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特络纽斯将近中午才醒来，像平素一样十分疲乏。昨天晚上他出席了尼罗的宴会，一直熬到深夜。近来他的健康恶化了。他自己说，他每天醒来仿佛是麻木的，没有聚精会神的能力。但是早晨洗过澡，让熟练的奴隶们给他浑身仔细按摩过以后，逐渐加快了停滞的血液循环，他就有了生气，头脑清醒起来，恢复了体力，当他从涂油室里出来（这是沐浴的最后一道程序），他像是死人复活了，眼里闪现出才智和喜悦的光彩，他返老还童，精力充沛，高雅端庄，真是十全十美，就连奥托（尼罗的廷臣，公元六九年称王，他是当代著名讲究服饰的人）都不能与他比肩，这才不愧真正称为“风雅大师”。（在尼罗王时期，人们把裴特络纽斯视为皇帝的娱乐顾问，给他起了这个诨名。）

　　“我再对你讲一句吧，自从我见到阳光在喷水池射过了她的肉体，从那一时刻起，我就失魂落魄地爱上她了。”
　　“她是像一尾鳗鱼或者是像鲜嫩的沙丁鱼那样地透明吗？”
　　“别开玩笑，裴特洛纽斯，如果我这么随随便便地谈出了我的热望，使你产生了误会，那么，你要懂得，在华丽的衣裳下常常会掩盖了深重的创伤。我还必得向你说明，在我从亚细亚回来的路上，有一夜我睡在冒普苏斯（希腊神话中的预言者）庙堂里祈求预言的梦。于是，冒普苏斯在梦中出现了，他说，爱情将使我的生活发生一场大变化。”
　　“我听说，普林尼（有大小普林尼之分，此处当指大普林尼，公元23-79：罗马作者，有哲学、历史、修辞学等多种作品，今仅存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自然史》，共三十七卷）讲过，他不相信众神，可是他相信梦，大概他是有道理的。我的谈笑却不能阻止我有时想到，实际上只有一位神，那永恒的、远古的、全能的造物女神维纳斯（爱和美的女神）。她让灵魂互相沟通，她结合了肉体和事物。厄洛斯（爱神）使世界从混沌中升华。他做得是否好，那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但是既然他这么做了，我们就应该承认他的威力，尽管我们有权不感谢他……”
　　“啊，裴特洛纽斯！听人家讲哲学可比找人给出个好主意要容易得多哩。”
　　“跟我讲吧，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我要得到黎吉亚。现在我的膀子只能拥抱空气，我希望能够拥抱黎吉亚，把她紧紧地抱在我的怀里。我要呼吸她的气息。如果她是一个奴隶的话，我愿意给奥鲁斯一百个姑娘把她换过来，这一百个姑娘，脚上粉刷了石灰，当作她们第一次出卖的标记。我要她留在我的家里，直到我的头颅像冬天索拉克屠姆山顶那么雪白。”

　　“她不是奴隶，她是属于普劳修斯一家的，她既然是一个没人收养的姑娘，他们便会把她当作一个‘女伴’。如果普劳修斯愿意的话，他会把她送给你。”
　　“我很了解庞波尼雅。一株道地的柏木。倘使她不是奥鲁斯的老婆，就会被人雇了去充当送葬的哭手。自从尤丽雅死了以后，她就没有脱过‘丧服’，她平素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活人走在日光兰（欧洲古代传说中一种生长在亡魂的乐土里的植物）的牧场上。再说呢，她是一个‘不嫁二夫的女人’，所以在我们这些离婚四五次的上流社会妇女中间，她简直是一只长生鸟……可是……你可听到有人讲在北埃及新孵出了一只长生鸟吗？这种事在五百年之间才能见到一次哩。”
　　“裴特洛纽斯，裴特洛纽斯！我们下一次再谈长生鸟吧。”
　　“我的马库斯，我跟你讲什么呢。我认识奥鲁斯*普劳修斯，他虽然不满意我的生活方式，可是对我还有相当的好感，甚至比对别人更尊敬我，因为他知道我，例如我吧，不像多米修斯*阿费尔、蒂杰里奴斯和青铜胡子所亲信的那伙小人那样会做告密人。我也不必伪装一个禁欲派。可是不止一次，尼罗的一些行为叫我看不过去，而塞内加和布尔卢斯捂着眼睛装作没看见。假如你以为我可以找奥鲁斯给你办点儿事，那就听你吩咐吧。”
　　“我相信你能办得到。他会听你的话的，再则，你会想得出无穷无尽的办法。如果你把实际情况察看一下，同普劳修斯谈一谈……”
　　“你太瞧得起我的势力和智谋了，不过，倘使就只是这么点儿事，只要那一家人一回到城里来，我就找普劳修斯去谈。”

