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文学吧 关注:36,942贴子:1,220,940

【杂志原文】清桃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题目:清桃
作者:李秋沅
刊于:《儿童文学·上》2012.3


1楼2012-03-17 20:36回复



    2楼2012-03-17 20:37
    收起回复

      (一)
      十二年前,我还是千恒岛艺术学院的学生,周末去艺术中心美术馆实习。美术馆旧址在凌云山脚,馆里有一批旧画需要整理修复,我的指导老师是负责修复工作的杨沫。
      美术馆的背面,由一大片玻璃幕墙组成。透过玻璃幕墙,就能看见美术馆石围墙外一片繁茂的相思树林子。那林子近在咫尺,美术馆与它,仅隔着一道石墙。石墙上爬满绿藤,绿藤之上,是铁丝网,铁丝网之后,就是它了。它总能突破禁忌,向铁丝网下的地盘,探出几枝绿枝。
      它绿得浓烈而放肆。从初春开始,直到深秋。即使是寒冬,也无法封冻它的生命力,它依旧绿着,只是瘦了、淡了,象生了病,有几分英雄末路般的苍凉。
      “那林子,您去过没?”我问 杨老师。
      “没去过。那林子看着近,要走进却不容易。入口被一个荒院封死了。”
      “荒院?”
      “嗯。院子的主人难得回来。”
      我很好奇,试图接近林子。我绕了一大圈,那林子似乎就在前方,可始终找不到入口。我朝着林子的方向执著前行,黄昏时分,我来到了一个院子,院门虚掩着。透过院门的缝隙,我往里窥探。院内花木繁盛,并不荒芜。
      “院主人回来了?”我暗忖,在门口踯躅良久,犹豫着是否该进去。四野宁静,冬日的暖阳照耀着我。从院内的相思树上,几片纤细的树叶在微风中飘零而下、打着旋,最后落在我的脚边。
      我蹲下,拾起一片树叶放兜里,离开。


      4楼2012-03-17 20:39
      回复

        (二)
        美术馆旧画的修复工作进展不顺。山边地气潮湿,加之历史原因,有小部分库存的民间捐赠画作没有得到妥善安置,给修复工作带了很大困难。但在整理修复的过程中,杨老师和我也有意外收获。
        那天,杨老师和我在库房角落,发现了一卷牛皮纸包。我缓缓展开沾满尘土的牛皮纸,一幅颜彩脱落严重的水彩画赫然展现面前,它在瞬间攫紧了我的呼吸。我凝视着画面,一阵眩晕,我能感应到画者穿越时空、依旧鲜活的情感。
        这幅画不大,由于时代远久的关系,色彩早已失去光鲜,晦沉暗淡。图上画的是以相思树林子为背景的女子肖像。画中人颜面模糊,一身青衫白裙,回眸看着画外。画者的签名已经很模糊了,但画上标明的“1937”年份,依旧可辨。
        这是中国早期水彩画作品。修复旧画,首先得确认画者。对这幅看不清画者签名的画,杨老师特地向艺术学院的卓教授请教。
        卓教授拿着放大镜,细细看着画的每一处细节。良久,他抬起头,缓缓说道:“周远方在三十年代,曾以相思树林为背景画过组画。从这幅作品的创作时间上看,也符合......难道,这是周远方的作品?”
        “周远方?”我一声惊叹。中国早期艺术大师周远方的画传世极少,极为珍贵。


        5楼2012-03-17 20:41
        回复

          周远方,祖籍千恒岛,是一位极有个性的传奇画家,曾两度远赴法国学画。他反对画者机械性地买弄技巧,提倡还朴归真,以赤子之心作画。在三十年代,他曾回到故乡,隐居山间,醉心艺术创作。据说,他这个阶段所创作的作品,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流传世间的并不多。他与他的画一道,遁离尘嚣。晚年的他在法国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六十年代中期,他孤零零地在异国病逝。
          “但是……”卓教授沉吟片刻,“周远方的水彩画,以干画为主,画风明朗写实,而这幅画,水色灵动,有空灵虚幻之美,又与周远方的作品有所不同。”
          千恒岛艺术中心发现一幅疑似周远方大作的消息不胫而走,嗅觉灵敏的小报记者立刻将此消息公布于众,千恒岛哗然。


          6楼2012-03-17 20:41
          回复

            (三)
            确定画作者身份,是修复旧画的关键。艺术馆专门组织专家小组,由杨老师挑纲,负责对此画深入研究。我协助搜寻周远方的生平和作品资料。
            我找到周远方的相思树林组画资料,这幅旧图所画的林子,显然与周远方所画的同出一境。画作者即使不是周远方本人,那么,也和他有渊源。
            但是,我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了。那天,一筹莫展的我,无意中从兜里掏出了一片干枯的相思树叶。我猛地又想起了相思树林附近那院门虚掩着的院子。我重又踏上了往相思树林去的小径。


