五年前,就曾有另一个女人把同样的错误犯在了齐妙的母亲身上,而她恰巧继承了母亲的外表,又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身手。
              莫语是把这段趣事当笑话说给母亲听的,也如愿看到母亲听过之后的确笑了,只是没注意到她笑得有点复杂。
              她不知道母亲当时心头关于轮回的感慨,因为她不知道,当年闹出错把英雌当英雄的大笑话的,正是她的母亲。
              二十五年前的英雌和莫老夫人都是名门闺秀,一场笑话成全了两个金兰姐妹,只是后来却命运殊途。
              一个遵从父命下嫁了当时冉冉升起的新星,成为莫夫人。另一个却为了爱情跟戏子私奔,家里万般阻挠无效之后,登报声明从此没有这个女儿。


            8楼2011-10-19 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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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见叶知秋的时候,莫越在书房里闭目靠在躺椅上,跟垂手肃立在旁的郑管家说着话。
                昨天莫语总把齐大哥挂在嘴边的时候,莫越当时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警惕。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被家人保护得太好,天真烂漫没有机心,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刻意接近利用。
                事后问起郑管家,他才哑然失笑于自己的多心:不是齐妙刻意接近莫语,是莫语死缠烂打着齐妙不放,两个人倒都把各自母亲当年那点事儿演了个全套。
                还在船上的时候,虽然齐妙对自己的事情说得很少,但已经足够郑管家认出她是齐山的女儿。当年齐山送她出国的时候,他还在老爷的暗示下有意无意帮了点顺手的小忙。
                齐妙如今学成回国,是个医生了。
                可惜齐山就在这个时候死了。
                “笃,笃笃,笃笃笃。”敲门声打断了书房内的对话。
                只听节奏这么板正的叩门声,郑管家已经知道来人是大少爷。
                他小时候其实是最调皮的,古灵精怪得让老爷夫人头疼到极点,最后不得不把他送到德国去读军校,指望最以纪律闻名的德国人能把他□得守点规矩。
                没想到他回来后真成了大器,只是如今不仅完全不见了幼时的顽劣,而且规矩到了刻板的地步。
                莫越开了口:“是铭儿吗?进来吧。”
                “爹,你要见我?” 莫铭推门而入。
                “嗯。”莫越应了一声,“你应该也知道齐山殁了。他总算是一代梨园名家,丧礼多少是要操办下的,应该就在这几天。到时候你抽点时间去一趟。”
                “一个戏子,死了就死了。我去算什么?”莫铭不觉皱眉,“再者,二弟不是最捧他那个徒弟叶知秋吗?让他去就是了。”
                “言儿去不去是他的事。”莫越放沉了些语气,“你是代我去的。”
                “好,我去。”莫铭沉默了会儿,点头应道,“没什么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他转身欲走的时候,被莫越叫住:“你不问问为什么?”
                “爹总是有道理的。”莫铭没有回头,只是立在那里淡淡回了一句。
                郑管家在一旁心里头直叹气。这父子两个就不能好好说回话吗?老爷怕是又要发火了。
                出乎他的意料,莫越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声:“爹不一定总有道理,但这回是有道理的,做人不能忘本。当年要不是齐山仗义,素不相识都能出手相救,爹活不到认识你娘生下你们兄妹三个的时候。”
                莫铭本想回头嘲讽一句,终于还是没说话就推门出去了。
                他有个感恩的好父亲,知道让长子代自己送恩人最后一程。
                他有个孝顺的好弟弟,知道请名家唱戏哄母亲开心。
                他有个义气的好妹妹,知道好事不能独享,请朋友一起来看戏。
                可就是这么好的一家子人,在恩人死后第二天,逼恩人的孝子来唱堂会,要恩人的孝女来看堂会。
                他要是齐妙,接到莫语的邀请只会二话不说摔了电话。
                他要是叶知秋,站在莫家的戏台上只会往下面扔手榴弹。
                他瞧不起莫家人冠冕堂皇的霸道,也瞧不起叶齐二人忍气吞声的不争,可到最后最瞧不起的却是自己。
                他这个莫家大少,不是明明有能力阻止今天这场堂会,却无动于衷地坐见其成吗?原因无他,瞧不起戏子而已。
                他们这些人的确是没有理由不招人恨。
                之前被他抓的关的杀的那些人当中,其实有不少跟他出身差不多的,却都是为了“推/翻他们这个腐/朽的阶/级”,义无反顾走向了不归路。那些人的从容让他以为他们不是在赴死,而是在赴宴。
              


