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的名字，是和信件和水果糖联系在一起的。
每隔半年五载，大队的广播里总会喊叫：“某某某，拿上你的印章，到大队来吧。大队有你的信邮包咧，快来拿吧。”某某某是我爷爷的名讳。听到广播，我爷爷就会让我们去大队取信件和邮包。信件是二姑给爷爷的问候信，邮包里面是二姑给爷爷的糖果。糖果来了，我们就会在各种各样的哭了之后，去找爷爷，爷爷就给我们一块糖，我们就眉开眼笑的跑走了……
我们都觉得二姑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一个有钱的人！北京人，能没有钱吗？

八岁那年，爷爷突然告诉我，要带我去北京看二姑去。
这真是太好了！我一跳三尺高，高高兴兴的去告诉母亲。母亲没有高兴，因为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哪能出远门，给我二姑、给中国人丢脸呢？我们从小都知道，北京有外国人，外国人看到我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定会悄悄的给照了相，发表在外国报纸上，就是专门给中国人丢脸的！母亲忧愁了几天，决定给我买布，做新衣新裤，但是，过年的时候就不再给我做新衣服了。我接受了母亲的条件，母亲开始在缝纫机上日夜忙碌起来。一直到临走的那天早上，母亲才揉着熬红的眼，把新衣服递给我，穿上。

坐了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之后，第二天凌晨五点多，我们到了永定门车站。冬天，天还黑着。我边走边打瞌睡，跟着爷爷歩行了很远的路，到了二姑家的门前——王皮胡同16号。那时候，时间也不过大约凌晨6点，天空依旧黑咕隆咚，但是，胡同里是有路灯的。这就是北京啊，和农村究竟不一样！
二姑家住四合院，但是她一家仅仅住在院子东北角的一间房子里，很狭小。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二姑和我的表哥——首龙哥赶紧起床。二姑走出来，抱着我的头，说：“哎呀，这就是我的小侄儿吧？太亲了！”接着，亲热吻了我的额头。我抬头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啊，这就是我的二姑了！

二姑有一双儿女。儿子取名首龙，首都出生，属龙，长的英俊，当过兵，在电视机厂上班。女儿叫玉珍，很漂亮，高中毕业后，当了一名工人。二姑本人在一家街道办事处的工厂上班。
在外人看来，一家子都在北京上班，日子一定很不错的。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因为，我没有见到二姑父。
二姑父还活着，住在精神病医院，已经十几年了。

听大人说过，二姑的婚姻是爷爷包办的。
二姑父家解放前是北京的生意人，开着三家染料铺，大概属于小资本家吧。解放后，国家大搞“公私合营”，进行国民经济的社会主义改造，把二姑父家的铺子都给没收了。二姑父气得厉害，说了一些与时代潮流不符合的话，知道遭人举报，就回平遥老家住了一些日子，散散心。实际上是“躲祸”的。那是表哥表姐很快活的一段日子。可是，好景不长。他们一家回到北京后，害怕遭受迫害的二姑父跳上汽车的顶子，开始“演讲”，装起了神经病，于是，被送到了神经病医院。可怜的二姑父，虽然躲开了监狱，却住进了神经病医院！命运啊！

后来，八十多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奔丧的时候二姑和表哥回来了一遭。丧事忙忙乱乱的，我当时候也在上高中，所以对她印象已经模糊了。
前些年，父亲去世了。二姑及表哥因为二姑心脏有问题，需要做搭桥手术，没有回来。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寄回二百元钱，写一封拜年信，问候娘家人一下。这时候，我们才会记的我们的二姑还健在，除此之外，她似乎与老家隔绝了。倒是大哥、二哥经常出差，路过北京的时候，去探望一下她老人家，带回一些她的消息，还有几张照片。

1995年夏，我出差去过一次北京，当时，行程很紧，没有来得及去看望二姑。
今年三月下旬，我出差去北京，是要住一些日子的。临走之前，我跟母亲说，我想要去看望一下二姑。母亲很赞同。我带了平遥牛肉，还有老家的醋等土特产，驱车到了北京，住进了旅店。
我去二姑家的那一天，早上醒来，却发现阳春三月的北京，突然下了厚厚的一场雪，把花红柳绿的北京罩的严严实实的。不过，红日高照，雪在很快的融化着。
大哥二哥知道我要去二姑家，马上给表哥打了电话，让他接我。表哥很快给我打来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我很激动，买了一些水果，还有我带来的土特产，马上出发。

