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旗(八)
兵败如山倒。
失去了机关的倚仗,铜旗阵在里外夹攻的强大攻势下,全线崩溃。青龙阵阵前倒戈、朱雀、炫舞两阵被冲散,主将一死,剩下的士兵全无斗志,大多放下兵器就地投降,倒也免了一番杀戮。
现在还在负隅顽抗的,就只剩下白虎阵的宇文成都和铜旗阵主帅杨林了。
杨林浑身浴血,双目通红,将手中囚龙棒舞动如轮,招招要命地往秦琼身上砸去。虽然秦用领着兵就在一旁眼睁睁瞧着,他眼里也只剩下秦琼一人。
此时,他对秦琼不再有顾惜,不再有眷恋。他不是他的义子,他是敌人。
秦琼武艺本就比杨林略差,虽然占了年轻力壮又是生力军的便宜,无奈杨林的打法真是势如疯虎,他又不愿意对杨林下死手,接架往还间几次留情,结果二十几个回合下来,竟然闹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秦用得了父亲严令不得插手,现在李元霸、裴元庆二人又被指派去西阵口堵宇文成都去了,眼看父亲不支,只把他急得顺头流汗,在马上连连搓手。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秦用暗自咬牙,我得上去助阵,就算爹骂我也说不得了。计议定了一磕马镫就要上前助阵,却发现已经用不着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秦琼防守上出了个破绽,杨林一招“玉带围腰”双棒挂风拦腰横扫,这要是砸实了,秦琼不死也必受重伤,间不容发之际,忽地眼前雪亮电光一闪,斜刺里一杆银枪飞来,镗啷啷一声响亮,杨林的双棒被隔开,双手一阵发麻。
那冰雪容颜的美少年飘然来到眼前,挡在他与秦琼之间。
“别伤我表哥!”罗成喊道。
他是你……表哥?
犹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从昨晚开战以来一直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的杨林眼前豁然开朗。
只是……他明白得太迟了!
“好!好!好!”他蓦地仰天大笑,“罗成啊罗成,你不愧是罗艺的儿子!相貌像他,枪法像他,连这聪明机变,也像足了他!可叹老夫一辈子打雁,临了竟被你这小雁啄了眼睛!”
罗成在马上微笑欠身施礼:“王爷过誉了,罗成愧不敢当。有道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王爷临死能知道真相,不至于做个糊涂鬼,也算不错。”
几句话说完,他脸色一变,眼中杀气陡生,一声清叱,五钩枪电闪而出。杨林喊一声“来得好”,晃双棒接架相还,二人战作一团。这一次更比前次和秦琼打时不同,杨林恨极了罗成这内奸,宁可自己死在他枪下也要将他一同拖下地狱,因此上手尽是进攻无一招防守,罗成也不似秦琼对杨林尚有几分情义,一上手便是罗门绝枪使出,出招狠毒得连秦琼在旁看着都心惊肉跳。
“表弟!制住他,别伤他性命!”秦琼的喊声远远传来,罗成心里却是冷笑不已——表哥你什么都好,只是这妇人之仁如何要得?不杀了这老儿,留着和我们为敌不成?因此他听见也装作没听见,枪法越发又快又急,不多时,杨林身上已多处受伤,血流如注。
天色已经大亮,一夜鏖战,紫槿山口尸山血海,阳光普照中恍若修罗地狱。
宇文成都就是这地狱中嗜血的魔王。
他整个人都被鲜血浸透——敌人的鲜血。
他赤红的战袍已成了深紫色,金灿灿的铠甲也不再反射阳光,冲杀中头盔落地,发髻散开,黑发被溅上来的鲜血粘在脸上,苍白的皮肤、乌黑的发、鲜红的血,纵横交织,白的愈白,黑的愈黑,红的愈红。那双眼睛已经全无人的气息,反而像足了从地狱来到人间大开杀戒的嗜血猛兽,任何人只要一接触到他的眼神,血液都会在一瞬间凝结成冰。
白虎阵终于也守不住,在几路反王大军的联合绞杀中,他身边的人马也越来越少,但他一个人在万马军中冲杀来去,凤翅镏金镋下,无人生还,逐渐地,人们开始对他产生恐惧,那仗着人多势众的优越感无影无踪,当他如山岳般的身影扑向眼前时,每个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快逃!
但宇文成都也累了。
在攻打白虎阵的敌军是反王中最为强劲的一支,伍云召和雄阔海和他缠斗多时,虽说终究抵敌不过,也消耗了他不少体力。瓦岗军前来助阵的王伯当箭发极好,一连十发九箭连珠,他左拨右挡,左臂还是中了一箭。何况他并不能专心对付眼前之敌,鏖战之中,他还时刻惦记着其他战场,尤其是——
靠山王!您千万不能有事啊!