              9楼2011-10-19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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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6.不相干的人出去
                  只是齐妙终究挡不住他到底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她现在是医生,是有身份的人了。再跟下九流的戏子混在一起,于她的名声不好。
                  叶知秋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引来小咪那么大的反应。
                  她说,她是戏子的女儿,是在戏班子里长大的。要说下九流,她生出来就下九流了,不是现在想撇清就能撇清的。
                  她还说,她也是自幼学戏的,现在虽然有点生了,可那么多年幼功的底架在那里,要是重新练几天把功夫捡起来,上台再跟他唱一出游龙戏凤大概也是不成问题的。
                  这些都是赌气话,都是他熟悉的那个小咪会说出来的。
                  可她后面的话呢?那不是他熟悉的小咪会说出来的。
                  他认识的另外一个人曾经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道理,甚至她跟他表达出来的语句都差不了几分,甚至她说这些话时眼里闪出的光亮都跟他那么相似地熠熠生辉。
                  那个人曾经就住在他的附近,是他见过的最有学问的人,也是他见过的最尊重戏子的人。
                  那个人曾经在跟他聊天时说起过,自己在少年的时候,因为读的是男校,学校组织活动搞话剧表演的时候,也曾经上台反串过女角,说得兴起时,还在他面前表演了一小段,敬请名家指正。
                  那个人有让人掏心掏肺的本事,让他认认真真指正起身段,开起绝对不会对第二个人开起的玩笑:可惜,幸好,您要是入了梨园行,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可突然有一天,那个人的宅子围满了军警。
                  因缘际会,军警出动的时候被他从莫二公子那里得知了去向,设法提前一点通知了那个人。
                  可那个人却觉得有些事情比逃得性命更重要。
                  他赶回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押上车,神情却从容到轻松的地步。身后的宅子浓烟滚滚烈焰逼人,一切都被付诸一炬。


                12楼2011-10-19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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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对他说过的话,他从小咪口中又听到了一次。
                    她说,这个世界是会变的,会有一天,学戏不再是为了活计,而是为了兴趣,为了艺术。会有一天,戏子不再是下九流,而是人人尊重景仰的表演艺术家。会有一天,世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齐妙停住了口,很认真地看着叶子哥,期盼着他的反应。
                    其实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比如现在就有这样一些人,为了改变这个世界不懈地努力着,甚至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她不敢一次说太多,因为不敢确定叶子哥一下子能接受多少。
                    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叶子哥在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沉默良久之后,开口说的是这样一句话:“你说的这些,这个人曾经对我说过。”
                    他拿起桌上的当天报纸,将头版上一幅照片指给齐妙看,照片上是个一脸浓密络腮胡也掩不住清俊容颜的男子,只是不管谁看到这幅照片,第一眼都会被他那双充满神采却又无比深邃的目光吸引。
                    齐妙已经看过这份报纸,叶子哥所指的照片旁边是黑体大标题:靳翔保外就医。
                    她没想到叶子哥会认识这个人。
                    怔过半晌,她轻轻道:“在法国的时候,我也见过靳先生几面。”她相信叶子哥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是更相信他不会把话传到第三个人耳中。
                    叶知秋怔住的时间更久,方才有些困难地缓缓开口:“靳先生是有学问的人,也是做大事的人。只是……做大事是很危险的。”
                    “是啊,靳先生才是做大事的人。”齐妙展颜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笑脸,“我没有他的学问,也没有他的本事,我只是个医生,了不起能够治治病救救人,放心吧。”
                    她原已经差不多忘了初衷,却在这个时候得偿所愿。
                    叶子哥从未有过的冲动,一下子紧紧搂住了她,力气大得让她甚至有些窒息:“记着会有人担心你,记着你是有家的。齐家班也好,叶家班也好,记着你是有家的!”
                    齐妙第一天正式上班,就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因为圣玛丽医院之前并没有真正的脑外科医生,她作为欧洲首席脑外科名家的高徒,被导师的同学爱德华院长破例引进了会诊专家组。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极为棘手的病例。病情棘手,病人更棘手,病房外守着荷枪实弹的士兵,病房内守着严峻冷苛的将军。
                    齐妙想不到自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见到莫铭。
                    她更想不到的是,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靳翔。
                    比她上次见到他的时候,靳翔清瘦憔悴了无数倍。如果不是他那双神采如前的深邃眼睛,如果不是他那副安然如前的沉稳气度,她几乎不敢相信面前人就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翩翩美男子。
                    “靳先生!”她的修养远没有只是看着她微笑的靳翔到家,有些激动地抢先开口叫了出来。
                    “齐医生,又见面了。”靳翔的声音很低,更有些喑哑,“抱歉我失约了。”
                    “不算失约,今天其实是我第一天正式成为医生。”齐妙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对他露出一个俏皮微笑,“你不能找我,我找到你也是一样的。”
                    原本冷眼旁观的莫铭终于忍耐不住开了口:“你们认识?”
                    冷冷瞥了他一眼,齐妙整个人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这里是病房,不相干的人出去。”
                  


