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流年六景（殢师篇）by sdvsds

《流年六景》（原名神棍苦境游）
作者：sdvs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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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岫观察，就看到一个大约4，5岁的圆滚滚的小女孩，长着两个兔耳朵，一脸被惊吓的表情。
枫岫对女性一向是好的，从8岁到18岁。4，5岁也勉强可以。他上去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安慰她，“没事的。”
“你别乱摸她。”手被打掉了。大粉红用丹凤眼瞪着他。
枫岫笑了，先扯嘴角，后张嘴。苦境的清风吹得山脚下一片清凉，果然妖娆。
那一年，慈光之塔的国师遇到火宅佛狱的凯旋候，他们之前互相听过大名，但是没有见过名。现在见了面，但是不知道互相真正的名字，只知道一个叫枫岫主人，一个叫拂樱斋主。
节二
大雁山是个什么样的山。方圆五百里，空无人烟。连个闹鬼的义庄都没有。山脚下有一条环山小路，大约就一车半宽。原来有人提议要把一车半宽的山道改成两车宽，后来被驳回了。驳回的人是这么说的，你看苦境就两种人，会武功的人和不会武功的人。人家会武功的人不走山道，噌蹭蹭就飞走了，高来高去的，十分牛bi，让人只能仰望。另外一种不会武功的，没事干也不来大雁山是吧，每周说不定就一辆马车经过，做什么要拓宽路。
于是大雁山的道路就没有扩宽过。道的一边是荒山，不久前枫岫主人才火急火燎的跑下来。道的另外一边是河谷，掉下去说不定没有命了。当然也有可能捡到武功秘籍。捡不捡得到主要看你是不是主角模板。
拂樱斋主其实是会武功的，武功还不错。在没有破格前基本上打遍苦境无敌手，破格以后基本上苦境打遍敌无手。这段故事开始的时候，拂樱斋主离破格还有一段很遥远的时间，所以他基本上还是无敌的。化光飞过大雁山，估计也就一个时辰。问题是他那时候隐瞒了身份，隐瞒了武学，苦境人人都要有工作。道士要开观照待香客，和尚要建庙，求斋化缘。当英雄据说每天只要打架就可以了，但有个叫剑子仙迹的天下无双的英雄，证明光靠打架还是不能吃饭的。除非在打架的过程中，你认识了一个倒贴的有钱人作老婆。拂樱斋主不是特别喜欢打架，也不是特别喜欢吃软饭，他在苦境开了一个私塾。一开始贴告示，只招女学生，不招男学生，女学生必须要14岁以下限定。结果开了半年无人问津。拂樱斋主每天晚上做梦就梦两件事，第一件，家里的米缸满了，第二件私塾来了许多可爱的罗丽。结果每天醒来都是悲剧的开始。
人是要对现实投降的。拂樱斋主只得把只收女学生改成了优先收女学生。又是半年过去了，拂樱斋主的私塾“拂樱斋”里面坐了个10几个爬高上低的野小子，没有可爱罗丽来“优先”一下。
拂樱斋主很绝望。天天把戒尺打得噼哩啪啦响。无奈他就没有长得一张震慑人心的脸，没有学生听他的。他抓着戒尺追在学生后面打，小正太们跳上桌子上，又从桌子跳下来，跳过窗户，爬上树。拂樱斋主气的也往树上爬，刚爬上两爪子，就听下面小正太大喊。
“师傅穿粉红的长绔，果是吾赢了！”
树上的正太们很生气，对愣在树中间的拂樱斋主说，
“师傅你真可气，一般人不是穿白裤么。”
拂樱斋主气的真气差点错乱，“我杀死你这帮小兔崽子。”
结果小兔崽子纷纷嘻嘻笑得跑开了。四散在私塾各处。拂樱斋主一直到太阳落山，才把
他们全部抓起来，打了两个板子，看着嫩生生的小手们，又没有好意思打实在了。怒喝了几句个自放走了。
所以总而言之，拂樱斋主一开始在苦境的日子过得也不是很顺畅。白天给苦境的坏孩子们气的要死，晚上还要批改写的乱七八糟的作业。拂樱斋主对着月光祈祷，请给我可爱的小女孩吧。给我泡泡茶，垂垂肩，烧烧饭什么的。
后来拂樱斋主的梦想算是实现了一半。他在镇上拾来一个给人抛弃的兽人女婴。可惜女婴长大了，虽然可爱，但既不会给他泡茶，也不会给他垂肩，就算垂了，也肯定另有所图。烧饭那是更不可能了。拂樱斋主每次烧饭，给他家宝贝儿送过去。

慈光之塔某年的殿试离会试中间隔了小半年。枫岫主人在会试里拔了头筹，得了很多羡慕的目光和无衣师尹的嫉妒白眼。无衣师尹觉得枫岫主人太不够朋友了，相处百年，居然还在科举关头用了攻心之计，让无衣师尹沉醉在爱情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丢了大好的会元宝座。无衣 师尹很不满，当天晚上枫岫主人常规来蹭饭的时候，就给他一叠花生米，加一小锅洗碗水。
枫岫主人连忙说自己冤枉。是命逃不过。他枫岫主人虽然是神棍，但是是很有职业道德的神棍。问卦抽签从来不带作弊的。说无衣师尹最近走桃花运，那必定是走的，今天没走，那肯定是明天走。可见神棍说话都是很有技巧的，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无衣师尹给枫岫一个不屑的冷笑。结果嘴角还没有收回来，下人忽然连滚带爬地从门廊跑来进来。
