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它继续走着。
不分日夜，也觉不出劳累。
大部分时候它碰不到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人在意到它满身的风尘。
那段日子，在很久以后想起来，都很模糊。
壳壳只会一直向着地平线走。
它想看到些什么，却又仿佛无欲无求。
有些东西，直到看见了，才会知道你在找它。
壳壳抓住一缕风，这样对它说。
风从它指缝中穿行而过。
你要去哪儿？壳壳追着它。
知道吗，不光水要汇入大海，风的终点，也是大海。
风头也不回地向前飞去。
壳壳就是在那个瞬间，突然抬起头来。


面前，海。
这就是大海吗？那个传说中毫无边际的地方？
我就这么走到海边了吗？
壳壳回头看了看，一大片沙滩上，它的脚印细小而清晰，蔓延到好远。
岸边停着几艘大船，是码头。
一个新的世界，总会给人以欣喜的吧。
壳壳摸了一下口袋，离开时放在里面的泪已经遗失在途中了。
它一身轻松。
那一刻它不记得它是谁。
那一刻它不记得它是壳壳。
那一刻它不记得它是一只乌龟。
那一刻，它觉得它和那群西装革履准备登船的人，很相似。


麻烦请给我一张票。
目的地？
我也不知道。
售票处穿着英武制服的叔叔轻轻笑了。
离家出走，嗯？
不算离家吧，我没有家的。
叔叔想了想，从窗口递出一张票来。
那么，你应该会想要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吧。
壳壳接过船票，那张票很光滑，有微微的凉意。
汽笛长鸣。
壳壳坐在甲板上看海。
船行得平缓，人们在甲板上悠闲地喝着果汁，散步，聊天。
旁边还有卖酒的柜台，一尘不染的玻璃内放着五颜六色的鸡尾酒。
但浪却是不平稳的。
在船身与海接触的地方，浪一朵一朵地飞逸开来，就像仓促逃离船底的精灵。


它们在靠近阳光的地方，显出了半透明的，清冷的浅白色。
随船发出的轻微马达声，一群群精灵结伴散落开来。
那些舞步，壳壳总是看不厌。
旋转，跳跃，它熟悉它们的样子。
但比起甲板，壳壳更喜欢仓库。
那艘大船也有个好大好大的仓库，里面住着只老鼠。
一只很老的老鼠。
我听说衰老降临时，生命总是很狼狈的。像我这样啊。
老鼠坐在酒桶上讲给壳壳听。
从老鼠那儿，壳壳知道了好多事情。
比如，这航程的终点是春暖花开的南国。
那么，你也是要去那里的喽？
不不不，我住在这儿。南国和北国对我而言，都只是驿站罢了。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算是吧。我偶尔去甲板上玩，船到站停泊时，我也上岸看看。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离开这里了。
老鼠补充说。它冲壳壳眨眨眼，翘起二郎腿。
你知道，死亡总是在人们不经意间降临的。
不过，趁它还没来找我的时候，小家伙，我可以把我的酒桶分你一半。
老鼠拍拍它身下厚实的木头酒桶，示意壳壳坐下。
卖票叔叔所说的温暖的地方还很远，它们就在仓库里消磨时光。
壳壳喜欢听老鼠在充满木香和酒香的仓库里，讲它走南闯北的那些日子。


老鼠到过北极。
那个地方，冻掉了我七根胡子！
它指指脸颊上灰白而稀疏的几根胡子。
它也到过沙漠。
要不是我壮着胆子偷来船员的淡水，早就渴死在那里了！
老鼠手舞足蹈地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它说有一次它没能按时回到船上去，被留在了南国。
那段日子真漫长啊，它喟叹着。
你知道，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归宿，而我的归宿就是这个仓库。
那时候**日夜夜地担心，生怕自己回不到船上。
壳壳这才看到老鼠脸上难掩的沧桑。
后来呢？
后来？后来船又开来了。
我回到了船上，再也没有离开过。