                  13楼2011-10-19 0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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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我还以为靳先生这种人是不会怕死的。”莫铭嘴角微扬了扬。尽管靳翔是他的阶下囚,可他从未能在靳翔面前占过半点心理上风,齐妙这句话让他找到了些许平衡。
                      只是齐妙在淡淡看了他一眼后,却语气平静地摧毁了他这点来之不易的平衡。
                      “靳先生教会了我的导师一句中文成语,叫‘视死如归’。他当时的解释是,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如果不做手术,他每次发病都会在鬼门关前走一圈,早晚会疼痛而死。”
                      “如果做手术,失败的六成机会不是死,是失去行为自控能力,或者全身瘫痪,或者严重脑功能障碍,通俗的说,就是变成白痴。”
                      她的解说让莫铭怔了下,最终却笑了笑:“原来靳先生也有怕的东西,我还以为他真的无所畏惧。”
                      “靳先生的想法,阁下这样的人应该是理解不了的。”齐妙冷冷道了一句。不过语气一转说后面的话时,她眼里却射出闪亮的光彩,“如果不能骄傲地活着,他宁愿选择死亡。”
                      莫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问道:“这是齐小姐对他的理解?”
                      “我只是转述了他的原话。”齐妙却摇头,“作为医生,我无法理解这样的病人。我的导师更直接说他疯了。”
                      “但是你敬佩他的勇气?”莫铭饶有兴味地盯牢了她,不错过她任何一点表情。
                      “我敬佩的不止是他的勇气,还有他的才华、人品、风度,他的一切。”齐妙坦率道,“我也不止是敬佩他,我是崇拜他,当时甚至想过要不顾一切从此追随于他。”
                      瞥见齐妙颈间的十字架,记起刚刚她那么饿得慌了都没忘记做餐前祷告,莫铭微微一笑:“那是什么让齐小姐最终改了主意?”
                      “坦白讲,如果不是知道他已经有了妻子,我现在信的恐怕就不是天主了。”齐妙回答得依然大方,只是白皙的面上极难得地出现了一丝赧色。
                      莫铭却没有就此放过她,反而紧逼着问了一句:“你们之前所说的失约是怎么回事?”
                      “两年前的约定了。”齐妙深深叹了口气,“靳先生当时放弃治疗急着回国,我却不肯死心,跟他说医学在不断进步,或许两年后我学成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为他动手术。”
                      莫铭追问道:“现在你有足够的把握了吗?”
                      “四成变成五成,如果是我的导师亲自主刀,勉强能升到六成。却还是远远称不上有足够把握说服他接受手术的。”齐妙有些黯然神伤,“他答应过我,说如果两年后他还活着,一定会找我。如果不是被你们抓去坐牢实在没有办法,他是绝不会失约的。”
                      话锋一转,她却重新变得犀利起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靳先生眼前最急迫的伤势并不是脑中的那块弹片。而且阁下恐怕也不见得希望他那块弹片能成功取出来吧?”


