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细细分析这个危险的计划,仍不能不为它的逻辑性和可行性叹服。关键是"近身"。荆轲为了获得靠近秦王的时机,首先要求以避难燕国的亡命秦将樊於期的首级,然后要求以燕国肥美领土的地图为诱饵,然后以约誓朋党为保证。他全面备战,甚至准备了最好的攻击武器:药淬的徐夫人匕首。
就这样,燕国的人马来到了易水,行动准备进行。
出发那天出现了一个冲突。由于荆轲队伍动身延迟延,燕太子丹产生了怀疑。当他婉言催促时,荆轲震怒了。
这段《刺客列传》上的记载,多少年来没有得到读者的察觉。荆轲和燕国太子在易水上的这次争执,具有着很深的意味。这个记载说明:那天的易水送行,不仅是不欢而散甚至是结仇而别。燕太子只是逼人赴死,只是督战易水;至于荆轲,他此时已经不是为了政治,不是为了垂死的贵族而拼命;他此时是为了自己,为了诺言,为了表达人格而战斗。此时的他,是为了同时向秦王和燕太子宣布抗议而战斗。
那一天的故事脍炙人口。没有一个中国人不知道那支慷慨的歌。但是我想荆轲的心情是黯淡的。 队伍尚未出发,已有两人舍命,都是为了他此行,而且都是为了一句话。田光只因为太子丹嘱咐了一句"愿先生勿泄",便自杀以守密。樊於期也只因为荆轲说了一句"愿得将军之首",便立即献出头颅。在非常时期,人们都表现出了惊人的素质,逼迫着荆轲的水平。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和他的党人高渐离在易水之畔的悲壮唱和,其实藏着无人知晓的深沉含义。所谓易水之别,只在两人之间。这是一对同志的告别和约束,是他们私人之间的一个誓言。直到后日高渐离登场了结他的使命时,人们才体味到这誓言的沉重。
就这样,长久地震撼中国的荆轲刺秦王事件,就作为弱者的正义和烈性的象征,作为一种失败者的最终抵抗形式,被历史确立并且肯定了。
图穷而匕首现,荆轲牺牲了。继荆轲之后,高渐离带着今天已经不见了的乐器筑,独自地接近了秦王。他被秦王认出是荆轲党人,被挖去眼睛,阶下演奏以取乐。但是高渐离筑中灌铅,乐器充兵器,艰难地实施了第二次攻击。
不知道高渐离举着筑扑向秦王时,他究竟有过怎样的表情。那时人们议论勇者时,似乎有着特殊的见地和方法论。田光向太子丹推荐荆轲时曾阐述说,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那时人们把这个问题分析得入骨三分,一直深入到生理上。田光对荆轲的评价是: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
我无法判断高渐离脸上的颜色。
回忆着他们的行迹,我激动,我更怅然若失,我无法表述自己战栗般的感受。
高渐离奏雅乐而行刺的行为,更与燕国太子的事业无关。他的行为,已经完全是一种不屈情感的激扬,是一种民众对权势的不可遏止的蔑视,是一种已经再也寻不回来的、凄绝的美。
(五)
我们对荆轲故事的最晚近的一次回顾是在狼牙山,八路军的五名勇士如荆轲一去不返,使古代的精神骄傲地得到了继承。有一段时期有不少青年把狼牙山当成圣地。记得那时狼牙山的主峰棋盘砣上,每天都飘扬着好多面红旗,从山脚下的东流水村到陡峭的阎王鼻子的险路上,每天都络绎不绝地攀登着风尘仆仆的中学生。
我自己登过两次狼牙山,两次都是在冬天。那时人们喜欢模仿英雄。伙伴们在顶峰研究地形和当年五勇士的位置,在凛冽的山风呼啸中,让心中充满豪迈的激情。
不用说,无论是刺客故事还是许由故事,都并不使人读了快乐。读后的体会很难言传。暗暗偏爱它们的人会有一些模糊的结论。近年来我常常读它们。没有结论,我只是喜爱读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清冽、干净的感觉。他们栩栩如生。独自面对着他们,我永远地承认自己的低下。但是经常地这样与他们在一起,渐渐我觉得被他们的精神所熏染,心一天天渴望清洁。
是的,是清洁。他们的勇敢,来源于古代的洁的精神。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读到的了,有一个故事:舞台上曾出过一个美女,她认为,在暴政之下演出是不洁的,于是退隐多年不演。时间流逝,她衰老了,但正义仍未归来。天下不乏美女。在她坚持清洁的精神的年代里,另一个舞女登台并取代了她。没有人批评那个人粉饰升平和不洁,也没有人忆起仗义的她。更重要的是,世间公论那个登台者美。晚年,她哀叹道,我视洁为命,因洁而勇,以洁为美。世论与我不同,天理也与我不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