            7楼2012-03-17 20:42
            回复

              犹豫良久,我最终还是推门而入了。院子内静悄悄的。我抬脚正准备进院,突然一只黑黄毛色的小狗蹿了出来,对着我狂吠。
              “来福,来福。”有女子的声音从院内左边石屋子飘出。我这才注意到。这院子里的房子,全是石木结构的矮屋。左边应该是主屋,屋子相对高大些,屋前有顶棚,屋门开着。右边的一排石屋,屋门紧锁。
              一位手持画笔的青衣女子从左边的石屋走了出来,她的面容清秀温婉,身形孱弱单薄。那狗回头看了女子一眼,犹豫着又吠了两声。
              “嘿,来福!”女子再唤。
              来福耷拉着耳,跑回那女子身边。那女子看着我,眼眸清亮。
              “我......我想去树林里看看......找不到路,走到你这儿了,过不去。”
              她笑了,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晴空。
              她带我进院,穿过荷花池,打开后院门。相思树林就在眼前。往林子去的坡几乎是垂直的,人根本没法上去,我悻悻然看着陡坡。
              “那林子就在那里,你闻得到林子的清香、你看得到它、已经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了。没必要走近,你说是吧。”她的语速缓慢、嗓音轻柔。
              她请我稍作停留,进屋喝点茶。
              主屋有画室,室内的陈设很简单,却极整洁。一张宽木案子,上边是一幅水彩画的铅笔草图。草图画的是水岸边,一女子侧身俯首沉思。画中女子与她相像,神情极为安祥。
              她为我沏茶,盛在圆口青瓷小杯里,递给我。喝过了茶,我告辞离开。临走时,我求问她的名字。
              “我是清桃。”她说。
              “清—桃—”我默念着这名字。


              8楼2012-03-17 20:43
              回复

                那天,我坐在清桃院子里的石桌前,告诉她,我想为这院子画几幅画。
                “这样,会打扰您么?”
                裹在墨绿披肩里的她安静地为我沏茶,捧给我一杯清香的水仙茶。
                “你想来就来吧,我不在,也可以来。”阳光透过顶棚的缝隙,落在她的身上,洇开点点柔和的光晕。
                清桃甚至送了把院门的钥匙给我。
                “这……不好吧。”
                我不敢奢望自己能自由出入清桃的院子,但现在,这院子的钥匙就这样被放在我的手心里。


                10楼2012-03-17 20:45
                回复

                  那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去清桃那里。我与她彼此互不干扰。她画她的画,我画我的。
                  清桃作画进展极缓慢,有时侯一天只画好一小巴掌大的一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如此。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静默地期盼着,却又有些迷惘。
                  我画院中每一角,画院中的相思树、画从顶棚落下的点点光晕、画来福蹲着凝视着我,流露出像孩子般狐疑的目光、我画清桃——画她工作时的模样,用画笔记录她那一天天完美起来的画。最后,我把目光落在了院子右边静默的石屋子……
                  我曾好奇地透过门缝往里瞅,但什么也看不见,里面一片黑魖魖的。
                  “我能进去看看么?”我问清桃。
                  清桃的嘴角紧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现在,清桃的画只剩下人物的脸部没完成了。脸部未上色的“清桃”栩栩如生地静默着、低首沉思。我似乎有个错觉,当清桃完成画作时,画上的“她”也将获得生命。
                  我的画也即将完成了。一组三幅,清桃的院子在我的画中,清桃也在我的画中。几周的时间,我似乎意识不到时光的流逝。时光仿佛从现实中被截断了,流入我的画中。在全心投入绘画的状态下,我几乎辨不清什么是画,什么是现实。
                  清桃也似乎陷入了困惑中。画上的人物面部,始终没有上色,她长时间地看着画,陷入沉思。


                  11楼2012-03-17 20:45
                  回复

                    那天,我正对画做最后的修改,收笔时,发现清桃正站在我的身后,出神地看着我的画。
                    “清桃,嘿,你怎么啦。”
                    她回过神来,轻声说:“我时常想这个问题: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后,我们留下的画,会有独立的生命么?”
                    “什么意思?”我纳闷地问。
                    “倘若我们全心投入绘画,那么,我们流光一闪的思想,那转瞬即逝的情感,都将被笔下的画所凝固。也就是说,画,承载着我们的生命信息……”
                    “是可以这么说。”我点头。
                    “我甚至怀疑,即使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只要它们存在着,我们和这世界的联系就不会终止。”
                    “死亡也并不是绝对的终了?”我打了个寒颤,看着她的眼睛。
                    “是的。”她温柔地笑了,不再言语,低下头。


