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又将诸王贝勒贝子公，及满汉文武大臣招入养心殿西暖阁内，当面发布长篇上谕，（注3）历数允禩“自康熙四十七年至今的种种狂逆已极”的行为，宣布“诋遵先朝削籍黜宗之典，将允禩黄带子革去，以严宗碟、以儆凶邪、以为万世子孙鉴戒”；
以及“着将允禟、苏努、吴尔瞻革去黄带子，并令宗人府将允禩、允禟、苏努、吴尔瞻名字除去”；并命庄、诚两位亲王将在允禩府中生活的母妃接回宫中供养。
欣然与其他随时待命的宫女太监一道立在西暖阁门外，听得惊叹不已：
原来有那么多“九龙夺嫡”的猛料，都是在今天由皇帝本人亲自爆出来的呀！

比如，康熙认定老八他们“设谋欲弑皇太子及大阿哥”、因为十四力保老八而“震怒拔刀欲诛允禵”；比如“毙鹰事件”；以及康熙的这些相关谕旨皇帝以前本打算发出来，却因为“允禩痛哭叩首、再三恳求”才“暂止”。。。。。。
欣然连连后悔在21世纪时没仔细研读《起居注》和《实录》，否则，今天边听边逐条对照、回忆《起居注》和《实录》内容不是更有趣、更刺激？！
而且，亲耳听到皇帝十分恼怒地讲述老八如何一次次故意在他面前发誓说什么“若有虚言，一家俱死”，而他如何反复提醒老八“一家二字所指者广尔，独不思及朕耶？”
再联想到自己在21世纪时，看到网上“四爷党”们对此事的搞笑议论，差点就忍不住爆笑出声了——看样子他真的对这种赌咒发誓的事非常认真，而且从内心深处，还是一直当老八他们是一家人的啊！

皇帝大概是因为终于出了口恶气，心神爽快的缘故吧；从当天午后起，就开始让各部院衙门堂官，带领满汉司官、笔帖式前来引见；除了初七去太和殿以外，其余几天连续引见多批官员；（注4）直到十一日才算是轻松了半天，午后又开始看阅奏章、批阅密折。
欣然不由又是暗自叹息连连：这人的个性可真是像“四爷党”们说的那样，既把自己累得要死，也不让身边的人轻松啊！
十二、十三日又是好一通忙活：头一天一大早，去中和殿“视孟春时享太庙祝版”，午后又到乾清宫引见了一拨官员；第二天早上太庙致祭，午后寿皇殿行礼完了，这才带着一大拨人马回了圆明园。


因为正月十五上元节的缘故，皇帝十四、十五两天都在正大光明殿赐宴诸王贝勒贝子公、内大臣侍卫、文武官员以及蒙古各藩；让欣然又狠狠地过了一把“花痴”瘾——连欣然自己都不禁对自己一阵狂汗，严重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有点心理变态了。
接下来两天，皇帝总算是小小的清闲了一把：两个下午都叫了十三，两人一起头挨头，时而叽叽咕咕，时而嘻嘻哈哈，时而又比比画画，商量着要在园子里哪些地方安上什么样子的床。（注5）
而欣然每一听到某人的笑声，总会偷偷抬眼，暗中欣赏他开怀得如孩童般的、无拘无束的笑颜——她的心，也总会因了那笑颜在胸腔中晃来荡去。。。。。。


第十九章 早春二月



皇帝又一次打断了李氏的话，语气却明显地缓和了下来：
“好啦，别再说了！”
室内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其间只听得李氏几声轻轻地抽泣。
皇帝长叹一声，低声说道：
“你说得对，朕的子嗣少，所以对他们个个都寄予厚望——朕这个皇帝做得有多难，你即便是身处深宫也该有所耳闻；”
“弘时是最年长的，若他争气原应该为朕分担一些；可他却常常不知检点，做了不少悖逆圣意、违纪乱纲之事——朕与他首先是君臣，他这样便是目无君上！”
“还居然与允禩他们结党、常常为他们说话——他哪里还记得他是朕的儿子？！如此诚为不孝！朕有他这样的儿子，还怎么去教化天下臣民？！”
“他行事为人哪有一点与朕相像，倒是与允禩他们相仿！他与朕一向是离心离德，倒是与允禩他们贴心许多！他难道不是做允禩的儿子更合适？！”

