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无缺少年时（一）：邀月生辰

“姐姐，要下雨了。”怜星望着远处压顶的乌云，似是自言自语道，“无缺已经在听雨亭跪了三日了。”
邀月缓缓踱到窗前，山雨欲来，风满衣襟，那浓重的黑色，激荡而压抑的风声，恰似她此刻的心情。
“姐姐，随我去看看无缺吧，你打他也罢，罚他也罢，总要有个处置。”

三日前，是邀月的生辰。
这年，无缺已是十三岁的少年。
那天夜里，邀月与怜星，在半山湖心的听雨亭，赏月庆生。无缺在旁做陪。

清风明月，怜星正在抚琴。
少年在席侧，沉默的微笑着。
邀月看了他一眼，虽然是天天看见，可是在一瞬间，还是有些惊觉，时光如此飞逝，昔日柔软可怜的婴儿，如今已悄然有了别样的风采。
还要再等几年，才可以了结这段旧日恩怨？。。。她心中不由暗自思忖。
怜星一曲终了，湖上一片寂静，正是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大师父，无缺也想为您弹奏一曲，不知可否？”
邀月望着他，略略惊讶，不置可否，并未说话。
怜星朝无缺微微一笑，让出座来。她知道无缺这些时日练习这首曲子的辛苦和心意。
少年的琴声，温柔敦厚之中，自有一番洒脱之处，仿佛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欣欣然有种压抑不住的勃勃生机。冷冷的月色，似乎也见柔和。
眼前景物，渐渐模糊，耳边乐声，似远还近，邀月凝眉，往日一幕，突然闪现在心中。
“呕哑嘲哳，不堪入耳！”邀月蓦然起身，广袖挥叱之间，绿倚琴已跌落在水中央。水面被惊起一圈圈涟漪，那咚咚的入水声，在静夜中是如此清晰。

片刻难堪的寂静。
邀月的目光，冷冷的逼视着无缺。她绝不会流露出丝毫的怜悯之意。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取其辱！
少年垂着头，紧握的右手中，有一缕鲜血自食指指腹沁出。突然，白影一闪，他翻身入水，幽幽的湖面开合之后，又归于一片完美的平静。
“无缺！”怜星不由惊呼了一声。
片刻之后，湖中猛然探出一个头来，稍事喘息一下，又扎入水中。如是反复数次。
终于，一道身影从水中蛟然跃出，带着飞溅的水花落于座前。那具琴，再次置于几案之上。
他敛姿正容，轻轻抬手，却没有立刻开始弹奏，而是抬头仰望星空，默默凝视了片刻，水迹顺着他的脸庞滴下，只是无人能分辨出那是水，还是泪。
怜星目不转睛的盯着邀月，却见邀月虽然袍袖激荡，却始终未再出手。
琴声再起之际，邀月转身，飘然离去。

雨已经开始下了起来。从窗户中，可以隐约望见远处的湖面，水面上升腾起一片雾气，听雨亭在雾气中是孤零零的一个黑点。
“走吧！”邀月叹了口气，对怜星道。
暴雨连珠跳入湖。无缺抬起头，看见两位师父，纵然轻功卓绝，在这暴雨中也是被打湿了不少。
“无缺，向你大师父认个错吧。”怜星道。

少年仰起头，缓缓道：“大师父，是无缺冒犯了。”
邀月冷冷扬了扬眉：“你明白就好。”
“不过，弟子的第二遍琴曲，是弹给我在天上的爹娘听的。”少年的眼里，蓦然闪出湛湛光华。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在邀月因愤怒而苍白的面上，她的黑发在风中飞扬，衣襟飘荡，眸子厉色，似乎欲将眼前一切吞没！
少年不见了一贯的温润之色，双眉微蹙，眼神灼灼，迎着邀月的目光，浑身却似蓄势待起，犹如一把欲出鞘的名剑！
邀月逼视着花无缺。她知道，她硬生生践踏了一份真情，这份真情是陡崖绝壁间奋力求存的一朵卑微小花，可是她仍将之连根拔起，弃之如敝履。少年之怒、少年之痛，她焉能不知？
可是，无缺，你可知道，情之一字，在我想要的时候，有人不肯给，如今我已不想再要，那我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妄加给予！
她本是最尊贵的仙子，纡尊降贵一次，却蒙受了平生最大之辱，今时今日，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何况，无缺，你刚才一语，已是触犯了最不能触犯之处！

时间仿佛在一刻静止，只有狂暴的雨点和风声，似乎随时会将小亭席卷而去。
邀月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此刻她应该将花无缺立毙掌下，或者，让他饱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就如同往日，她做了很多次一样，加诸于他身上的折磨，已经渐渐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在他的痛苦中，她收获着可怕的快感。
一声炸雷中，邀月出掌，一根柱子轰然折断，亭子立刻塌了一角。断瓦残柱间少年的身影，立刻笼罩在一片雨雾中。烟尘还未及扬起，就已被雨水浇灭，而少年肩背上的几缕血迹，也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闪避，只是以他此时的功力，几片碎瓦已伤不了他。少年的神色，依旧深湛而凛冽，若寒光起于秋水。。。如此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一瞬间，邀月突然听到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一丝破裂的声音。。。十三年前，她曾听到过这种声音，在那一刻，她知道终有东西，是求不得的。