                    15楼2011-10-19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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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8.入乡随俗
                        莫铭讪讪一笑,没有回答,却转了话题:“我问完了。齐小姐有什么问题吗?”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齐妙耸耸肩,话里有点不屑,更多的却是无奈,“只是不知道阁下能不能够坦白回答。”
                        莫铭再次被她噎得怔了会儿。
                        他当然知道齐妙为什么肯答应他的邀请,也一点没有自作多情认为她对自己有意思。
                        只是她这么直白地讲出来,还理所当然认为他也应该不言而喻地明白,她肯跟他共进晚餐的目的是为了他的阶下囚,这让莫铭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作为上位者,都有些自尊心受伤。
                        “我只能告诉你,靳先生是个大人物。”他放下了手中酒杯,“我们也不希望他死,否则也不会把他送到贵院治疗。”
                        “只是你们也不会放了他,对吧?”齐妙略挑了挑眉。
                        莫铭淡淡笑了笑,眼里有点复杂:“世事难料,鄙人也只是奉命办事。”
                        国门线上大敌当前之际,攘外必先安内。上面跟靳翔那边的人正在为了捐弃前嫌共赴国难艰苦谈判,靳翔能够保外就医正是最新的谈判成果之一,也是巨大舆论压力的结果。
                        但他能够保外就医已经是极限,人是肯定不会放的。靳翔的脑子里不止有弹片,还有太多太多的重要资料。
                        只是他们无论如何撬不开他的嘴。
                        一个人清醒时可以熬得住严刑拷打,可以咬住牙关闭紧嘴巴,可怎么能在发高烧说胡话时,都绝对不会漏出半个他们想听到的字?
                        莫铭自认意志力已经非常坚强,可还是无法想象出来靳翔如何竟能做到这一点。
                        他也必须承认,靳翔不仅仅是拥有极其坚定的信仰,更拥有令人不自觉折服的迷人风度。连自己在跟他谈话时,都往往会一不留神就忘记了初衷,不由自主地被他打动感染。
                        齐妙这样涉世未深的年轻小姑娘,对他这种极富个人魅力的成熟男性毫无抵抗之力几乎是必然的,何况靳翔单论外表已是绝对的美男子。
                        莫铭能够相信她之前的话:当年如果不是靳翔已经有了妻子,她多半会就此追随他走上那条不归路。对大多数女人来说,爱情跟信仰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靳翔的好感,也不曾掩饰因为靳翔对他的反感,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让莫铭隐隐有些吃味之余,却也隐隐松了口气。
                        如果她真是靳翔的一路人,还敢在他面前这么说话,那她的心机不是浅薄到极点就是深沉到极点。
                        齐妙绝没有那么天真,可莫铭也不认为她能在自己面前成功耍弄心机。


                      16楼2011-10-19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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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0.言外之意
                          第二天上班,齐妙明显感觉圣玛丽医院从门口到楼里都干净了不少。
                          不是说垃圾,也是说垃圾,总之那些明里暗里透着鬼祟的人都不见了。
                          但靳翔病房所在的楼层守卫也同时严密了许多。即便是齐妙这样的主治医师,要进入这层楼也需要通过严密检查才能放行。若要进入靳翔病房,更需要得到莫铭本人的许可。
                          齐妙敲开爱德华院长的办公室门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向他反映这个问题的人。而他正在为此向办公桌对面的莫铭发出严正抗议。
                          只是两边显然谈得并不愉快。
                          耗尽了可以与莫铭直接交流的半吊子德语和半半吊子的中文,更耗尽了耐心,向来极有学者风度的爱德华院长面沉如水,向莫铭冷冷说了长长一段话。
                          


                        20楼2011-10-20 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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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铭的法文只够在法式餐厅点菜,只能从他表情中明白他现在很不高兴,却不知道他究竟在说什么。
                            “莫将军,你的部下已经严重影响了我们医院的正常运作。”
                            中国人的地方,什么时候轮到法国人说了算?。
                            莫铭心头不觉火起,却不得不强压下怒气。中国人的地方,法国人说话比中国人管用。这是现实。
                            靳翔之所以被移交给他监管,正是因为被莫言他们搞得太不象话,上面不得不做出姿态,将其身份从政治犯转成战俘,交给军方按照日内瓦公约对待。
                            无论如何,不能在他手里再搞出一个国际纠纷,让已经因为靳翔承受了巨大舆论压力的上峰更加焦头烂额。
                            眼见爱德华院长已经拿起话筒作势预拨通法国大使馆的电话,莫铭不得不勉强松开咬紧的牙根,开口淡淡道:
                            “齐医生,请你翻译一下,希望院长能够体谅事关重大,鄙人也只是奉命行事。关于守卫问题,我们可以商量,大家各退一步如何?”
                            各退一步的结果,经莫铭审核同意的几名医生和护士再不需要每次得到许可方能进入靳翔病房。
                            只是莫铭很快发现,齐妙滥用了这种权利,待在靳翔病房内的时间超过了行使医生职责的限度,也不仅仅是行使医生的职责。