　　涂油室里只剩下了欧妮姬一个人。她暂时听着蒸汽浴室那边的话声和笑声渐渐远去，终于搬起了裴特洛纽斯刚才坐过的、镶嵌琥珀和象牙的坐凳，把它小心地摆在主人的雕像前。
　　涂油室充满了阳光和装在墙壁上多种颜色的大理石反射出来的色彩。
　　欧妮姬站在坐凳上，跟雕像齐头，突然张开两臂抱住了雕像的脖子，然后把她那一头金发向后一甩，她那蔷薇色的肉体紧贴着白色大理石，神思恍惚地用她的双唇吻着裴特洛纽斯的冰冷的嘴巴。

第四章
　　裴特洛纽斯实际上是信守他的诺言的。
　　在找过克丽索台米斯之后的第二天，的确他整整睡了一天，可是到了傍晚，他吩咐人抬他到帕拉修姆宫去，他同尼罗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因此就在第三天，一个百人队长率领着十多个禁卫军的士兵出现在普劳修斯的家门前了。
　　这是一个不安定和恐怖的时代。这一类的使者常常就是死亡的通报人。所以当百人队长用锤子敲着奥鲁斯的家门而前庭总管通报士兵们已经进了门道的时候，全家造成了一场恐怖。一家人立刻把老将军团团围住，因为谁都不怀疑这场危险是与他特别有关的。庞波尼雅张开两臂抱住他的脖子，用尽气力把住他，她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急速地动着，悄悄说着含混不清的话；黎吉亚，面色像麻布一样惨白，吻着他的手；小奥鲁斯牵着他的外衣；从走廊，从女仆和跟班住的下层小屋，从浴室，从矮房的拱门，整个房子都有成群的男女奴隶跑出来。到处可以听见叹气声：“天哪，天哪，大难临头啦！”女人们放声大哭；内中有几个甚至抓着她们的脸，或是用头巾包住她们的头。
　　只有多年来一直把死亡看作常事的老将军，保持着平静，他那短短的鹰脸变得那么冷峻，像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过了一会儿，当他把这场哭叫压下去，他吩咐仆人们走开，他说：
　　“让我去吧，庞波尼雅。如果我的末日来到了，我们总还有彼此告别的时间。”
　　他轻轻地把她推开，于是她说：
　　“奥鲁斯呀，求上帝恩准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然后她跪下来，开始使出那么一股劲儿来祈祷，只有关切着自己的爱人才能使出这股劲儿。

　　奥鲁斯走向前庭去，百人队长正在那里等着他。来人是老凯尤斯*哈斯塔，将军从前的部下，是不列颠战役中的战友。
　　“将军，向你致敬，”他说。“我带来了皇帝给你的命令和问候，这里就是书面和印鉴，证明我是以皇帝的名义前来的。”
　　“我谢谢皇帝的致意，我服从皇帝的命令，”奥鲁斯答道。“欢迎你，哈塔斯，你说吧，你带来了什么命令。”
　　“奥鲁斯*普劳修斯，”哈斯塔开始说，“皇帝听说府上住着黎吉亚国王的女儿，那位国王，在神圣的克劳鸠斯时期，把她当作人质交到罗马人的手里，保证黎吉亚人绝不侵犯帝国的边疆。将军呀，神圣的尼罗向你致谢，因为你这么多年把她收养在府上，可是皇帝不愿意再多给你添麻烦，也考虑到那位人质的姑娘应该由皇帝本人和元老院来监护，所以命令你把她交给我。”
　　奥鲁斯是一个十足的旧式军人，为人又过于刚强，接到这个命令绝不肯允许自己露出懊悔，或是说些废话和发牢骚。不过，在他的额头上突然现出了愤怒和痛苦的皱纹。往时看到他这样地蹙眉，不列颠的军团都要发抖的，即使在目前，哈斯塔脸上的恐惧也一目了然。可是现在，奥鲁斯*普劳修斯接到了这个命令却感到无能为力。他把书面和印鉴注视了一会儿，便扬起眼睛望着老百人队长，冷静地说：
　　“哈斯塔，你在前庭里呆一会儿，等我把人质交给你。”
　　说了这番话，他走向住宅的另一头、名为“厄库斯”的内厅去，庞波尼雅、黎吉亚和小奥鲁斯正在那里慌张惊恐地等着他。
　　“绝不是叫谁去送死或是充军到偏远的岛上去，”他说，“不过皇帝派来的人仍旧是祸事的使者。这件事是和你有关的，黎吉亚。”