                    12楼2012-03-17 20:46
                    回复

                      (五)
                      杨老师回来了。他这次去法国的收获很大。他通过法国的华人艺术圈同僚,联系到了老一辈艺术大师史明。他打来越洋电话,让我用邮件传送那幅未名画者的水彩画图片,请史老过目,确认是否是周远方的画。
                      九十多岁高龄的史老鹤发童颜,思维依旧十分有条理,在看过画后,他立刻否认作品是周远方的。
                      “史老告诉我,周远方早期极少画人物肖像,作品主要是风景画。”杨老师说,“而这幅图,很有可能是他太太的作品。”
                      “他的太太?”
                      “嗯,姚静。”
                      “姚静?”我从脑海中搜寻这个名字。
                      “史老告诉我,姚静是位非常有天赋的法国华裔画家,周远方留洋学画时娶了她,伉俪情深。史老说,周远方的绘画理念,也深受她的影响。姚静年纪很轻便杳无踪迹,这是周远方的心病,他很少向外人提起。1930年,周远方夫妇回国,隐居千恒岛山中作画,直至1937年初,周远方在南京的老母亲病重,远方夫妇才走出山林,而那时,也正值抗日战争爆发。几个月后,远方因参加在法国的‘万国博览会’和为自己开画展,匆匆回法国,姚静独自留下照顾周母。谁知道他们就此诀别。”


                      13楼2012-03-17 20:47
                      回复

                        (六)
                        画作者虽然已有定论,但杨老师对周远方所燃起的热情,并不易就此熄灭。杨老师执著地继续追踪周远方作品的下落。
                        “史老告诉我,周远方去世后,留下了至少有上百幅作品。他在枕下留下字条,安排画作的归宿,确有其事。那么,这些作品会不会真被送回国内了?现在到哪里去了?”
                        杨老师再赴木棉岛。
                        我的预感不幸成真,在修复过程中,由于对姚静画上的色料处理不妥,出现更大面积的脱落。现在,要完全修复此画,难度更大了。
                        


                        15楼2012-03-17 20:47
                        回复

                          心情烦闷的我,再次来到清桃的院子。
                          来福摇着尾巴欢迎我。我走进院子,到清桃的画室去。只见清桃独自一人坐在画室窗前,看窗外被夕阳的余晖映红的相思树林。室内的工作桌旁的画架上,新作已完工。画中的清桃,俯首沉思。我走近她,她回头看着我,眼里有梦幻般的忧伤。
                          “嘿,我等着你呢。知道你会来的。我要走了。”
                          “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我迷惘地看着她。
                          她缓缓起身,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额上渗出点点汗珠,面色苍白。
                          “你怎么啦?病了么?”
                          我急忙走上前,扶住她。
                          她站稳了,深深吸口气,抱歉地笑了笑,“一直没好。来,你不是想知道那石屋里有些什么,我带你进去。”
                          她不让我扶,强撑着走近石屋,用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门锁。


                          16楼2012-03-17 20:48
                          回复

                            清桃的话,似来自遥远之地,我什么都听不清了,我的心中充满着,我的心中充满着难以言状的悲痛。我一幅幅,一幅幅,缓慢地看着。
                            “记住,记住你所见的。”她的声音轻若耳语。
                            烛火灭了。眼前的画,眼前的清桃,重新陷入黑暗中。清桃缓缓往门口走去,在门口伫立、回首道:“我们走吧......”我恋恋不舍地放下画,随她出了石屋。
                            “吱拗”石屋的门在我身后重重扣上。
                            回学校后,我就病了。严重的感冒,我在床上躺了一周,昏天暗地地睡。醒来后,我突然记起了清桃说过要离开的话。院子的钥匙还在我身上,我得把钥匙给她送去。
                            我到清桃院,她已经离开了,来福也不见了。石屋的门大开着,一同消失的是她的画和石屋里的那些画作。
                            “我知道你们的世界就在不远处,而我却永无走进它的可能。”我在她的空木桌上,发现了一行水渍。水痕正渐渐地、渐渐地变淡、变浅,然后点点滴滴地消逝……
                            “嘿,清桃!”我大声呼喊。
                            一片死寂。
                            我将钥匙放在木桌上,走向院门口。我在院门口踯躅良久。四野宁静,院内的相思树,飘落几叶纤细的树叶在我的脚边,一如我初次到此所见。


                            19楼2012-03-17 20:50
                            回复

                              (七)
                              姚静的旧画,再无人敢碰。谁也不敢保证能完好地修复它。它静静躺在桌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它是有生命的,它在等待着,等待着重生,或是彻底毁灭。
                              清桃的离去,让我陷入迷惘中。我甚至不敢肯定,真的曾经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院子存在着。最后一次去清桃院子的记忆,在病后的昏睡中,似乎也已陷入休眠。我只依稀记得那石屋子有令人悲愤的黑暗。
                              几个月后,我又去了趟清桃的院子。那院子不见了——院子所在之处及周边,有一大块地被圈围了起来,从里边,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声。据说,是某位地产开发商看中了这片林子附近的风水宝地,准备开发新楼盘......
                              我的组画,静默地放在我的床边。画中,春光明媚,相思花朵朵盛开,清桃温婉如水......


                              20楼2012-03-17 20:51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