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不可,奈何为之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人何哉?”——若孔老夫子牵车而过,目见着青史尘埃中颓丧得废圮残垣,心底恐怕也会有如此概叹。
知我者,谓我心忧?如何不心忧?黄鸟于飞,其鸣啾啾,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何不心忧?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乱世之中,汔可小康,以绥四方,谈何容易!
这个世道是礼乐崩坏,秩序荡然的世道,是杂乱无章,不知何往的世道。幸哉,幸哉,在那个世道里孕育出了孔老夫子这样一个人,一个“野合而生”且“首上玗顶”的人。上天给孔子开的玩笑,是他本非礼所致者,却是春秋中,礼之道最坚定的守望者,像土丘守望老树,老树守望月亮。
他曾说:“能够用礼仪来治理国家有什么难的呢?如果不用礼仪来治理国家,要把礼仪置于何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以礼让为国乎,如礼何?)因为他深信,用政令和刑罚引导百姓,百姓即使能安分守己度日,但不会有廉耻之格。然而,若为政以德,百姓才能持廉耻之心,得太平世道。
他对这个世道何其痛心,曾说:“我衰老的太快了!已经好久没有梦见周公了!”(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即使自己的存在不合礼制,也要以礼匡扶歪倒在一边的世道。
但是,这不仅仅是一个不安稳的世道,更是一个不安于知古好礼的世道。为政以德,悦近来远,不过是老夫子一厢情愿,此情此愿或得一机缘可短暂实现,毕竟不能长久,上天不予尔时,将之奈何?
夫子曾喟然笑叹曰:“然而说我像丧家之狗,是很对很对的呀。”(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如何不像呢?故国萧墙祸起,三桓乱政,自己却只能兜兜转转于列国间,无处还乡。堕过三都,承过中宰,退过强齐,然而最后在自己面前的是尘埃漫天的荆途棘路,路漫漫兮,君子何归?“五十而知天命”,老夫子年近耳顺,他也长叹:“大道实行了吗?这是命呀!大道将要废弛了吗?这也是命呀!”(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不知命,无以立。”君子要知道自己能力的极限,知道时势和命运的走向,因为知命,他有时也会叮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样的道理,还忧心忡忡地叮嘱好勇的子路,不要总是雄赳赳的样子,否则不得好死。他虽也出仕从政,然而国君不好仁,他便悄然离去。倒与其先师老子那句“不敢为天下先”有点相通。
像他这样的有想法却不能实现的人,天下比比皆是,因为现实过于残酷而无法安放自己的精神家园的人也恒河沙数,他们的大多数不是与世俗同流,便是与世俗隔绝。似孔子这样的一个,徘徊在世俗的门口,而摸索出中庸之道的人,真真如东珠一样稀罕。
中庸之道,就如宥坐之器,盈则覆,亏则损。夫子可以不仕,可以妥协,可以围困陈蔡数日无食裹腹,然而用全部生命为祭的仁礼之道却不能因任何风雨磨灭。在被围困至绝粮的时候,孔子对面露愠色的子路说:“由啊,要是仁者一定要被人相信,怎么会有伯夷叔齐呢?要是明智的事情一定被实现,怎么会有比干这样的人呢?”他借子路之口告诉嘲讽他的隐者,说:“君子出来做官,是施行道义。大道不能实现,早已经知道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楚狂接舆高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
退是为道,出是为道,待到老夫子终于耄耋之时,白发苍苍,麒麟落网他才高呼:“我的大道已经穷尽了!”(吾道穷矣)然而他比谁都清楚“天下无道久矣”,他的灵台从来就没有被理想或现实蒙蔽过,中庸之道就像他端在手心的一碗水,他试图把它端平,但是他终于是要把碗放下,归彼大荒了。
“太山坏乎!梁柱催乎!哲人萎乎!”此生再也没有比求而不得,不得将永,更为悲切。老夫子知道自己将要逝去,然而谁要担起这累累重担?颜回已去,世上再无第二个颜渊来承道。他从未忧心自己的生死,他忧心的不过是道的生死。虽说“为仁由己”,但是拿曾子的一句话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仁以为己任”,用他自己的话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再进一步便是“志士仁人,无杀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如此看来他与老子又如此不同,他永远参不透何谓“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不管如何夫子去矣,大道自有后来人替他扛起。近时,时而会听到有人谈论夫子,说他如何如何顽愚不化,如何如何不懂时势。然而,在我看来,他比任何人都清醒。但既然知道大道不行,既然知道在有尽的岁月里都无法再现实中找到大道的踪影,为什么还要糊涂地坚守下去呢?如果不坚守下去,那会如何?
那不会如何,他依旧是孔丘,字仲尼。然而他不再会是孔丘自己,因为孔丘自己是一定不会放弃的。他看不到现在的光明,未来的夜空在他面前也只剩下沉沉的黑暗,但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心,看到了自己一直相信,并且在过去照亮一方的道义,看到了仁,看到了礼。即使知其不可,但是为之,才是自己存在的价值,是一个君子的价值。
如果丧失了对道义的信仰,丧失了对自己内心的信仰,仲尼何归?仲尼不复仲尼矣。老夫子一直是个平凡的夫子,是个别扭却又很固执的老头,他并不是所谓的大圣人,在他眼里的圣人是如尧如舜那样的治国平天下的人,他只是一个仁者,一个愿意成为山一样的仁者的老头,希望“万物以成,百姓以飨”的仁者。
一个仁者的执念,衷情如我辈者,又该如何指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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