一缕软弱，从那裂缝中流出。她本以为，如果那个人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会不屑一顾，将他狠狠践踏于脚下。。。可是，为什么看到这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神色，她心中仍有不甘、不愿、不舍？！原来，自己也同所有平凡的女子一样，曾经真的爱过。。。
狂野的笑声，激越穿云，无缺看着她的大师父，在暴雨中踏歌而去，漆黑的发在白衣的衬托下，亮得刺目。
(此节完）

番外之无缺少年时（二）：微笑
暴雨转成淅沥的细雨，缠绵了数日。空气中弥漫着湿意，片片落叶黏在地上，扫之不去。静夜中秋虫在喃呢，一丝欢快不知还能持续几时。
怜星在房内，手指轻拂过琴弦，却了然无声。蓦然，她察觉邀月的寝宫亮起了灯火。急急披衣寻来，一片水汽氤氲中，邀月并未回头。
“姐姐，你回来了。”
“嗯。”
烛影微摇。怜星并没有问，邀月这几日去了哪里。
邀月挥手，屏退了一旁的侍女。“无缺呢？”她淡淡开了口。
“无缺被我关进了黑屋内。姐姐。。。”
“你怕什么？”邀月声音又淡了一点，“还没到那一刻呢，我现在不会伤他。”
邀月从浴池中起身。怜星执巾，帮她擦拭湿发，却见如瀑的黑发中赫然夹杂着一根白发，分外刺眼。
“这次他实在太放肆了，也该受些惩诫，再关十日吧。。。还有，以后晚间叫他不必再到我这来了。” 邀月的声音，有些疲倦。
“是，姐姐。”
“另外，从即日起，宫中有重要事务时，传无缺在旁听着。”
“姐姐。。。？”怜星一时不解邀月此举何意。
“他已大了，也该多些历练了。别忘了，他可是移花宫少主的身份。”
“姐姐，你难道。。。”
“难道什么？”邀月终于缓缓转过身，注视着怜星，“我们的计划，绝不容更改。。。我亲手栽培他，只是为了。。。将来亲手毁灭他！”
邀月笑了，笑容无比坦然，那是掌控一切俾睨命运的笑容。

沉重的石门嘎然开启，阳光倾泻进来，花无缺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他才适应了这刺目的光亮，扶着石壁，勉强站起身来。
其实，此刻已近黄昏。
花无缺辨认出在光亮中，是二师父怜星的身影。
每次，二师父都会来接他。
怜星望着花无缺缓缓站起来，缓缓从黑屋中走出来。听着他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二师父”，心中滋味莫名。
花无缺顿住了脚步，在距离怜星三步之遥的地方。
曾经，他伏在怜星的膝下哭泣过。可是，不知不觉中，这也成了过去。
大师父于他，一直都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而随着年岁渐长，他终于明白，二师父于他，一样也有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这些天他关在黑屋中，其实倒也并不是太伤感。最痛心的时刻已经过去，黑暗与孤独，反而是一种抚慰。
那日他虽提起爹娘，但爹娘的怀抱是如何温暖，毕竟从未经历过，因此也无从想象。
二师父的关爱和保护，他感激不已。他深深明白，二师父将他关起来，是为了保护他。可是，心底深处仍有一丝隐隐作痛，那是压抑至深的一点奢望。只是他明白，有些事情，二师父永远都不会为他做；有些东西，二师父永远都不会给他。
只有贝姨，是可以感觉、可以想象、可以触摸的回忆。而有了这份温暖，也就够了。
在黑暗中，他在脑海里翻阅着以前看过的书，抚着心爱的琴曲，演练着熟悉的招式。成长的力量是如此隐秘而强大。这是天地赋予万物的力量，是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的奥秘。这种神秘无法描述，但少年的灵魂能够感受到。

“走吧。”怜星轻轻道。花无缺的神情，让她心里有些微的波澜。
一直以来，这个孩子总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虽然同是生活在移花宫内，虽然同是处在邀月身旁，花无缺却似循着一条看不见的轨迹在变化，这变化的尽端，似有什么东西闪着光亮，不由引起了她的好奇。
这孩子的将来到底会如何？怜星淡淡笑了笑，生命本是一个奇迹，当年留下了他们两兄弟的命，已是她能做的。回首这些年，她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背叛姐姐。所以，其他一切，只能交诸天意。

日子又回复了平静无波。
灶里的火苗红艳艳的，蒸笼上冒出白烟。荷露掀开最上层的笼盖，用筷子轻轻戳了一下里面的糕点，心中很满意。
“莲青，将火熄了，已经可以了。”
她看见莲青仰望的小脸，心中动了动，用筷子夹出一块芡实六珍糕来，“尝尝吧，当心烫。”
莲青接过，藏不住欢喜，可是又有点犹豫：“荷露姐姐，真的可以吗？公子还没吃呢。”
“公子不会在意这些的。”
“我早就听其他姐姐们说过，公子是最和善的。”莲青笑道，“荷露姐姐，我来了几天，才见过公子一面，公子总是天天练功到很晚吗？”
花无缺身边的侍女，半年一换，总是刚刚脸熟，就换了人。莲青几个，正是几日前才来的。只有一个荷露，极其沉默持重，再加厨艺精湛，不知怜星是如何说服了邀月，将她一直留了下来。
“莲青，这里不比别院内，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其余不要多问。”荷露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