至于归宿，那是上天对你疯狂的宽容。
壳壳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都是体验。
我们生而在世，都是为了体验，那些或悲或痛的美好。
那些不同。
然后，如蚂蚁所说，守着这些美好，发芽，开花，结果……
老鼠赞赏地看着它。
水路漫漫，壳壳在葡萄酒的香气和老鼠的故事中，几欲醉去。
你应该是有伤痕的吧。
有一天，莫名地，老鼠这样问它。
曾经……但现在不了。世界好大，而伤痕那么小。
老鼠的目光忽然变得好温柔。
有时候，我真想再有一个机会，去遇到哪些给我留下伤痕的人和事。
生命和世界都是很宽厚的大家伙。
你也许会碰到很多人，很多人生，很多伤痕。


有很多次，你都会以为自己失去了整个世界。
惊心动魄。
撕心裂肺。
其实，你只是置身一个更大的世界。
壳壳不懂了。
老鼠摇摇头，躺在酒桶上微笑。
你还小，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陆地！
甲板上突然响起一片欢呼声。
去看看啊。老鼠指指仓库上方，那里连阳光都有些不同了。
甲板上果然格外灿烂，远处，郁郁葱葱一片绿色。
壳壳没有目的地，但壳壳渴望远方。
所以那句用尽全力喊出的陆地，让壳壳几乎落泪。
那片绿色的大地还远。
远得很呢，只不过刚刚出现在视野里。


甲板热闹了一会儿，便又平静了。
壳壳沿熟悉的路回到仓库，远远地就闻到酒香。
那是它闻过的最好的味道，有久违的家的味道。
可是，那个酒桶上，却没了老鼠的身影。
整个仓库里，都少了老鼠朗朗的笑声。
壳壳呆住了。
老鼠说过，每个人都会消失的。
有些时候，你再也无法得知他们去了哪儿。
你无法接受的不是这消失，而是这消失的毫无预兆。
那时候，老鼠难道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壳壳在仓库里找着。
老鼠提到过归宿的，它不会抛下它的仓库。
但是，壳壳再也没有找到过老鼠。
直到那片遥远的大地已近在眼前。


临时架起的铁梯连起了大船和陆地，大家陆陆续续地下船。
壳壳在甲板上看着。
它最终也没能找到老鼠。
它不知道老鼠是死了，是离开了，还是仅仅走岔了。
它听了老鼠那么多故事，却从未问过它的名字。
也许如蚂蚁所说，我知道你，你也记得我，这就够了。
下船的一瞬间，壳壳有些恍惚。
老鼠的生命中，有过多少次“陆地”的呼喊？
它看到那么多人走向归宿，而那些归宿，于它，不过是途经之路。
天空呈现出很温和的浅蓝色。
于是壳壳想，陆地很好，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归宿啊。
如果老鼠知道，不知会怎么说。
壳壳走过铁梯。
踏上陆地的那一刻，壳壳突然感到一股颤栗的温暖，如木头酒桶一般。
它想，恐怕是老鼠忘记告诉它了。
有的人，真的就是一别而永不再见。