　　“黎吉亚的事情？”庞波尼雅惊讶地叫起来。
　　“是的，”奥鲁斯说。
　　他转过身来面向那个姑娘开始说道：
　　“黎吉亚，你在我们家里是像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长大的，我和庞波尼雅爱你像我们亲生的女儿。可是你要知道，你并不是我们的女儿。你是你们族人送到罗马来的人质，你的监护权属于皇帝。现在皇帝要从我们家里把你领出去。”
　　将军冷静地说着话，可是带有一种奇怪的不平常的声调。黎吉亚静听着他谈话，眨着眼睛，仿佛不明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庞波尼雅的脸蛋儿显得面无人色；奴隶们恐怖的面孔又一次从走廊通向内厅的门口露出来。
　　“皇帝的意旨是必须执行的，”奥鲁斯说。
　　“奥鲁斯！”庞波尼雅喊了一声，把姑娘抱在怀里，像是要保卫她，“她宁可死掉倒好一些。”
　　黎吉亚偎依着她的胸怀，一再叫着“母亲呀！”哭哭啼啼说不出别的话来。
　　奥鲁斯的面孔上又现出了愤怒和痛苦的表情。
　　“假如我是一个人活在世上，”他黯然说，“我不会把她活活地交出去，而今天我的亲属便要给‘解放者朱庇特’上供了……可是我没有权利杀掉你和我们的孩子，他还能活到更幸福的时代……今天我就去见皇帝，求他收回成命。他肯不肯听我的话，我可不知道。暂时再见吧，黎吉亚－－你要记住，我和庞波尼雅永远在祝福你坐到我们的火炉边来的那一天。”
　　这样说着，他把手放在她头上，尽管他竭力保持冷静，而当黎吉亚把含泪的眼睛转过来望着他并抓住他的手用唇来吻的时候，他的声音里便充满了深厚的慈父般的悲哀。
　　“再见吧，我的欢乐，我眼中的光明！”他说。
　　于是他急忙回到前庭，好不让感伤的情绪把自己征服，那是不合乎一个罗马人和一位将军的身份的。

　　她又一次张开了两臂抱住了庞波尼雅的脖子，于是两个人走向内厅，她向小普劳修斯、向他们的教师老希腊人、向那曾经做过她保姆的管服装的女仆人、向全身的奴隶告别。
　　这些人中有一个巨大魁伟的黎吉亚人，家里的人们管他叫作乌尔苏斯，当年他和另外几个仆人随同黎吉亚和她的母亲到了罗马人的军营，这时，他跪在她脚下，随后又伏在庞波尼雅的膝下，说道：
　　“夫人哪！请允许我跟我家公主一同去吧，在皇宫里伺候她，保护她！”
　　“你原本不是我家的仆人，而是黎吉亚的人，”庞波尼雅回答，“但是他们会让你走进皇帝的宫门吗？还有，你能有什么办法保护她呢？”
　　“我不知道，夫人，我只知道铁到了我的手里会像木头一样折断的……”
　　奥鲁斯在这当儿走来了，听到刚才那番话，他不仅不反对乌尔苏斯的心愿，反倒说，他们没有权利留住他。他们送走的黎吉亚是皇帝所要的人质，就应该把她的随从也送了去，让他们跟她一同去受皇帝的监护。于是他对庞波尼雅悄悄说，借口给黎吉亚当护卫，可以让她带多一些她认为适当的奴隶，因为百人队长不会拒绝接受他们的。
　　这样做，给了黎吉亚相当的安慰，庞波尼雅觉得能够用她自己挑选的奴隶围护着黎吉亚，也很开心。因此在乌尔苏斯之外，她又给黎吉亚指派了那个管服装的老女仆，两个专司梳头的塞浦路斯的姑娘，两个洗澡的日耳曼人的姑娘。她所挑选的人只限于信奉新信仰的教徒；乌尔苏斯信教已有好向年，庞波尼雅能够信任这些仆人的忠诚，同时用一种想法来安慰自己－－不久真理的种子就会在皇宫里播种了。
　　她还写了几句话给尼罗的解放女奴阿克台，请她照顾黎吉亚。的确，庞波尼雅还不曾在新信仰的信徒的集会上见过阿克台，可是从大家的口里听说她决不会拒绝给他们帮忙，而且听说她在热心地读着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书简。庞波尼雅还知道那个年轻的解放女奴是生活在忧郁中，她跟尼罗宫中别的女人们绝不相似，总而言之，她是皇宫里一个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