“少爷，少爷，姑爷进门啦。”
“看！”枫岫主人打蛇随棍上，赶快把下人扶起来，“快去厨房通知，多上几道好菜，宴请姑爷。”
“姑爷拿把剑在门口，可凶了，剑气把门廊都砍了个洞，指名道姓要见小姐呢。”
“哎呀，那一定是姑爷在外面风餐雨宿，没有吃好的原因，你先去厨房上菜，收买人心的功夫，你家少爷天下第一。”说罢笑盈盈的把无衣师尹一望，眼角里的目光都滴出水来。无衣师尹只能叹了口气。把手往身后一背，往门廊走了。
还没有走两步，忽然被枫岫叫住。
“何事？”
枫岫主人屁颠颠的跟上，“无事，红鸾星动啊，好友。你快把你头发往上梳梳，现在看起来和即鹿有七分相似啊。”
无衣师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路过鲤鱼池的时候，对着水面，把头发往上用钗钗了好。
一到大门口，就感觉周围气息一冷。一个白发剑客在门口背对着无衣师尹站着，端是很潇洒冷酷，不少姑娘在街角偷偷躲着，指指点点。看到无衣师尹和枫岫出来了。那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让接对面卖胭脂的小贩一下激动起来了。
“上好的胭脂，一两一罐啊。擦上了都是西施转世啊。”
“噗，人才。”枫岫说。
无衣师尹拿袖口拂了额。咳嗽了两声，
“殢无伤壮士，小妹身体有恙，何况虽然与你有婚约，毕竟是未嫁之身，不方便一见，请壮士里面相谈，吾名无衣师尹，是即鹿的大哥。”
殢无伤其实本来只是想看看即鹿的。他这次来京城是有些不可告人的惊天大事要做的。没有那么多功夫耽误。更何况 你要和这些高来高去的剑客大侠，谈什么人情世故，女诫女德，人家是不懂的。殢无伤背对着无衣师尹，听一个有点磁性的声音，挺好听的从聘礼罗罗嗦嗦说到操 守，又说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都直接过滤了。转过身去，他只问，
“即鹿生病了，那我去看看。”
结果一回头，却看见一个穿着淡紫色长衫的书生，一瞬间的样子，居然和当日看台上那抹月白色的影子重合了。殢无 伤愣了愣，就看那书生似乎是皱了皱眉头，但幅度如此细小，外人几乎是看不出来的。殢无伤站在原地看着无衣师尹，有一瞬间的恍惚。他那日并没有看清楚即鹿的 容颜，只知道是极美的。但如今看着眼前的自称即鹿大哥的人，反而看的仔细了。无衣师尹面如冠玉，衣冠楚楚，端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年纪虽不大，但看起来 意外的沉稳儒雅。他记得很清楚即鹿眉心那一点血红的美人痣，无衣师尹是没有的，他眉心和慈光之塔的大多数人一般，只有一颗紫色的半块指甲大的宝石。但夕阳 下，却似乎是泛了点点妖娆的血色。
“你……”殢无伤顿了顿。
“壮士何不借步进来一坐。”无衣师尹轻轻笑了笑。殢无伤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现自己两条腿已经往门里面跨了。无衣师尹又笑笑，十足的君子风度。
枫岫已经先一步往里面走了。无衣师尹看他那走的方向，就知道是厨房。这两个人都一大早起床起来看榜，枫岫是得意了一天，没有来得及吃饭，饿了。无衣师尹是郁闷了一天，没有什么食欲，现在给殢无伤插了一杠，好像也有点饿了。

节十一
无衣师尹从皇城里被放出来的时候正是下元节，和殿试已经过一个多月。发榜那日，他爹来看他一次。他穿着一身紫色的袍子，从金銮殿的小径走出来，知道有许多宫人在看他，他便把头抬高。远远看到他爹一个人坐在花园的小亭子里，周围没有一个人，就是他消瘦的身体佝偻着，头低得极低，一阵风吹来，他爹拽了拽了衣袖，把自己裹紧了点。
他放轻了步子，走到他爹侧面，他爹依旧没有发现他。无衣师尹却看清了他爹低头正在看什么，却是一张黄金色的帖子，上面用黑笔提着状元两个打字。他爹皱着眉头，嘴角却有笑意，用手把那帖子抹平了。抹着抹着，似乎眼角又有些湿润，便拿袖口擦了擦。
无衣师尹叫了声父亲。
他爹连忙回头站起来，看到他，却是十分的惊喜。
五衣师尹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说什么，被自己老爹拽着坐到亭子里。
“瞧这怪冷的。”他爹说。
“那您多穿点。”无衣师尹说。
“我看你瘦了。”他爹说。“但还精神，挺好的，我们家那么多年第一次出了一个状元郎。我已经派人回了老家去通告了，我想你祖父祖母若是在世，必定是十分骄傲的。”
无衣师尹看着那张黄金帖子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看他爹似乎是苍老了许多，但看着他却像是真心实意的满足。无衣师尹哽了哽，却发现亭中其实是真冷的。宫里屋内其实都点了火盆，但花园里就好像被遗忘了一般，北风穿过宫殿的高墙和松柏透骨而入。