这个……好吧我周末更文就是了……哎真是的……明明就在我电脑里懒得copy paste的孩子伤不起啊

三
南国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壳壳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能力，去感应这种奇异。
它偶尔想起乌龟村，但也许是隔着大洋的关系，那段记忆平和而淡漠。
而南国，又美得能恍惚记忆。
壳壳依旧走着。
只是，它不再苦于独行者的孤寂，这是个充满了生命力的地方。
久久走不出的绿色，渐渐让它失去了耐心。
依旧美，却太过单一。
可是任壳壳怎么想也想不到，在它几乎不愿再走下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罂粟花。
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红色罂粟花，让它几乎迷失了方向。
那么整齐而奔放，连杂草都不忍打扰。
那一刻，它不敢肯定它的生命中还会出现怎样的奇迹。
嘿，你迷路了？怎么走到这里了？
一只纯白色的蝴蝶飞到它面前，轻快地说。
这地方可不该靠近的，你不知道罂粟花的香气有毒吗？快离开吧。
可是，你怎么不会中毒呢？
我？
蝴蝶笑起来。
我怎么会中毒呢？蝴蝶对花都有免疫力呀！
壳壳看着它的翅膀，干净的白色模糊而透明。
我想要体验这世界，体验我不曾体验过的。
比如？
比如穿过一大片有毒的罂粟花。
蝴蝶深深地看着壳壳，目光中有怜爱。
好啊，那么，我来带路。
蝴蝶见过很多迷路者来到这里，罂粟的香气在不觉中吸引着他们。
它总是劝他们离开，但壳壳的理由让它无法拒绝。
它们上路了。
蝴蝶总说壳壳还是小孩子，还不认识世界。
壳壳就反驳，因为蝴蝶也不过和它差不多年纪。
它给它讲了蚂蚁，老鼠和海浪的故事，就这样走过一丛丛怒放的罂粟。
而蝴蝶白色的身姿在铺天盖地的红色中十分清晰。
壳壳曾问它，你的归宿是什么？
它回答说天空。
壳壳看着蝴蝶的翅膀，轻轻点点头。
那时候壳壳想，蝴蝶要是问回来，它该怎么回答？
可是蝴蝶从没问过它这个问题。
后来，故事都讲完了。
蝴蝶说，罂粟花海马上就要过去了，它们赶了很久的路。
罂粟花那边是什么呢？壳壳问。
是白色风信子。
那是什么？有毒吗？壳壳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问。
蝴蝶果然笑了。
风信子是很美的花，没有毒的。把你带到那里，我就回去了。
南国很大，你可以继续体验你的世界。
壳壳顿了顿，停下脚步。
我累了，我们天黑再走好不好？那时候是黄昏。
好啊。
蝴蝶落在不远处的罂粟花上，冲壳壳摇了摇翅膀，微笑。
夕阳正浓。
天地之间到处都是浅浅的幸福和忧伤。
天渐渐暗了下来，在漫天星斗下，火红的罂粟花格外妖艳。
你说，罂粟花为什么要开出这么艳的花呢？壳壳望向蝴蝶。
大概是因为它有毒吧。
它想提醒我们，太艳丽的东西都残酷。
提醒？
是啊，可人们还是被它的香气吸引。
它们沉默片刻。
我们走吧。
壳壳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都不记得究竟是谁说的这句话。
总之，它们一起，背对那一片花海和星空，向那白色的边缘走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它们站在最后一片罂粟花旁边。
那片风信子真的好美，比黎明的天空还要明亮。
蝴蝶欢欣地飞向风信子。
它洁白的翅膀一下子就融进了同样洁白的风信子中，再也分辨不清。
你在哪儿？
壳壳冲那片风信子大声喊着，跑着，愈走愈深。
它身后忽然响起了蝴蝶的笑声，清脆悦耳。
回头看去，蝴蝶已经飞回红色的罂粟花海，远远地冲它笑。
只有这样，壳壳才看得见，蝴蝶在哪里。
我要回去了——
蝴蝶冲它喊。
微风袭来，红色和白色都摇曳着，相同节奏。
等等——
它也用尽全力地喊。
我问你——
为什么我没有中罂粟花的毒——
其实它不知道它这样大喊着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你没察觉罢了——
我走了——再见——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艳红色深处。
壳壳静静坐下来，闭着眼睛，靠在一株风信子的茎上。
仰头，风过，白色的花瓣轻轻摇动，如蝴蝶的翅膀一般优雅而调皮。
很久以后。
久到壳壳已经离开了南国。
久到壳壳已经体验到了这个它想要体验的世界。
久到壳壳终于明白，在那一日的风信子花海中，它为何泪如雨下。
久到红色和白色相依摇曳的情景已经深埋在它心底。
有一只绿色的毛毛虫，在听了壳壳的讲述之后，发问。
到底为什么，你没有中罂粟花的毒？
走过那么一大片罂粟花，我当然中毒了。
壳壳静默地微笑。
可你分明神志清醒地离开了那里！
毛毛虫惊讶而不解地看着它。
壳壳张开手，手心里有两片白色风信子的花瓣。
一阵风吹过，花瓣迎风飞起，飞远了，不见了。
壳壳的目光追随着那两片花瓣，然后，讲出它最大的秘密。
……
仍是那个午后。
毛毛虫伏在它膝上，轻轻问。
会难过吗？
壳壳看着遥远的天空。
至少，我会一直记得。
记得什么？
我会记得……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我曾这样卑微而伟大地爱过。


都没人回复……好伤心……伤心的我来更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