花了五十块钱的出租车钱，我到了约好的过街天桥上。曾经雾霭沉沉的北京，这一天天气出奇的蓝，云朵出奇的白，太阳出奇的暖和，道路两边的树冠上的积雪一大团一大团的往下掉，过街天桥上的白雪融化成水，缓缓的流着……
等了一会，表哥来了，他认出了人站在立交桥上、人到中年而且已经发福的我，我也认出了他。表哥已经退休了，在家专职伺候二姑。一路上，听表哥说着二姑的健康情况，知道她因为腿疼，卧床两年，但是今年还要好一些，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她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后，效果还行，只是因为缺钱，没有进一步做手术，否则，会更好一些……
边走边聊，已经进了二姑家的宿舍区。七拐八拐的，到了二姑家门口。听到敲门声，八十多岁的二姑在屋里问道：“来了吗？怎么这么迟？”这一刻，我忽然很想流泪。

我拿出手机，把这些拍照下来，留作纪念，也准备回家后给母亲看看。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两张沙发椅中间的小茶几中央，摆着爷爷的遗像，照片里，爷爷衣冠整齐，胡子花白，面容慈祥，笑呵呵的。那是爷爷生前有一次患病，二姑回家去探视，拍下来的照片。爷爷遗像的前面，摆着一枚小小的金桔，金灿灿、黄澄澄的。尽管爷爷去世二十五六年了，二姑一家对我爷爷，还是一如既往的尊敬！二姑一家对爷爷不能忘记，也就是对家乡的不能忘怀啊！

屋子里还有一些新旧照片，有二姑她退休前的照片，有表哥、表姐年轻时的照片，有表哥的女儿出嫁时候的照片……林林总总，都镶在镜框里面，和我们老家的做法并无二致。
二姑说：“你爸爸以前经常给我邮寄照片，还有你们的，有你们的孩子们的，邮了很多，说你们都有出息，还说你们的孩子都很聪明。就在你爸爸去世的那一年，他邮了很多，大概是觉得自己身体不行了吧……”
谈到我的父亲，表哥就很内疚，说：“你爸爸是好人，我们小时候在老家的时候，你爸爸和我最亲，一天到晚带着我，干活的时候也领着我，让我在他面前。他没有几个钱，还经常给我买吃的。你爸爸去世后，我和母亲都想回去，可是实在是不行啊，你二姑当时候心脏病很厉害，根本不能坐车、经受颠簸，还有，她的腿疼的厉害，需要人搀扶。要不，我们一定会回去参加丧礼的。”

表嫂也退休了，头发花白了，给我端水、递苹果。
“首龙啊，咱们走，去饭店吃饭去！”二姑精神头很足，命令表哥。我说：“不要出去了，外面路滑，我们就在家里吃吧，好容易来一次二姑家，就在家里吃好了。”二姑说：“不行，我侄子好容易来一趟，不去饭店怎么行？二姑有钱啊，有退休金呢。”说罢，她已经颤巍巍的穿好了衣服，包裹好了头巾，连拐杖都不拿，往门外走。我们只好跟上，搀扶着她，打了出租，去了一家金百万饭店。

金百万，好像是专门的烤鸭店，连锁店。我刚到北京的当晚，就在居住的宾馆附近吃过一家了。装潢讲究，食客云集，当然，价格也可以。表哥带我到金百万，我觉得是一种奢侈。
表哥所在的电视机厂早已经倒闭，有人请他去外省的电视机厂工作，他拒绝了，因为要照顾二姑，所以，办理了退休，领着很少的退休金。表嫂也一样的。二姑的退休金更少，因为她曾经所在的街道工厂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每月八百元的退休金，根本不值一提啊！
表哥坚持自己点菜，点了烤鸭，还有很多北京特色菜，他在努力的尽地主之谊。
我想好了，我要自己买单，别让他们因为我而增加负担。

饭桌上，我给二姑夹菜，同时，一个劲的夸表嫂贤惠，感谢她把我的二姑照顾的不错。我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多年来二姑和表嫂的关系并不融洽，表哥夹在其中很难受，一个是历经磨难、风烛残年的母亲，一个是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妻子，他一个独生子，能说谁的不好？于是，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忍受，无言的忍耐着……听到我的感谢，表嫂也很客气，劝我吃好喝好。患高血压的表哥破天荒的喝了一点白酒，表示他对我来访的感谢。
二姑解放前就嫁到北京，离乡背井60多年，早已疏远了故乡的消息，而今风烛残年，有娘家人来访，当然是欢喜不尽的。
看着满脸皱纹的二姑，她吃得很少。我想，不知道她的生命还能坚持多少年？不知道我下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在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