无衣师尹说你还好么。他爹说我很好。无衣师尹又说我娘还好么，他爹说你娘也挺好的。无衣师尹问，我妹妹来信了么。他爹说，没有来信也是好的。他爹说，你们兄妹俩从小性格就好像生错了一样，既鹿生下来大哭大闹的，中气十足，好像个男孩子。你生下来，就那么点小，虽然是大的，却好像才是发育不良的那个，长大了也安静得很。但爹爹知道，其实你才是最坚强的那个。
他爹把那个金色的帖子塞到无衣师尹手里。
无衣师尹说，我不配。
他爹说，我从你10岁开始做诗到看你长大，知道你是配的。拿着吧。无衣师尹推了推，他爹硬把帖子塞到他手里。
“你不在，我和你娘就把当年生你时候埋的状元红先喝掉了。你是个好孩子，是爹爹我对不起你。”
无衣师尹扯住他爹想要说什么，却看到他爹终于是泪流满面了。
那一天，他和他爹谈了很多。日落时分，珥界主来接他。他爹跪下来，他硬是把他爹扶起来，他爹又跪下去，他又把他爹扶起来，他爹第三次跪下去的时候，他干脆也跟着跪下去了。珥界主叹了口气，终于转身走了。无衣师尹把他爹送出皇宫门口。他爹却是走三步回一次头，最后走到宫墙外的河边，怎么也不走了，只是愣愣的把自己儿子望。
无衣师尹想要出去，被士兵用兵戟栏着。他想无管不顾的往外冲。他爹却走了回来。
“你要好好地。”他爹说。“生活有各种不尽人意之处，但你要好好地，只要还活着，爹就是开心的。”说罢终于是转身走了，这次在没有回头。一直走到河边，然后上了渡船走了。无衣师尹站在原地，看见那渡船消失成了月下的一点，再也看不见了，才折返回去。
珥界主说看你冻的，手指都青了。
无衣师尹不说话，站在床榻边，任由珥界主坐在床头，用把他的手掌握在自己手心里慢慢搓弄。
珥界主说，看你现在就这么恨我，以后还不知道要多恨我。我看你这个样子，却是真心赏识你。五十年前，你爹前去杀戮碎岛议和，我见过你一次，才弱冠的样子，站在边境上把嘴抿的紧紧的。我问你父亲，你儿子可恨你去当个卖国的议和官员。你父亲很骄傲的告诉我，说你是慈光之塔的良心。我是没有这种东西的。所以很好奇。慈光之塔热血的学子有很多，但光热血能活多久呢。后来我看了你从乡试开始到会试，每一轮的策论。终于你明白你父亲的那句话，你在想尽办法做一个好人。

无衣师尹踏在满地的纸钱走回家，家门口挂着两个白灯笼，花着白梅花，还没有点起来。
无衣师尹还没有进门，门童已经跑过来搀扶他，大声叫着，少爷回家了。
他于是跌跌撞撞的进了自己家门，他娘匆匆忙忙从门里出来。无衣师尹正走在石子路上，就咣当一声跪了下来。
他说是我把父亲害了。
他娘泪流满面地把他抱在怀里，说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是你的错。
无衣师尹说，珥界主是拿我逼父亲退出政局。
他娘摸了他的脸，说真的不是错，你爹走的很平静，真的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临睡前，要你好好的。
无衣师尹终于没于没有忍住，捂着面孔，把头深深地埋到了碎石子的地面上，呜咽起来。她娘只是像他小的时候一样搂着他，轻轻摇晃。
那晚上，无衣师尹一身素白，拿着火烛，先是点亮了他爹灵前的长明灯，然后又走出院子，去点亮门廊前的两个白梅花灯笼。点燃的时候，隐隐约约他好像看到街角有一个冰雪剑客的身影。他想，是有什么姑娘能在自己爹死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有点责怪即鹿，但又不忍心真让即鹿知道她爹已经不在了。他想起自己在皇城里那夜困兽般的游荡，想起即鹿至少现在还是自由，还能真情实意的为下元节开心，放河灯，吃糯米团子。
回家的时候，他到了即鹿的房间。房间里已然落了一层灰。他坐在即鹿的梳妆台前，松开了头发，点燃了蜡烛，此刻也都换成了白色的。然后看到门外，有熟悉的人影浮动。映着烛火，确是格外的恍惚，梦境一般。
“你回来了。”门外那声音问，也不知道问得对象究竟是谁。
无衣师尹的嗓子早就哑了，他并没有刻意地去改变声调。但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是听不出来究竟是即鹿还是他的。沙哑的他自己觉得随时都好像能咳出血一样。
“我回来了。”他说。
“节哀顺变。”外面的人说。
“我把你送我东西弄丢了。”无衣师尹说。外面很久没有说话。无衣师尹以为他走了。但扭头一看，对方的身型还印在纸糊的窗户上，在地上投出一个细长的影子，和无衣师尹自己的影子似乎融合在了一起。
“其实没有丢，在你抽屉你。”那声音说。
无衣师尹把抽屉打开，里面有一支白玉簪，他很久之前放进去的。白玉簪上刻着白梅花，就好像他不久之前点燃的那两只白灯笼上的一样。
“谢谢。”无衣师尹说，再看脚下，灯火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漆黑的，烛火摇曳，黑影里却没有半分光明。

枫岫宽慰了他,却也找不到什么有新意的宽慰的方法.于是闲话了几句,还是告辞了.虽然枫岫主人看起来还是依依不舍的,在院子里留恋了许久,看无衣师尹只是坐在池塘边喂鲤鱼,只得还是走了.