                          21楼2011-10-20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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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小心一点
                              无论是作为军人还是男人,莫铭都不希望看到女人,尤其是这样的女人死在战场上,死在自己手里。
                              可当她的部下全部阵亡,她自己也打光最后一颗子弹,莫铭以为包围上去的士兵能生俘她时,却从望远镜里看见她从怀中掏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然后就只听到一声爆炸巨响。
                              莫铭很清楚,以靳翔在那边的身份地位,一早有足够渠道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死在他手里,而且是尸骨无存同归于尽的死法。
                              他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来意实在可笑到极点。
                              两边是这样不死不休的血仇,共赴国难或许可以,可捐弃前嫌?天大的笑话。
                              之前几次与靳翔谈话,莫铭没有发现过他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任何异样,更不曾在自己面前谈过任何私事。
                              今天虽然是他主动问起靳翔的妻子,可以靳翔的惯常作风,应该最多只会回答“我太太已经不在了”,而不是后面又加上一句“去年贵军围剿时牺牲的”。
                              面前禁锢自己的人是杀害妻子的凶手,此刻又近乎蛮横地打断他跟另一个女孩子的谈话交往。靳翔修养再好,总归还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莫铭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极难得的出现一丝失态。
                              只是他不认为自己做得过分了,因为他不认为靳翔接近齐妙的目的与齐妙接近靳翔一样单纯。
                              莫铭的副官忠实执行了命令,彬彬有礼但是极其坚决地径直开车送了齐妙回家。
                              齐妙在生人面前本就寡言,加上此刻被莫铭这蛮横无理的举动惹得心生怒气,一路在车里更是静静无话。
                              比起他的长官,钟副官更识相一点,搭讪两句没得到回应之后,也就闭嘴安静下来专心开车了。
                              齐妙没有搭理他的搭讪,不代表没有听到他的话。
                              虽然同样是一身戎装挺拔严肃,虽然名字里有个“烈”字,但他并不像莫铭那样一看就是典型的军人气质,若是脱下那身军装,言行举止倒像是个书生多些。
                              而他的自我介绍也印证了齐妙的想法。钟烈原来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怀着一腔抵抗外侮救国救民的热情投笔从戎,被莫铭慧眼识英才,把他从底层的战斗部队里提拔到了自己身边做副官。
                            


                            23楼2011-10-20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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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3.双雄夺美
                                莫铭低估了他和靳翔的私仇之深。死在他手里的不止是靳翔的妻子,还有她肚里才两个月的孩子。
                                可他更低估了靳翔的修养之深。
                                靳翔的确恸极了妻儿之亡,也的确恨极了导致这一切的刽子手,但他在莫铭面前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却是将计就计,配合齐妙将少女迷恋英雄的昔日剧本接着演下去。
                                现在这个剧本的续集里又加进一个对少女有意对英雄不服的挑战者,倒是更精彩了。
                                那个曾递给莫铭过目的剧本,其实本身已经有相当大程度的真实成分。否则齐妙反应再怎么敏捷,也不能一下子凭空构思出一个能够说圆的故事出来。
                                虽然只是公务以外的顺便拜访,可靳翔的确是曾经向齐妙的导师求医,齐妙也的确是因为作为助手参与了这一病例从而得以与他结识。
                                甚至她那个少女对英雄从崇拜到迷恋的桥段都是真实的。
                                当时,意识到齐妙对自己的感觉之后,靳翔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委婉提起,自己已经有了心爱的妻子。
                                只是后面的发展跟剧本有了些许不同。齐妙虽然难免因此失望伤心,也曾偷偷背人落泪,可并没有伤心欲绝到从此转投天主怀抱。
                                隔了两年之后,齐妙依旧很感激靳翔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
                                当时她还没有勇气开口,靳翔也因此没有把话讲明直接拒绝她,只是跟她讲了自己的故事。
                                其实当年他本人正是为了追求一个女孩,才渐渐受到她的影响,一步步走上今天的道路。那个女孩如今是他的妻子。
                                他是因为追求爱情才有机会追求到信仰,但爱情与信仰是不同的。只是具体到他身上,非常幸运地让他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爱侣。
                                现在回想起来,齐妙自己也已经明白,事实上当时她对靳翔的暧昧情愫,的确更多的只是小女孩对英雄狂热崇拜之后的迷恋,而并非真正男女之间的爱情。
                                他明明当时就看出了这一点,却没有简单地选择居高临下教导她“这不是爱情”,更没有严厉地让她好好回去反省自己追求信仰的动机,而是与自己做了这番诚恳平等的谈话。
                              


                              27楼2011-10-20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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