正月二十日一大早，皇帝匆匆用过早膳，就往勤政殿去坐等例行的官员奏事了。
欣然他们也被管事太监支使得团团转，在暖阁里做大扫除；事儿还没完，皇帝就踩着自鸣钟十点整的报时声，一脸恼怒地走了进来。
几个正忙着的人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儿，随着太监总管张起麟一个眼色、一摆手，退到了门外。
没过多久，就见老十七允礼、大学士马齐、张廷玉等一大拨人一脸惶恐地匆匆赶来；欣然听到他们整齐得像一个人似的请安声不禁暗自好笑：
还真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奴才呢！接着听了皇帝噼里啪啦、语速极快的一通发泄才知道，原来在21世纪时她在网上看到的，关于皇帝在勤政殿坐等官员奏事、却白等一气的乌龙事件就发生在今天啊！（注1）

皇帝发完火之后，很快回复了帝国统治者的理性形象——有条有理地安排了今后各衙门轮班奏事的规则，让张廷玉拟成了上谕即刻明发出去；
又传进了宗人府以及其他一些部的官员，发布了关于向老八讯问当年烧毁康熙朱批之事、以及对老八指使手下太监杖毙护军九十六一事的处理、对他府上护卫人员的安排、让刑部严审他的亲信太监等事务的上谕；并让官员们将上谕和三年底他们参奏老八“乱政不法、应革去亲王、治罪一疏”一起发出。（注2）

欣然在门外听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心中感慨万千：
若他都不该当皇帝，还有谁该？！
看看他管理下的政府的高效行政吧——康熙选他作继承人，才是更加不负于“千古一帝”的美名啊！
而且，他到现在，对老八他们还是以打击和限制势力为主，发泄不满和愤怒为辅；并没有任何动杀机的意思啊！
他哪里“残刻阴毒”了？！哪里“心狠手辣”了？！
他恰恰是太过于“刀子嘴豆腐心”了！
若他干脆早早地像李世民一样，先把八、九除掉，再大造舆论、声泪俱下地栽赃陷害他们发起政变、谋逆啥的；大概反而不至于落得一身骂名吧？！
诶，兴许他真就像有些网友说的那样，是“天生错骨”吧！


时间在皇帝日复一日的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已近月底。
二十八日，皇帝终于发出了那道著名的将“允禩之妻革去福晋，逐回外家”，并威胁老八若“怀怨于心、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将伊妻处死、伊子必治以重罪”的上谕；（注3）听得欣然啼笑皆非：
诶，这人的使孩子气的毛病又来了！
这道上谕又给那些说他坏话的人添了多少的口实啊！
其实他就是在发泄对老八福晋带坏弘时的愤恨，却又苦于没法说出实情啊！


进入二月以后，天气渐渐转暖——正是所谓的早春二月天，欣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不知如何地，竟仿佛和天气同步一样，隐隐有些雀跃——难道自己的心情会受气候的影响这么大吗？
——她当然不可能预知到接下来会发生的巨大转折。
二日，皇帝回宫后，于六日返回了圆明园。
十日皇帝终于下令将老八“在宗人府看守，寻命圈禁高墙”。（注4）
而欣然的心却重新开始揪了起来——据史料记载，十八日弘时就会被黜宗室了；到那天，一切真的会按照历史的轨迹向前行进吗？！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几个着朝服的官员一路小跑着来到暖阁门前。
苏培盛忙返身进了屋，低声奏道：
“启禀万岁，几位爷到了。”
皇帝道：“掌灯，传。”
欣然和另两名宫女连忙进屋点亮各处的灯烛，又悄悄退了出来。
几名官员进了暖阁，请安过后，听得皇帝缓缓说道：
“前一段你们都知道，朕因弘时为人不可留于宫内，已颁旨将他以与允禩为子；”
“今已将允禩从玉牒除名，弘时既已与他为子，不能不掣回带子；着将弘时带子掣回，尔等勿得屡加妄奏。”
“弘时若不加管束，任其妄行，亦有关系脸面之处；将之交与允裪，虽非叔子，仍准管养之。拟旨吧。” （注1）
过了一会儿，有官员念了一遍谕旨，皇帝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却仍然无法掩饰的悲凉说道：
“呈上来，朕自己改。”
又过片刻，皇帝低低说道：
“拿出去，跪安吧。”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其他人退下，苏培盛和她留下。”
其他几人退出后，皇帝又道：“掌灯。”
苏培盛重新去点灯烛，点了两三盏后被皇帝止住了；他看向欣然低声问道：
“你有何话说？”
欣然在昏暗的烛光中，仍可以清晰地看到皇帝脸上的泪痕，不由心如刀绞：
这从来都是以刚毅果决、杀伐决断、坚硬强势的面目示人的一代雄主啊；这被很多人认定为“冷酷无情、刻薄寡恩、残刻阴毒”的铁血帝王啊！
世人何曾想到，你也有此等伤痛的时刻？！你也有此等脆弱的一面？！
泪水不断地从眼中涌出来，欣然却异常坚定地回望着他，一言不发。