无衣师尹混混沌沌的喂了好些天鲤鱼,才发现那只黑色的,不知道是跑到哪里去了.他围着池塘绕了好几圈,也找不到.心里有点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给鲤鱼起个名字,至少这时候还能叫个，“ 欢欢，你出来啊。” 之类的。但继而又觉得，能这么想，自己本来就很傻。
可是第二天，他在池塘的亭边坐着，忽然有了冲动，把裤腿一卷，跳下池子去。连游带走的找起那条黑鲤鱼来,找到日上三更,枫岫主人过来吃午饭，远远看到他在水里,吓了一跳,也飞扑过来,扑通跳下池塘,还嚷嚷着, “你别想不开，我这就来救你。”
无衣师尹上半身在水面上，半划着水，有点哭笑不得看着枫岫主人一进水，就被呛了两口， 狗扒了半天，才稳住身子。
“你忘记你不会游泳了。”无衣师尹说。
枫岫主人一头的水，他跳得地方水其实只到腰，如今站起来了，全身都是湿的。苦笑的摇了摇头，枫岫主人说，
“你可别整我，自从你那天金銮殿上没有出来，我像是老了100岁似的。”
无衣师尹摇了摇头，说你那么激动干啥，我就是进来找鱼的。于是游到了枫岫身边，两个人一起爬到岸上。
无衣师尹说，其实那个月，珥界主也没有对我做什么过分的。就是风月上的那些事情，你也是明白的，不算什么。
枫岫主人半响也说不出话来。 无衣师尹去拉枫岫主人，枫岫主人说好友，你让我坐一会。于是无衣师尹去换了衣服回来，看到枫岫主人还穿着湿嗒嗒的衣服坐在池塘边的石子上。一群金色的鲤鱼围在他身边，估计是指着喂食，却半天也等不到。
无衣师尹也坐到枫岫主人身边。
说被上的又不是你，你干嘛摆张苦瓜脸。
枫岫主人说，我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笑了。
无衣师尹说你别乱想了，我都想开了。真的都想开了。
枫岫主人说苦了你了。无衣师尹说多谢好友的关心。
两个人于是一直便这么坐着，有仆人过来请他们吃饭，被枫岫主人拒绝了。两个人一直坐到夕阳西下，无衣师尹忽然感觉到夕阳其实挺好看的。心里不知不觉地就平静下来了。再看枫岫主人，看着夕阳，唇间也似乎是有了点笑意。 太阳落山十分，枫岫主人嘟嘟囔囔的说是饿了，还穿着湿衣服，就拽着无衣师尹进了厨房。
厨房里的人见两位少爷一天没有吃饭，早就急得团团转，把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此时看两个人来了，十多道菜上来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 枫岫主人吃的挺香，自己每吃一道就给无衣师尹夹一道。 无衣师尹吃的不多， 枫岫主人说你多吃点。
无衣师尹说，这样的10几道菜，怕是也吃不了多久了。
枫岫主人这才意识到。无衣师尹家，如今也算是破落了，怕是不久，连这大宅子也称不住了。
无衣师尹说，等吃西北方的时候，在一起吃西北风吧。
枫岫主人笑了，说没有那一天的，好友，我吃了你那么多年白食。我家中那千亩良田，也是该出血了一点了。
无衣师尹咪着眼睛，微微的笑起来。慢慢也吃了些菜饭。

下元节过后就是腊八，然后是除夕，再然后是春节。 无衣师尹犹豫了许久，要不要给即鹿写信，通知他爹的死讯，最后还是他娘拍板定了决定，说是暂时不要给她写信了，待我们家都安定了再说。
无衣师尹的父亲安葬后，他们家变卖不少能卖得东西，家中的仆人精简了一大半，最后只留下几个丫鬟，包括即鹿的 贴生丫鬟，还有老管家和两个从老家跟来的厨子，其余都辞退了。接着又是出售了杨柳巷的房子。在郊区买了个小些的宅院。无衣师尹忙里忙外，又卖房又搬家，忙 碌了整整一个年前。
到了除夕时期，终于一切妥当，能到新居过年。无衣师尹那一池的鲤鱼，买家也是要一起买的。无衣师尹就不准备把他们放生了。最后一日，他和他娘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散步。他看他娘心情挺低落的，就让老太太在亭子里坐坐。他娘也拉他坐下来。
说是我们马上就要搬了，你是不是给那个你给即鹿找的官人打个招呼。
无衣师尹吃了一惊。他本来以为他爹娘早就不管即鹿婚姻的事情，没有想到其实心里还记着。无衣师尹说，对方是个游侠，一时不好联系。
他娘说，虽说是个游侠，我瞧着心却算踏实的。
无衣师尹说你见过了？
他娘说，你在宫里那个月，他来了好几次了，也不见通报，就在门外转悠。 你爹去见过他一次，聊了些什么，我却是不知道的。你爹只是说他有急事要走，但是不知为何想要见你，不见你总是不放心走。
无衣师尹没有想到还有这等事情。可是他父亲已然不在了，剩下一个殢无伤，他忽然也不想去问他，到底和自己爹谈了什么。他潜意识觉得殢无伤就好像在那夜即鹿房间里的黑影一样，已经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至于即鹿，现在嫁不嫁也无所谓了。
他心里多多少少又有了些惆怅的感觉。于是走下池边散步，金鲤看到他，还是欢快的游了过来，可无衣师尹发现自己家里所有东西早就打包送到新居去了，厨房空无一物，更不要说花生米。
于是他叹了口气，说我没有东西了，找你们新主人要吧。也不知道鱼群是不是听懂了，无衣师尹就这样站了许久，鱼群居然是散开了。
无衣师尹立在池边，就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向他缓缓游了过来。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居然是那只失踪的黑色的鲤鱼，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摇头摆尾的像他游来。
