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永远是夜晚有时候比白天还要闹腾的地方。
隐藏在白日喧嚣里的呻吟辗转痛楚低呼此刻都清晰无比,骨科病房长廊上时常可以听到夜不能寐的人发出许许多多难耐苦吟,配上亮的耀眼白炽灯,简直是一出超现实主义大戏。
ICU里值班的小护士正打着盹,朴正洙敲了敲桌子示意她警醒点别被无孔不入的记者趁着半夜人少闯进来,自己开了门进去找人。
金希澈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的发呆,室内只在靠门地方开了一盏灯——这不合规矩,但是金希澈并不算是重伤患者所以也无所谓——房间被割裂成黑白两半,金希澈躺在黑暗中默默无语,灯光把他的侧脸勾勒出极为好看清晰的弧度。
朴正洙一直以来都觉得金希澈真是好看,真他妈的好看,哪怕分手交恶不相往来哪怕他觉得这人就是个衣冠禽兽浑身上下冒邪气,他也得说金希澈的皮相着实上乘。
哪怕此刻他突然开了所有灯,清晰可见金希澈眼角处细纹和鼻翼泛油嘴唇干燥起皮,也觉得他确实好看,而且好看的尤为真实。
“你来啦?”金希澈嘟囔着冲他摆手,液体撤了下去只留下心监仪规律作响,左腿裹了石膏吊起来看着分外滑稽。
朴正洙不耐烦的点头,把宵夜放在病床边上小柜子上转到后边摇高床头,金希澈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拿装好的宵夜,然后发现里边还有半袋子卖相上佳苹果。
“我记得你不吃苹果啊?”金希澈皱着鼻子挑起臭豆腐往嘴里送,“哎你要不?分你一半。”
“我女儿喜欢。”朴正洙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拖了把椅子坐在金希澈旁边找辣年糕来吃,“就因为你,我误了接姑娘的时间,这回今年又见不着了。”
金希澈梗住,过了一阵讪讪的笑了笑,带着点愧疚不安去朴正洙碗里夹了一筷子年糕,“你离婚了?”
“离了。”朴正洙点头,把辣椒拨开又拧开一瓶矿泉水,“大概你走了半年多的时候。”
金希澈一口年糕吃也不对不吃也不对,只能嘿嘿笑了几声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那是我打过去的?”
“我不知道啊。”朴正洙特别坦诚的看着金希澈眼睛,“我看响了就接了呗,打算要是哪家媒体就直接爆个料说你们别闹了,说的那几个绯闻对象一个都没来哭的梨花带雨体力不支,现在金希澈自己躺床上哭呢。”
金希澈捶床大笑,朴正洙慢悠悠瞥他一眼把不辣的年糕拨到一边示意他过来夹走,神色十分的不高兴,“找了半天你电话,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响了。”
金希澈从善如流的下筷子,埋头苦吃一阵突然抬头,一脸不可思议。
“你刚才说以为你自己手机响了?”
“啊?怎么了?”朴正洙被这副阵势震的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般切齿冷笑,“金希澈,你手机是你自己给我的我可没要,你找外边小护士借手机是打算泡人家吧。”
“不是。”金希澈突然变得安静又内敛起来,对着朴正洙苦笑,“你的铃声还没换吧,还是那首歌?”
朴正洙停了手上动作,抬起头来盯着金希澈看,他们许久未曾这样近距离看过彼此,此时此地如此这般恍若一对老情人旧情复炽,万事俱备似乎只欠一吻。
可是朴正洙眼神略显冷漠,并且电话及时响了起来,铃声恰是刚才金希澈所说那一首,呢喃一样的调子和忽远忽近的唱词,在病房里一遍一遍循环播放。
“接电话。”朴正洙起身开门出去,金希澈看着人走远,忽然猛地把自己摔在床上。
医院的床太硬了,硌的他脊背隐隐作痛,金希澈伸手覆住自己眼睛,想起来多年前他们两个窝在黑暗又温暖的斗室里一起唱了这首歌,然后换做一样的铃声。
那是多久之前呢?他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吉光片羽一般从记忆深渊中闪现,清晰的就像是上个月一样。
“不带这么玩我的。”金希澈深呼吸,恶狠狠的吐气,“他妈的,明明当时是他要分,怎么搞得好像是老子渣了一样。”
朴正洙回来时面色很不好,十分不高兴,特别的不高兴。
金希澈连忙露出个讨好的乖巧笑容,顺带狠狠咬了口苹果。
朴正洙就靠着门框站在那盯着金希澈看,手上拎着手机晃来晃去,从眉梢到唇角都彰显他心情不佳,几乎到了要把人毁尸灭迹的地步。
金希澈快速回想了一圈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然后颇为正直的安慰自己:
没事的金希澈,你看他只是要毁尸灭迹而已,你还不是尸体对不对?
