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南方的三月，雨水清甜，草长莺飞，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复苏的芳香。从江宁路向南走，一路都能听见有人在唱各式各样的“神曲”。
《忐忑》、《最炫民族风》、《爱情买卖》，甚至还有《江南style》，都是些唱起来就让人忍不住坏笑的歌，又热闹、又空虚，如同一场白日烟花，谁都忍不住抬头看一眼。
我却没有。
我淡定地哼着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调子，把桌上的指环拿起来，用玫瑰红的小方巾最后一遍细细擦拭。
“慢慢地陪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我哼得很入迷，手中的指环随着歌声渐渐泛出透亮的金属光泽。这是一枚纤细的，简单古朴的银质戒指，三天前一位女孩在我店里订做的。她说，冬天好不容易过去，来江宁路散散步呢，无意中偏个头，看到我店前的招牌，一下子被吸引住了。
我笑，说：“好多人都是因为这店名才来的。”
我说得一点不假。我的戒指店坐落在江宁南路的一角，虽然北路才是商业繁华区，南路相比之下，显得人丁稀少，但这并不妨碍我的生意兴旺，四季发财。因为，戒指店靠近市一中，来店里的大多是一中的女学生。她们总是兴致勃勃，一开口就道：“‘慢慢地陪着你走’这名字太妙了！我就想要一枚能陪伴我到世界末日的戒指！”
而我总是微笑着回答：“一定如您所愿，美女。”
有时候，也会有爱较劲的女孩儿提出质疑：“月有阴晴圆缺，花有盛衰繁落，你怎么才能保证这枚戒指永远陪在我身边呢？”
我说：“那就在戒指内圈刻下您的名字吧。这样，哪怕有一天它离开您了，也会永远记得您。”
女孩子们低头想了一会儿，都愉快地同意了。
于是，我的生意越做越好。卖出的每一枚戒指，都是独一无二的，独属于她们青春岁月的纪念。
戒指店的旁边，是一家气球店，开店的女孩有一张五彩缤纷的笑容，她比我热情，也比我漂亮，她做生意有求必应，但是，气球店的生意总是不尽人意。女孩很纳闷。有一天，她过来沮丧地问我：“为什么他们都愿意订做你的戒指，而不愿意买我的气球呢？气球可比戒指便宜多了。”
我一边把做好的戒指放入蓝色的天鹅绒盒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因为这个世界上，焦虑不安的人太多了，亟需一枚指环来套住自己浮躁的灵魂，而不是让气球带走他们飘忽不定的心。”
　　她摇头不解，江宁路上随处可见携手并肩的亲朋好友，成双成对的亲密爱人，每个人脸上都是暖洋洋的微笑，如和煦的春风扑面，看不出任何烦恼焦躁啊！
　　这一次，我抬起头来，仔细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无法解决这么复杂的问题，于是我把从书中看来的句子告诉她：人们在幸福的时候，心里也是忐忑的。
　　为什么人们在幸福的时候，心中还有不安呢？
　　这个问题，她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她若有所思地走了。
　　也许，是因为怕失去吧。我自问自答着。
　　但我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因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所以我继续一边哼着歌，一边淡定地擦拭那些戒指。

Part Five
“许青可”是一个过去时态。
我的人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分为了两部分。一部分，叫做过去，特指在美院的那段色彩艳丽的年月。一部分，叫做现在，有苏度的现在。
苏度问：“那未来呢？”
我笑，未来，迟迟不来。
不知道何时才会来。
所以，还是说说过去吧。这个初春的夜晚，雨水化雪，滴滴答答落下来了，仿佛一首没有旋律只有心跳的歌。
这样的节奏和氛围，都太适合讲一个过去的故事。
过去，我是一个拿画笔的人。
这个秘密，和“许青可”一样，被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只有在很特殊的时刻，比如露水滚烫的清晨，大风倾城的午后、星辰喧哗的深夜，以及此时此刻，他说出“喜欢”，然后用鹿一般的眼睛望着我时的魔法时刻，才会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她叫许青可。”
“当年，我以文化课与专业课双第一的成绩考进了美院，正是高傲孤僻得不可一世的时候，每个人都对我敬而远之，除了许青可。”
“我们很奇怪地成为了好朋友，让众人跌破了眼镜。因为，我是那样古怪而不近人情，她却有着大家公认的好人缘。”
“她就像水一样，柔软、纯粹、坚定、包容。与其说她接近了我，不如说是接纳了我。包括我的坏脾气和所有缺点。”
“她是我在美院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她很喜欢哼一首歌，每次一同去画室，无人的常常小路上，就飘荡着这段缓慢悠长的曲调：‘慢慢地陪着你走……慢慢地知道结果……’”
“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首歌。她认真地反问我：‘你觉得，什么东西能陪你一辈子？’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画笔。’