无衣师尹这时候才想起来，其实自己的池塘是汪活水，和城里的河道是相同的，之前那鱼可能是游到河道里了，可不知道怎又能游回来。
无衣师尹把手伸到水里，说我要走啦。你们那新主人是朝中新贵，不会亏待你的。若你是想跟我走，就游到手心里，若是不想，就祝你好好过日子吧。
那黑鲤鱼围着无衣师尹的手，转了个圈，最后游进了他的手心。在手心里游了许久，用嘴巴去蹭无衣师尹的掌心。
无衣师尹于是叫人拿了个大瓷碗，连碗带鱼端到了怀里。事后很多年，无衣师尹都觉得，他以后再有金山银山，都没有当年那个大瓷碗和碗里缩成一团的黑鲤鱼宝贵一半。
无衣师尹新找的房子在城外东郊。面积大约只有原来的一半，规格却是差不多的。西厢三间房子。他把卧室打扫出 来，给即鹿留着。又觉得说不定即鹿回来了，就可以出阁了。西厢房也不用住了。他想殢无伤这个人似乎是满慈光之塔跑的，即鹿也不是个安份的，说不定在一起感 情很好，每年过节的时候给自己写一封信。然后生了孩子丢给自己也说不定。
他亲自打扫即鹿的卧室，用鸡毛掸子去扫梳妆台，又把铜镜擦亮了。里面就映出他自己的样子，似乎是和即鹿很像，似乎又是不像的。他试图学着即鹿那种爽朗的笑，但笑了笑，就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嘴唇抿起来，十足的无奈，却没有半分即鹿的光彩。
除了卧室，另外两间，一间是丫鬟住的。另外一间，无衣师尹用来当了书房。他把自己原来的老书桌和老书架移了过来。移过来以后觉得很蠢。即鹿从小就是一个不念书的孩子。他爹还活着的时候，曾经一手拿着戒尺，一手拿着本女德，追着即鹿满院子跑。

即鹿说，我不看女德。
无衣师尹心想，就算换成其他什么书，你也不会看。
然后他爹在后面追，即鹿窜上假山，在假山上跳到桂花树上，然后穿着裙子就在坐在树杈上，对下面的人又招手又哈哈大笑。
他爹气极了，反而笑出来。说当年你娘生你前，算了一卦，是在屯三。意思是希望生下的孩子，做事能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才给你起名叫即鹿。你倒是反过来了，变成林中那鹿，我还要追着你跑。
即鹿在托着脑袋在树上问她哥，
“哥，啥是屯三”
无衣师尹很无奈，说那是周易屯卦的第三爻。即鹿估计没有好意思继续问周易是个什么东西。
无衣师尹想自己其实出生的时候就是个意外。本来他娘怀他们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双胞胎。怀孕的时候都说看的样子像个千金。他们算了命，起了名字叫即鹿。没有想到他娘挣扎了一晚上，先抱出来却是个发育不良的小男孩。
他和即鹿一直这样一起长大。他以为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妹妹的就是他，现在想起来，确是慢慢不了解了。他想象即鹿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像她小的时候梦想的那般，在山林里行侠仗义，然后坐着大船，在大河大湖里扬帆。 他想即鹿如果知道那个从小追着她打得爹已经不在了，是什么样子。难过得哭泣还是像从小那样，咬着牙，憋着眼泪，往肚子里吞。
他安顿了房子，给即鹿写信。写了一封，烧掉了，又写了一封，又烧掉了。最后他出了自己书房，来到西厢，看见即鹿的贴身丫鬟正在院子里晒辈子。
无衣师尹问她想不想小姐。
小丫鬟摇晃了会脑袋，和无衣师尹说，想是很想的，但想着小姐现在在外面定然是很逍遥的，就不想了。
无衣师尹于是没有在试图给即鹿写信。慈光之塔京城的燕子每年秋末的时候会飞向南方，然后春初的时候在飞回来。他想着即鹿大约也是这样，说不定是今年春天，说不定是明年春天，总是要回来的。魂魄兮，归故乡。魂魄兮，归故乡。
他这样不给即鹿写信，就觉得有些对不起殢无伤来。他想起他娘说殢无伤曾经在他被困在宫里的时候，来过许多趟，却是不进家门。无衣师尹不觉得殢无伤真的是因为客气才不进。殢大侠翻墙翻惯了，估计是站在墙头上，看不到无衣师尹也看不到即鹿，这才在门口徘徊的。
无衣师尹有些淡淡期待，淡得连他自己都试图忽略。或许殢无伤是在等他的。也不见得是即鹿。但他想起来殿试前，殢无伤和他也算是熟识了，却没有一次提过要带他去看南海的岛屿，或者凌云山的日出。他想这究竟是不一样的。

无衣师尹和他娘说，即鹿现在不在，殢无伤那边可是如何是好。
他娘那时候正在厨房里帮忙包饺子。他这一辈子没有见过他娘包饺子，今年家里厨子不够了，他娘才跑去搭搭手。无衣师尹在边上看着，却见他娘居然包的很流畅。
他娘让他试试看。无衣师尹包了一个，肉馅子粘了一手，饺皮也没有给他粘粘实。
她娘说，你看，包饺子也不容易把。你总是想把什么事情都包进去，却总有东西漏出来。这世上又有什么能完全包的住的火呢。就算即鹿不在，你也可以和人家交交朋友么。叫人家来坐坐，和我老人家谈谈也是好的。
于是无衣师尹想了想，还是给殢无伤写了一封信。这离他最后一次见殢无伤大约已经是三个月后了。无衣师尹在信里 写他们搬家了。在东郊小巷子里。他种了竹子，不过现在还很小，大约就到小腿肚。明年可能能抽高不少。他问殢无伤如果有空的时候，可以在竹笋的时节过来作 客，东山下的鲈鱼和嫩笋墩在一起味道很不错。他写他爹的葬礼，有许多惆怅的话，似乎要从胸口流涌出来，但写到纸上似乎也只有短短的两句。说葬在东山里，坟 前有清水，坟后有青山，十分美满。
