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小苑歇息的楼阁一应都在东边,展昭带了白玉堂回到他们日常所居的向晚楼。才进了门,一名缃色衣裙的夫人便迎了上来。
适才白玉堂已听得展昭说过,清辉小苑中只有他们三人,这女子定是照顾展明河的岳敛云了。
是陪了展明河一生的女子。
展昭点头道:“岳姨。”
岳敛云与展明河年岁相近,自幼便是服侍她的侍女。她与忠叔本是青梅竹马,只是展明河终身未得婚配,她便也不嫁,执意待在这小苑中,照顾她的生活。
这许多年,唯有她伴展明河最久。
展昭便也敬她是自家姑姑一般。
白玉堂知晓岳敛云身份,便朗然一笑,跟着展昭唤了一声“岳姨”。
岳敛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而后见这白衣人眉清目秀,年少焕然,笑起来煞是风流动人,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待听展昭言道此人乃是故友,专程来访时,面上神色更是亲切了些。
她一生都是留在展明河身边服侍,自己没有亲人,是以对展昭犹如自家子侄一般照顾。见展昭竟让这少年进了清辉小苑,心知定是交情极深的朋友,故而十分亲切近人。
“岳姨,白兄大约要在小苑住上几日,劳烦您给他收拾间客房出来吧。”
展昭见白玉堂三言两语便哄得岳姨欢心,心中瞧着好笑,也不在意,只对岳敛云笑笑说道。
岳敛云闻言,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来,迟疑道:“小公子,小苑中被褥寝具倒是不缺,只是很久不曾用过了。往日倒也没什么,可近日寒气渐重,只怕是不宜住人呢……”
展昭眼神微微一黯,有些愧疚。
爹娘过逝后,他游历江湖数年,而后更是入了开封府,便少有闲暇来与姑姑作伴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他到底是知道了这滋味。
白玉堂立时便瞧见了展昭的神色,虽不知他为何感怀,偏偏就是见不得他这个样子。
一点儿都不像那只慵懒的,悠然的猫儿。
他忙对岳敛云笑道:“岳姨,您别忙了,我和猫……呃,展昭挤一挤就行了,反正他瘦,碍不着我睡觉。”
岳敛云有些意外,便看向展昭:“小公子,你看?”
这般慢待客人,似乎有些不妥啊……
展昭无奈地笑了笑:“岳姨,无妨,就照他说的去做吧。反正我也惯了,在汴京他便常这样呢。”
白玉堂听了这话,嘿嘿地笑起来,也不出声。
岳敛云见了,便知道二人交情不同一般,也就应了,只是心中对白玉堂颇为过意不去:“真真是疏忽了,白少侠请多担待。”
说完又笑了笑,问道:“不知白少侠口味如何?岳姨别的不行,做菜的本事,倒还勉强能拿得出手。”
白玉堂又瞥了一眼展昭,嬉笑道:“岳姨,猫儿爱吃什么,我便爱吃什么了。”
“啊?”岳敛云甚为不解地望着他。
展昭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忍不住戏谑道:“猫儿最喜欢吃老鼠了,不知白兄是否也偏爱此道佳肴?”
“老鼠?”岳敛云有些傻眼了。
白玉堂一噎,冲他龇了龇牙,凤目里却是流转的笑意。他伸手勾了展昭的肩,口中调笑道:“我家猫儿才不舍得吃老鼠呢!猫儿最喜欢的分明就是鱼呀,小咸鱼,大鲤鱼!”
笑罢侧头对岳敛云灿然道:“岳姨你说是吧?”
岳敛云赶紧应了,脸上也是带着笑的。
她虽不知二人打的什么机锋,却也知道定是少年们在玩笑而已。清辉小苑已经很多年不曾这般热闹了。
这白少侠有些孩子气,倒也真真讨人喜欢得紧。
岳敛云主仆二人隐居多年,自是不知展昭“御猫”和白玉堂“锦毛鼠”的称号,今日展明河得闻白玉堂姓名,反应如此平淡,便也是因了这个缘故。
但也并不全是,凡间种种,皆是云烟。
她只是在等那人回来。
重展笑颜。
晚饭果然有鱼,精心烹制,不输名家,吃的白玉堂十分愉悦。
岳姨厨艺果真出众,皇家御厨也不过如此而已。
岳敛云与展明河不与他们一道用饭,桌上便只坐了二人。展昭瞧他吃得欢喜,面上哂笑,却还是细心地将整盘鱼挪到了白玉堂的面前。
白老鼠说错了,猫儿不爱吃老鼠,可也没他那么喜欢吃鱼……
饭罢二人随意闲谈一阵,待夜色浓了,果然落了新雨,寒意也愈发重了。展昭便催着白玉堂先回房去歇息,自己却出了向晚楼,朝展明河的清波阁走去。
千峰沉沉,片雨一更。
初冬的夜风拂起窗台的绣帘,幽微的细响之声丝丝缕缕,在清寂的夜色里尤为分明。
孤烛灯影昏昏,照着绯衣未眠,一身清寒,冷雨纷纷。
展昭眉心一痕又笼起,轻步上前,将自椅上拿来的雪白披风给展明河披上,轻声道:“姑姑,更深夜寒了,您该歇着。”
“为何睡着了也梦不到他……我不想睡。”
展明河由着侄儿为自己披上白衣,低喃一声,愣愣片刻,方自缓缓系好衣带。
“你总会见到他的。”
展昭用力地抿了唇,眼底掠过秋水沉光,却旋即掩去,只握住了展明河的依旧冰凉的手,重又说道:“夜深了,姑姑。今日落了雨,寒气侵骨,身子会受不住的,姑姑。”
他用力地看向这唯一的至亲,语调温缓而充满不可思议的蛊惑力:“您得好好保重自己,姑姑,这是他临走的时候,您答应过的。”
展明河轻轻颦眉:“你说,他几时回来?我几时能与他相见?我等了好多年,他总也不来,我怕自己等不完了……”
展昭默然注视着自己的姑姑。
阁子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清清脆脆催人老,让这光阴都收不住了。这样的雨声,和二十年前的,十年前的,五年前的,可有分别?
大约总是有的吧,不然为何,她每次都要听到天明。
叹长生,独醉为眠,千种风流好,奈何命如烟。
展明河轻轻叹了一声,起身回房。
鸣鸡且莫催清晓,你总要来见我一面。
若再不相见,我只怕,奈何黄泉,终要断了红线……
展昭紧紧握了手,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山中亦自有年华。
流年一日复一日,世事何时是了时。
纵是花颜常在,姑姑她,也终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