皇帝惊疑地望着欣然，将信将疑地又问道：
“为何托梦给你，不是朕、也不是其他人？！”
欣然仍然镇定地回望着皇帝道：
“想是因为只有奴婢被雷劈、又安然无恙的缘故吧。”
皇帝静静地看了欣然一会儿，语气镇定了许多：
“你被雷劈一事可有别人知晓？”
欣然笑了：
“苏公公、秋兰、瑞云他们都知道，只是怕惊了圣驾未曾回禀。”
皇帝已完全镇定了下来，再一次问道：
“你告诉朕实情，不可隐瞒：你可是会什么法术？！能未卜先知？！若真是如此，朕会大大地重用你！”

第二十一章 蝶变



皇帝轻轻用手指抬起欣然的下巴，低低说道：
“看着朕！”
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欣然又慌张地抬眼看向他——那幽黑深邃的眼眸如有无法抗拒的魔力一般，顿时使欣然沉溺了进去；
他袍服散发出的好闻熏香和腕上佛珠的淡淡檀香，与手上御墨的特殊香味儿混合在一起，让欣然目眩神迷，几乎站立不稳。。。。。。
皇帝轻轻伸出另一只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小女子，看着那美丽的双眼中满满的、仿佛要溢出来般的深情和无限的爱慕与疼惜，心底那压抑已久的心动感觉顿时铺天盖地袭来；
而那小女子此时眼中已全是意乱情迷的神情——这神情立刻将皇帝心中出自多年养成的、绝不轻信任何人、任何事的最后一丝疑虑击得粉碎，使他瞬间有了决断；他在她耳边柔声说道：
“站稳了，朕要松手了。”
欣然一怔，立刻挺了挺脊背，尽力稳住自己；
皇帝轻轻对她点了点头，慢慢放开了她；抬头对着门口唤道：
“苏培盛。”
大太监一脸惊疑地躬身进来，眼睛在皇帝和宫女之间来回扫视了几遍，又一头雾水地看向皇帝；
皇帝低声说道：
“你带着他们把后寝收拾好，就都退下各自回房安歇吧；留如玉一人侍寝。”
苏培盛大吃一惊，猛抬头望向欣然，又转眼望向皇帝；突然发现皇帝的眼中露出警告的神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低头敛目答道：“嗻。”随即悄悄地退了出去。


直到那种她早已淡忘的、特殊的疼痛突然尖锐地袭来，她才猛地清醒过来；忍不住泪如雨下，哽咽出声。。。。。。
皇帝见此情景，连忙停下动**怜地柔声问道：“可是。。。很疼吗？”
欣然带着泪，却绽放出花一般美丽的笑颜；轻轻摇了摇头，梦呓般喃喃轻语：
“八年了。。。以为永远没可能真的见到你。。。可现在，你真的在这儿。。。真的是你。。。不是梦。。。不是幻觉。。。”
说着抬手无比温柔地、如同触摸稀世珍品般轻抚眼前这魂牵梦萦了八年多的脸庞。。。。。。
皇帝心神巨震！
完全没来得及思考欣然话里的矛盾，也没顾得上她话中全然不能在帝王面前用到的“你”字有多么不合礼仪；
他只觉得眼中蓦地涌上了泪水：
这样的深情、这样的温柔，这世上没任何人给过他！
他一把将眼前的小女子紧紧搂在怀里，两滴晶莹的泪悄悄溅落到那乌亮的长发中。。。。。。


注1——由于圆明园被英法联军焚毁，因此无法得知九州清晏寝宫的具体布局。此处描述的皇帝寝殿结构，完全是按照故宫养心殿的布局来描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