无衣师尹到没有想到殢无伤很快会来信，但他信寄出来没有两天，就收到殢无伤的回信。信里的话也不比他平时从嘴里冒出来的多。只是大略说了自己一些的近况。说是师门有事，让他去北面一趟。 又问无衣师尹有没有什么东西让他带。
无衣师尹想了想，北方产的东西大抵豪放的很，不如南方精致，本质不是他所喜欢的。
但是即鹿似乎小的时候一直对自己的名字不满。 她想做只小老虎，但却从小到大被叫做小鹿。于是即鹿讨厌鹿的很，想要个鹿皮围巾，却没有人送给她。无衣师尹于是回了信，说是北方盛产毛皮，若是殢无伤有心，大可送些鹿皮回来。
除夕过后。慈光之塔发生了件大事，北方巡抚某某人被暗杀了，头颅被吊在城门口。据说头颅边，还有两个硕大的血 字，是“天诛”。珥界主难得的大发雷霆，当地的老百姓据说是欢欣鼓舞。聚集了几千人在城门口庆祝贪官被诛，官兵去驱逐了几次，都不管用。于是珥界主继续他 雷声大，雨点小的一贯作风。调了个新的巡抚过去。天下太平。而无衣师尹也在这个消息传入京城不久，收到了殢无伤从北方送来的“鹿皮”。可惜是还套在鹿身 上。压镖的镖师把一个木笼子和笼子里面的小白鹿送到无衣师尹家的时候，
无衣师尹吓了一大跳。时年慈光之塔的白鹿已经十分稀少了，只有极北的地方才能零星看到几只。无衣师尹隔着木头栅栏和里面那只看起来才1，2岁的小白鹿大眼瞪小眼。他把手靠近木头栏杆，白鹿把头凑过来，先用鼻子蹭了蹭无衣师尹，然后那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无衣师尹叹了口气，给镖师包了一锭银子。 然后看着镖局的人，把木笼子从马车上卸下来，然后大有扬长而去的架势。
无衣师尹赶快拉住人家，说你们不帮忙我把笼子搬进去么。
镖师笑了笑，说这鹿可通人性了，你把笼子门打开，他就跟你走了。不信你试试。
无衣师尹有点怀疑，但还是打开了门。费了半天力气，才把木门推上去。那白鹿看到门开了，慢悠悠把脖子低下来， 然后从门里踱出来，摇了摇小尾巴。然后用湿润的大眼睛把无衣师尹望。无衣师尹有些犹豫，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家的门。小鹿在他身边绕了圈，然后居然就这样进门 去了。前脚刚跨进门，后脚就被无衣师尹家几个看热闹的丫鬟们团团围住了，摸了摸又摸。连他娘没一会也跑过来凑热闹。
看吧。镖师说。按照无衣师尹一向的作风，他此时大可以在给镖师包一封银子。但想起来家中 经济毕竟是困窘，只得作罢了。
随着小鹿来的，还有殢无伤的一封信。说是路上遇到了野鹿。本来想猎了。但总觉得不好，于是给他送了过来。无衣 师尹想，这真是送来的麻烦。他本来想找木匠给小鹿在院子里做个小窝，却没有想到那鹿居然十分乖觉的在假山缝里，自己找了地方，就住下了。每天还去池塘边闲 逛，和池塘里那只黑色的鲤鱼遥遥向望，似乎彼此都很喜欢对方的样子。

无衣师尹想着自己鱼的时候，珥界主已经回来了。无衣师尹跪下来。珥界主也就让他这么跪着。然后自己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他。
珥界主说，三天到江南，该看的也都能看到了，几十年看旧奏折，该学的也应该学到了。
无衣师尹看着珥界主还是老样子，没有半分改变。他在国士林改变了许多，有的时候，自己都不太能在镜中认出自己。 而珥界主却还是一样的冷漠凉薄，看着他微微轻笑起来，嘴角是一半的揶揄或许还有一半的希翼，无衣师尹只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珥界主看无衣师尹半响并没有说话，就扔给他一个奏折，让他说说看法。
无衣师尹看了看，便照实说了。这个奏折是关于江南水患的。正是当年殿试的题目。无衣师尹记得当时的他胸中满 腹，是怎样的策论。如今应答出来，虽然大方向还是一样，但细节方面居然有许多不同。随着他曼声应答，江南的草木河运就好像三日前他踏足一般，淋漓呈现在了 眼前。而那么多年读的旧奏折仿佛也一种奇妙的组合，从他口中滔滔不绝而出。
珥界主听完以后，有些复杂的看着他。说你怕是真怨我了，连我自己也有些觉得后悔了。
无衣师尹跪在地上，不说话。珥界主沉默了许久，终于把他扶起来，然后说，按照你的想法，写个折子，然后我批了。
于是无衣师尹那天晚上没有回家，而是回到国士林的宿舍，开始写折子。 写 到一半的时候，他觉得身后有个影子，但他没有特别在意，又继续写下去。精神之集中，仿佛是又回到了当年的殿试，只不过没有珥界主来打扰他。周围一片寂静， 只有他毛笔落在宣纸上的声音。没墨汁的时候，他拿起砚台想要研磨，却有一个黑金色的袖口阻止了他，那双袖子的手，拿着砚台边的那方墨，帮他研磨起来。
“继续写。”珥界主说。
无衣师尹皱了皱眉头，还是埋头去写。写的时候，他似乎也忘记珥界主就在他身边，也忘记了当年那些刻骨的仇恨， 他仿佛回到了江南的河床上，看到了河海倒灌，水淹良田，靠着河运的水商盐贩，官家江湖都构成一张错落复杂的网。而此时这张网就在他笔下被剥茧抽丝，层层叠 叠在眼前慢慢展开。无衣师尹几乎是越写越快，写到最后，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最后落笔的时候，他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前方的一支烛火，发起呆来。