她笑了，说：‘我觉得是朋友。’
那时我俩都坚信自己是对的。结果却很讽刺——无论是画笔还是朋友，我们都失去了。”
“最后那天，晨露湿重，山路蜿蜒，我隐约听见她在身后细声细气地唱着最爱的歌。她明明是一直跟着我的啊，一个不经意的晃神，那声音却不见了。”
“她怎么了？”苏度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了调。
我轻轻地说：“我们一起去神龙架采风，她不慎跌落了山崖，而我，却因为沉迷于深林景色一直没有发现。”
“我走呀、拍呀、画呀，从清晨到黄昏，内心激荡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陶醉于自己的世界之中，怎么能想到，那时她正满身是血地绝望地呼救？”
“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哪怕早上一个小时，甚至十五分钟，也许她就不会死。”
“但一切都太晚了。”
“许青可——我这一生最好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朋友，她死了。”
“因我而死。”
故事很短，像她的一生。
讲完了，雨还在下着，屋里水汽泛滥，将苏度的眼神氤氲出雾气。
我站起来，对苏度虚虚一笑。
“你相信这个故事吗？”
他呆呆地看着我的眼睛，又看看我的手：“所以，你……再也不能画画了，是吗？”
“从那以后，我再也拿不起画笔了。”
“那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为什么要开一家戒指店？”
“苏度，你看过那么多关于戒指的传说，有没有一个传说里的戒指，可以套住逝去的人的灵魂？”

Part Seven
这座城市不再落雪，雨水淋漓的春天过去，初夏到来了。
一个傍晚，晚霞如纷飞的蝴蝶，纷纷落进天空那蓝色的花蕊里，风吹进来，将好久不见的苏度也送进了我的戒指店。
“苏度！”我惊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好久不见，你去哪里了？”
他憔悴了些，总是红扑扑的脸颊褪成了苍白，微微地凹进去，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他就用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定定望着我，半晌才说：“我回了一趟老家。”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苏度坐下来，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景姐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不知道他为何提到这个。
他却自顾自地说着：“那时我刚刚……还什么都不懂，见你踩雪，真是气愤得不得了呢。”
我想起他那时小警察般的样子，嘴角不由得勾了起来。
“但和你熟悉之后，才知道你是个好人。”他抽了抽鼻子，抬眼看我，“你带我一起玩，借书给我看，从不欺负我，一点也不像那些人。”
“那是因为你也是一个好孩子呀。”我笑了。
苏度摇摇头，继续说：“我……本来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因为你……看上去，就和我一样寂寞。”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这个词，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被打碎了，似疼痛，又似惊醒。
这孩子，总是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说一些让人万箭穿心的话，我真不知该说他早熟还是早衰。
但，都无关紧要了。
因为苏度接着说：“抱歉无法再陪伴你了。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
“我要搬家了。”他用那口湿漉漉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说着，“我听人说，如果要离开一个人，或者一个地方，出于礼貌，应该亲自去说再见。所以，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许青可去世之后，我放弃了大好的前途和从不离手的画笔，独自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我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命题：事物总在不断地发展变化之中，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也没有一段关系会是永恒的。
人，生而孤独。而人生，就是不断地告别与放下。
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当苏度说他要走时，心中的刹那繁华，转眼就化作了一片白茫茫的旷野。黑色的飞鸟展翼掠过天空，哦，这一天一地的寂静与沉落，都凝结为此时此刻，他眼中含着的那点晶芒。
苏度说：“景姐姐，我要走了。你别难过，我会送你一件礼物，它会代替我，一直陪着你，从此就不会再寂寞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