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大约是清明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门板,忽然说,
“俞景明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万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消息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断了屌了。”老板说,“哦!”“他总仍
旧是炸。这一回,是自己犯昏,竟炸到孙帝杰家去了。皇军的少佐,炸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烧伤,后来住院,住院了大半年,再炸折了屌。”
“后来呢?”“后来毁容了。”“毁容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
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
“来一个芋头。”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俞景明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
夹袄,盘着两腿,两腿间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个芋头。”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是景明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景明
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货,芋头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俞景明,你又炸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
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炸,怎么会毁容?”俞景明低声说道,
“整容,整,整……”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看客,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挑了几个烂芋头,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
四个炸弹,放在我手里,见他满身是火药粉,原来他坐火箭筒飞来的。不一会,他啃完芋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火箭慢慢飞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景明。到了年关,老板取下门板说,“俞景明还欠十九万钱呢!”到第二年的清明,又说“景明还欠十九万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
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俞灏明的确死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俞灏明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