珥界主从后面搂过他，说你可让我如何是好。这么字字珠玑的奏折，你可让我如何是好。
无衣师尹还在发呆。珥界主已经伸手拉开他的领口，去吻他的脖颈。无衣师尹一动不动，珥界主把他抱起来，扔到床上。
无衣师尹下意识的反抗。珥界主扯碎了他的袖子，把他的两手反绑在了一起。无衣师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珥界主把他翻了一个个，俯躺在床上。然后从后面吻他的脖颈。撕开他的领口，又一路沿着无衣师尹消瘦得背脊，吻了下去。 吻到臀间的时候。无衣师尹又开始挣扎。
珥界主丛后面抱住他。说你别伤了自己。无衣师尹沙哑着嗓子喊，说求你别这样。但珥界主只是一边细碎地吻着他，一边毫不犹豫地进入了他的身体。进入的一瞬间，无衣师尹把头埋在枕间，眼泪流出来，放弃了所有的反抗。
珥界主把他翻过来，拉起他的两腿，架在自己腰上，然后重新进入。**的时候，他吻掉了无衣师尹眼角的泪水。 那 一晚上，其实珥界主可以说算是温柔。但无衣师尹只觉得心里居然比当年还要冰寒。珥界主快要射出的时候，俯在他的肩头，狠狠的挺入。无衣师尹一张口，咬住珥 界主的肩膀，力气大的几乎要咬掉珥界主的一块肉，血腥味满嘴都是。珥界主却没有生气。只是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贯穿的动作。仿佛他也真的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最后珥界主出在了他身体里。无衣师尹闭着眼睛，任由对方把他搂到了怀里。那处还没有拔出来，虽然已经软了，但还在他身体里。
无衣师尹说你出来吧。明天还要早朝呢。珥界主沙哑的笑，说你也看了这些旧奏折了。每天10封里有三封是骂我不作为的。偶尔不上个朝又算得了什么。无衣师尹累得极了，也不想管那么多。只是沉沉的睡了，迷迷糊糊中听见珥界主问他，无衣，你想上朝么？
无衣师尹答了一声不想。却听珥界主说，那可不行，你父亲临死前，还要挟我，让我不要毁了你。他说你是慈光之塔的良心，总是有一天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无衣师尹把头埋在枕头里。珥界主抱着他，轻轻摇晃起来，说好好睡吧。

无衣师尹哑然失笑。他们没有吃饭，吃了几道下酒菜，然后无衣师尹端来一盘晾干的青梅，两个人慢慢喝起酒来。
无衣师尹说，一开始觉得你这个人只是个江湖侠客，应该不清楚人情世故，后来才发现，你其实异常通透。即鹿的事情，是我们家不对，把婚约取消了吧。
殢无伤问为什么。
无衣师尹说，事关吾妹的名声，可以不说么。
殢无伤说，那就不要取消吧。一年也好，两年也罢，100年，还是1000年，我都是能等的。
无衣师尹愣在桌子对面。殢无伤帮他把酒斟满，说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多好的女儿红，好好喝吧。
那一坛酒本来是给至少两桌客人的。无衣师尹和殢无伤喝到月朗星稀，才终于喝见了底。殢无伤酒量如何，无衣师尹是不知道，他知道自己绝对不算好。完全没有想到居然能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动力。
殢无伤拉他去卧房。
无衣师尹笑了。说你走吧。我走不动了。现在站起来就栽倒了。
殢无伤笑他，说你这么说话，不像是醉了。
无衣师尹说我早就醉了，看不出来而已。殢无伤似乎是问他，你什么时候醉的。无衣师尹想想，我究竟是什么时候醉的呢。想着想着，头脑似乎就不在他控制范围内了。
他想起那天，殢无伤在即鹿床头，隔着个床帘，给他说南海星罗密布的碎岛和凌云山脉起伏盘旋的山峰。他想着自己隔着白色的纱帘看殢无伤，觉得这个人和自己是如此不同。好像活在世界的两极一样。他好像是水里的鱼，看天上的鹰，可以飞的很高。
无衣师尹说我不知道呢。说着已经是10分的醉态了。殢无伤拉他两下，果然是拉不起来。于是干脆横抱起来。无衣师尹还没有反映过来，整个人就在半空中，殢无伤一只胳膊穿过他背脊搂着他，另外一只胳膊，在他腿下。无衣师尹迷迷糊糊的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开。心里觉得女儿红真是好东西，眼睛却有点迷离了。
殢无伤说，没想到你这么瘦。
又说，清醒的时候皱眉头，喝醉的时候流眼泪，你什么时候能笑给我看看呢。就是第一眼见你的那般，笑一笑。
无衣师尹不说话。他觉得眼泪已经干了。闭着眼睛，似乎就能永远的睡过去。殢无伤把他抱到床上，退下外套，然后帮他把被子盖好。
无衣师尹便这样睡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殢无伤正在院子里打水。
无衣师尹笑他，说你砍柴能砍一年的量，打水就算打了三天的量又能怎么样。
殢无伤说，或许有一天，只要天天打满当天的量就行了。
无衣师尹还想保持扬起的嘴角，却没有半点的笑意在心上了。