灯光亮的刺眼,并且还有半堵墙上安了厚玻璃方便护士随时查看,金希澈眨了眨眼睛,其实朴正洙来之前他正陷入一场古怪离奇的梦魇当中。车子飞了起来又落下,他被甩出来然后看到鲜血缓慢的流了一地,就像是他前几个小时才失手打碎的新情人挚爱香水一样。
血腥气太难闻了,他迷迷糊糊的想,这时候不都是应该做一生中最重要的回闪吗?
金希澈阖上双眼躺在冰冷粗糙的马路上,耳中全都是刺耳幻听尖叫,他只能深呼吸,手颤抖着抓起屏幕摔裂的手机塞到裤兜里。
该想到谁呢?还是会出现谁?金希澈有些惊诧不安的期待,远远似乎传来一些交谈的声音,但是他耳朵里都是尖叫,什么都听不到。
他是那么期待——期待死亡会带给他答案,究竟谁才最这一生中他最无法忘怀的人。
可是直到救护人员赶来的时候那些传说中的回闪还是尚未出现,金希澈半是可惜半是解脱的叹气,有急救人员大声叫他名字,让人不要睡过去,金希澈想了想在这样的情境下他似乎是该说些什么,但是他一直迷糊着究竟要叫哪个名字才好。
紧跟着救护车就到了医院,很多白大褂拽着担架往前跑,太阳光晃眼的厉害,金希澈不得不闭上眼睛躲开那些直射光斑,然后再睁开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朴正洙。
朴正洙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衣站在人群里,在看到他的时候显露出非常震惊的神色,但是下一刻就立即抿紧嘴唇站到一边去了。
金希澈张了张口,嗓子里发出含糊粗粝的声音,零碎不成音。
然后他就会惊醒,接着再一遍一遍的循环这些情节,直到朴正洙拎着苹果和宵夜面色不善的开门开灯,直到他脊背骤然挺直呼吸出现一瞬间停顿,然后用出平生演技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去打个招呼。
这些朴正洙当然不知道,甚至于现在朴正洙依着门框站着看过来的时候金希澈还是觉得喉咙发紧浑身难受——他把这些解释为车祸后的不适症状——他想了想,问了一个看起来特别温情的问题。
“朴正洙啊,你黑眼圈挺严重的啊?”
朴正洙显然没想到这种问题,可是他毕竟是朴正洙,于是立刻摆出一副官方脸来微笑颔首点头做出评论,“怎么了你们做艺人的现在这么挑?看大夫都要看卖相?”
金希澈实在想说老朴你做医生卖相着实不错,实在是禁欲又挑逗,真不介意在别的媒介上看到你,但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另外一句。
“你不高兴?”
“对,我不高兴。”朴正洙坦诚真挚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椅子上放满金希澈吃剩下的空盒子,于是朴主任只能坐在床上,隔着被子和金希澈肢体相依。
“院长打电话来敲点我,说你是特殊病人让我好生伺候,不要搞出什么幺蛾子,记得治好你的同时堵住记者,然后再给医院宣传宣传。”
朴正洙自嘲的笑了笑,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是不是觉得我以一敌百,特别的好用?”
金希澈跟着笑了两声,朴正洙自然而言坐在他身边看他吃苹果,亲昵的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你睡不睡?你睡的话我去给你关一半的灯。”朴正洙俯身盯着金希澈看,距离十分危险。
金希澈闷了一会,适才梦魇时场景历历在目,但是他最终还是轻声叹气,挫败的点了点头,“睡吧。”
“那你记得自己的电话吗?”朴正洙问。
“我当然记得我为什么不记得!”金希澈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质疑,愤而捶床。
“那就成,我们换电话,要是有什么事直接拨你自己号码找我。”朴正洙颇有深意的顿了顿,“在此之前你可以给自己手机某些文件加密。”
“没什么的。”金希澈轻声回答,“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
空气一下就凝涩起来,朴正洙觉得自己脊背僵直,金希澈短暂的啊了一声,然后又尽快闭嘴。
“那你睡吧。”朴正洙还是揉着眉心站了起来,收好桌上的垃圾,再把手机放到自己口袋里,关门前似乎是犹豫了一刻,却还是没有回头。
房间陷入黑暗之中,金希澈一边想卧槽这王八蛋还真敢把灯全关了,一边想一会千万别再做梦了,一个都不要了。
小护士紧张的问主任这没问题吗关灯不合规矩。
朴正洙笑语晏晏安抚小姑娘,表示一点事没有里边那个又不是真的病重到进ICU,纯粹是因为怕惹麻烦才塞进去的明天就给他转病房。
小护士不安的往里看了看,朴正洙拍了拍人家肩膀笑了笑。
主任办公室的床睡起来和家里的没什么区别,朴正洙摘了眼镜窝在床上扯被子,把电话压在枕头下边之前本来打算再翻翻电话簿看是不是自己幻视,却还是没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