败逃的罗成倏地回头扭身,五钩枪化作七朵银色的梅花,在杨林眼前盛开了。
“表弟!别……”
这是秦琼在喊吗?
这孩子,到底还是对我有几分恩情……
右胸一凉,杨林低头看去,亮银的枪尖透体而出,血槽里流动的,是自己的血。
终于到了应该休息的一天。
杨林从山后雪的鞍上摔落。
宇文成都用手中凤镗硬生生趟开一条血路,催马绝尘而去,四周的喊声仍然地动山摇。
“杀奸贼!”
“杀奸贼!”
“杀奸贼!”
……
眼前又有人拦路,他不等看清来人的脸,举镗便当头砸下去。那人只举了左手锤迎接,一声巨响,锤镗相交,宇文成都只觉得双手剧震,胸口热血上涌,嗓子里有腥甜的液体在往外冒。
糟了!
那人这时也看清了他的脸,语气结结巴巴地吃惊:“都……都儿……你、你、你……怎……怎么?我、我我……我不、不是……故……”
李元霸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很真诚,很有善意。然而宇文成都现在不需要他的善意,只需要……
“让开!”他举镗低声吼道。
李元霸真的把万里烟云罩往旁边带了。
只听边上一人急道:“李元霸你怎么回事?你想放他?他是敌人!”
身后劲风袭来,宇文成都横镗接下一击。但这一下,太重了。
纵然不是李元霸一般非人的神力,裴三公子的银锤也是天下少有,宇文成都杀了整整一夜滴水未进,怎么还承受得住。
一锤下来,宇文成都身子一晃,一口血“噗”地喷了出来。
裴元庆一击得手精神大振:“你今日总要死在我手里!”,摆银锤想乘热打铁再来第二下,没想到右手却被一只铁钳似的手牢牢扼住了。
“李元霸!你想干什么?”看着那傻子一眨一眨的眼睛,裴元庆不由得火往上撞,“这是杀宇文成都的大好时机,放跑了他,你想死更多人吗?”
可元霸就是不放手。
“我……我不让你……打……打都、都儿……”
杨林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身边也渐渐安静下来,那些炮火声、喊杀声、兵刃相交声和惨叫声,都在渐渐离他远去,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现在靠近的人,是叔宝吗?
他听见有人在唤他“义父”,他感觉到手被一个人紧紧握住,他看见有人在他身前跪倒,脸上有温热的水滴滴落。
他想,这一定是叔宝了。
心里有一丝欣慰蔓延开来,他的眼中有了笑意。
朦胧中四周的喊杀声忽然又大了,目光转去,见人群海浪般分开,一个全身通红的高大身影如大山扑面而来。
成都啊……大隋……
累你了……
我来迟了!
宇文成都冲进包围圈便眼见杨林躺在大旗之上,秦琼跪在他身前,这番情景,便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眼前一黑,心沉到底,第二口血又压不住吐了出来。一时间只觉得神魂飘荡,不知该如何自处才好。
他纵马直冲,秦琼惊起,举锏去砸,被他凤翅镗上的叉子钩住,随手一绞便飞上了天。罗成和秦用大惊失色,一个喊“别伤我表哥”一个喊“别伤我爹”,枪锤并举抢攻上来,宇文成都凤镗疾挥,兵刃相交火星四溅,撞击声连绵不绝,两人的兵器一次一次被荡开,奈何不了他半分。
他冲到杨林尸体前,俯身下去,左臂一长,将老人抱于马上,凝望着老人犹带微笑的面容轻声道:“王爷,随末将回营可好?皇上还等着咱们胜利的消息呢。”
裴元庆终于摆脱李元霸的纠缠,追上来了。
秦琼也重新整装上马,和罗成、秦用等人一齐向他围攻。
他又吐了血,背上又中了箭。
他听见四周欢声如雷。
“抓住这贼子,别让他跑了——”
赤炭火龙驹驮着两个人,也快跑不动了。
前面白浪滔滔,五汊河横挡在眼前。这是一条小河,然而在此刻,却赛过了长江天堑。
在河岸边勒马回望,那身后兵山将海,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秦琼正在对他作着最后的劝说:“宇文成都,大隋如今气数已尽,你宇文家也到了恶贯满盈的时候。你难道还要违抗天命么?放下手中兵刃投降吧,我们或许还会留你全尸!”
留全尸么?
宇文成都又看了一眼怀抱中安详如睡着的老人,轻声道:“王爷,咱们从不稀罕这个,是吧?”
驾——
他狠狠抽了一鞭,那赤炭火龙驹嘘溜溜一声长嘶,纵身腾跃,连人带马落入了五汊河中,溅起雪浪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