又过了一年，无衣师尹家的黑鲤鱼终于死了。无衣师尹前一天还喂他吃米糊。黑鲤鱼倦倦的，围着无衣师尹的手指打转。无衣师尹用手指尖轻轻抚摸他的背。抚摸了一会， 他离开，发现黑鲤鱼就在原地也不动。他走回去，鲤鱼好像是听见他的脚步，晃了晃尾巴。那天晚上，无衣师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忽然不想回到宫里，于是宿在了家。夜里的睡觉的时候，无衣师尹忽然听见低低的鹿鸣声。他们家的白鹿很少叫，大部分时间只是在院子里闲逛，去厨房里偷偷苹果什么的。无衣师尹觉得有点奇怪，害怕是不是来了贼，便披衣出去。就看见月华下，他的白鹿站在水边，一动也不动，只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就发出低低的哀鸣。
无衣师尹于是提着灯笼走到水池边。看见他们家的黑鲤鱼还浮在水面上，只是不停的吐泡泡。
无衣师尹皱着眉毛，蹲到水边，却看见那尾鲤鱼，忽然跳了起来，宛若年轻的时候，跃的很高，直像是鲤鱼跃了龙门一般，激起一串水花，那双失明的眼睛在半空中简直就像是看着无衣师尹一样。但只有一瞬间，鲤鱼又落回了水面上，啪的一声。无衣师尹心里咯噔一下，再去看，黑鲤鱼已经慢慢翻转了身体，黑色的鳞片末入水里，在水面上的，只有惨白的肚子。
无衣师尹有些颤抖的把手伸到水里。却再没有黑色的鲤鱼能围着他的指尖打转了。白鹿一声悠长的鸣叫，无衣师尹缓缓抬头看向她。看见一滴眼泪，从白鹿的眼眶里留下来。

于是殢无伤进了赎生暗地。无衣师尹虽然觉得此时再扮即鹿已经没有了意义，但他下意识的不原意用无衣师尹的身份去面对对方。他还是穿着即鹿的衣服去看了对方几次，花了几年，买通了侍卫，只能给殢无伤一些基本的水和食物。
赎生暗地其实是个巨大的地下洞穴。犯人被铁链锁在地上，寸步难行。只有头顶上百米处的一方天井，能看见天空。无衣师尹每次跪坐在天井的边缘，离得远了，殢无伤就说，你离得近些，我看不见你了。
无衣师尹说我遮住你的阳光了。
殢无伤笑了，说是阳光遮住你了。
无衣师尹花了一年，才敢把头探到天井上，让殢无伤看见自己。探出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但殢无伤只是温和的看着他。说你穿白色是极其好看的。
无衣师尹嗯了一声。说你拿剑的样子也是很好的，但你的剑已经断了。我回头让人给你重新铸一把吧。
殢无伤说，不用操心了，我自己来吧。
无衣师尹不知道说什么好。殢无伤就问他，这是几月了。无衣师尹于是告诉他，这是哪月哪日，又告诉他，山里的什么花开了，什么花又谢了。燕子飞到哪里了，筑巢了，还是往南飞去了。无衣师尹说自己有了个侄子，脾气有点躁，哭个不停，哄也哄不好。
殢无伤问他侄子叫什么名字，无衣师尹说叫叫剑之初。殢无伤说，之初好理解，但为什么前面加个剑呢。无衣师尹说因为小孩子喜欢舞刀弄剑的。殢无伤说，才一岁不到吧，怎么知道舞刀弄剑了。说着轻轻笑起来，无衣师尹于是也笑了。
殢无伤说许久没有看见你笑了。又让无衣师尹带块木料给他。无衣师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带了块木头给他。
又过了几日，无衣师尹在来，殢无伤拿了一把木剑给他看。殢无伤的手脚全部用铁索烙死了，胳膊并不能伸直。曲着胳膊把木剑给无衣师尹看。说我小的时候，总是哭，师傅就拿木剑哄我来着。
无衣师尹于是拿了根绳子伸下去，把木剑给吊了上来，赎身暗狱平时送饭便是这般。木剑只有巴掌大。无衣师尹说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殢无伤说别看了。光线那么暗，只有我能看清楚你，你是看不清楚我的。无衣师尹说你只管把手伸出来，殢无伤便伸开了五指。
无衣师尹说都磨破了，大侠武功再高，空手削木头，也有点难了。
殢无伤立刻收回了手。
无衣师尹说其实我确实看不见，只能看见你伸手缩手，你这一缩手，果然是磨破了吧。
殢无伤说你还是别这么聪明了吧。
无衣师尹笑着不说话。后来给殢无伤带了金创药，但利器还是不能带入赎生暗地方圆百里的。
无衣师尹经常去看殢无伤，一晃眼五十年仿佛也就这么过去了。他和殢无伤隔着深幽的穴壁讲话。殢无伤在也没有说过要去南海，就好像他从来没有问过，那夜的禁军为什么会忽然带着重弩出现在寝宫里。
殢无伤出来那年，无衣师尹已经是三林首辅了。殢无伤来看了他，那时无衣师尹正带着他的学生，一羽赐命。一羽赐命说是学生，但其实才4，5岁大，从小是孤儿，被人放在无衣师尹家门口。无衣师尹上早朝的时候，一推开门，就看见小孩子被放在篮框里，睡得正香。隔老远的地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默默地张望着，无衣师尹没有说什么，把孩子抱回了房里。
隔着个围墙，就是即鹿带着儿子剑之初住在西厢。剑之初刚生下来的时候，眼睛里纯净的很。即鹿抱着他在院子里玩，正好看见无衣师尹在教撒手慈悲练剑。无衣师尹每教一招，即鹿就在旁边说，其实你把胳膊抬高一点更好，或者你那腿不对，往右迈一点，更好变招。无衣师尹给自己妹妹在旁边指手画脚，也不生气，就说那我们换换吧。然后把剑之初抱着，让即鹿去教撒手慈悲。撒手慈悲给即鹿教的激动无比，三两下，就决定改叫即鹿师傅，叫无衣师尹师尹。师尹只是低头看着剑之初，那时候还只有乳名，叫初儿，因为是初一生的。无衣师尹看着自己侄子两只眼睛圆瞪着，看向剑舞的方向，蓝色的眼睛里，仿佛除了剑，便再也没有其余的东西。无衣师尹一念之动，就给他起了名字叫剑之初。放佛在很遥远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样一个人，在他家的院子里，手中挥舞长剑，眼中便只有长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