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死而复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夹杂着疼痛、痒、累等各种感官感受,最最重要的,还要经历过“醒来”。
楚子航的意识已经醒来,但他迟疑表露。因为他的伤口还在疼,断断续续,和之前遭遇的完全不同,心里已经开始担心。对于醒来后可能是另一篇陌生可怖场景的担忧,他在脑海中演练过一套完整的逃脱方案。
不敢相信潜意识,因为潜意识里只提供一个熟悉选项,选了太多次,这次却情况不同。
“睁开眼,我知道你醒了。”开门声,关门声,静谧。之后传出这样一句话,下面的声响就变成刀刃刮擦苹果的声音。楚子航睁眼,果真是恺撒坐在椅子上,拿一把镂刻蝴蝶刀给他削苹果。
楚子航盯着天花板,顷刻,恺撒又道:“我晚上八点的飞机,回佛罗伦萨。”
想回应他说:过几天我也要回中国。但话说不出口,并不是哽在喉咙中上下不得,而是跟丧失说话功能没两样。
于是楚子航没插输液管的右手往病床侧探去,按了按钮,床头立起来,恺撒将被子上的水递给楚子航,上面还插了吸管。楚子航静静地喝水,没合拢的窗帘外夕阳大好。
几天没有看见除鼎盛日光以外的其他景象,楚子航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有血有肉,而不是个杀戮机器。
楚子航操着沙哑的嗓子,语速极慢地问道:“我是被挖了一个肾么,还是把我的脾脏都掏空了?”语速慢,字多,恺撒的苹果皮在晃神间断掉,就差最后几毫厘便是完美,但他显然对小的完美不感兴趣,注意力全放在楚子航对自身“残缺”的评述上。
恺撒道:“子弹已经取出来了,还在疼?”
楚子航没有给他回应,表情丝毫未变,就像疼的不是自己一样。
恺撒将苹果递给楚子航,楚子航拿着苹果,有点不太想开口咬下去,胃里几天没塞点正儿八经的东西进去,这个苹果一进到胃酸的海洋,马上就会掀起滔天巨浪。恺撒拿纸巾擦擦手,准备起身,他开口道。
“庞贝即将退位,明天在圣母百花大教堂,我要参加继承仪式,成为加图索家族的新任家主了。”
楚子航问道:“你用了什么手段?”
恺撒笑笑,将楚子航输液的速度放缓,道:“‘混血龙王’计划的副本,也算是第二计划的启动。庞贝就想得到一个血统至高无上的孙子,我给他就好了。”
恺撒现在才二十八岁,和楚子航“朝夕相伴”的六年成为两个人要共同封锁的旧卷轴。恺撒先一步开启新的人生,家族安排好的一连串清单摆在恺撒眼前,他挑,然后轻而易举得到一个儿子,那时候“混血小龙王”是恺撒的儿子,家族也是恺撒的。庞贝无论怎样,都给自己的儿子铺好了路。
楚子航半晌回应道:“你答应这个计划,庞贝就让位给你了?”
“这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环也就是我的答应。楚子航,在此我们就要分别了,来个礼节性的吻吧?”恺撒凑上前去,淡淡的烟味逼近楚子航,楚子航点点头,恺撒便迎上来给了他一个法式长吻。
难舍难分,吐息交缠,一面火热而具有侵略性,一面冷淡而又被动,但这个吻却持续着,直到肺像拧起来一般缺氧至发痛。
恺撒离开床沿,脚步渐渐远去,最后他的背影被一扇门彻底隔断,声音都消匿得无影无踪。
楚子航手中的苹果表面已有边角被空气氧化,附着着金棕混合的黏稠的深金色。楚子航抬手,将苹果砸向对面雪白的墙壁上,汁液飞溅,成了暗色斑点。
不知什么时候又昏睡过去,没有梦。就算有梦,梦也无实际影像,一团浓重的漆黑,沥青一样又重又难以逃脱,臭气塞满鼻腔,嘴里也好像灌进了某种液体,应该和毒药无二区别。
他开始挣扎,挣扎着欲脱离这个黑暗可怖的雾霾之境。疼痛感从小腹不停地蔓延而上,带着麻痹心脏的恶意,这种感觉已经要把楚子航逼疯了。
漫长的不是时间,而是无止境的,痛。
还带着难以驾驭的悲伤与惊慌,一如回到当初父亲与奥丁对打的那个雨夜,相似的悲怆无限放大,绝望一下子就决堤而出,将自己浑身上下都打湿了个遍。
而楚子航下一次醒来的契机,也是因为一次猛烈的痛觉,他咬着牙根醒来,看着彻夜亮着的白色灯影,他才粗喘着气,确认自己真的逃离了那个沼泽地。那简直是千万个恶鬼聚拢的黑潭,被拉到底端便是地狱。
呼吸面罩戴在自己脸上,床旁竟然站着好几个白袍医生与护士,楚子航努力抬抬眼皮,辨识出那一个个掩埋在口罩下的面容。竟然都是卡塞尔学院医疗方面的专人,而昂热这个老青年,竟然也穿着一套白色的西服,白西服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参加婚礼,更像参加自己儿子的葬礼。
昂热特意戴了金丝框的眼镜,楚子航感觉自己其实并不用上呼吸机,不过这个雾气笼罩的面罩,比在场所有人的口罩都来得看上去更专业。楚子航道:“到底是什么病?”
昂热挥挥手让医生护士都退下。楚子航自己拿掉呼吸机,氧气瓶里的氧气没有空气里的氧气来得正常。
“这份资料,是你自己看还是我来念?”
楚子航慢慢地反复做着深呼吸,深呼吸间隙回答道:“你念吧。”
昂热将文件袋中一张黑白图抽出来,放在楚子航眼前。奈何楚子航平躺在床上,逆着光他看的不太清楚。楚子航推开照片,道:“先把我弄起来。我看不见照片上有什么内容。”
直到将床头调整至下午时的情形,楚子航看着面前的B超图,他皱皱眉,问道:“这是谁的?”
那是一个奇怪的器官里所包裹着的小白点,楚子航突然很不想继续问下去。而昂热静静地将文件袋中的文件全部抽出来,一张一张放在楚子航的腿上,方便他拿起来就可以看。
“需要我回避么?”老绅士道。
楚子航平静的眼里透出倦意,他盯着昂热眼镜片背后隐隐泛金的眸子,道:“解释一下。”
昂热叹气,缓了三秒后道:“这情形最初出现,是在混血种的实验最开始时。东方的龙属蟠龙居多,但也有其他龙种,应龙很难见,世界上为数不多同性繁殖的龙之一。现在从中国来的混血种,血统在‘B级’以上的,大约只有百分之一是应龙血统。”
楚子航垂眼看着五张资料的序号,道:“我的血统是应龙。这个我知道,用龙系族谱学推过。”
昂热靠着椅子,神色凝重。他相信接下来的都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事了,楚子航这人聪明,这亮话只需要关键几个点就可以让楚子航迅速了解情况。
“你是超A级,恺撒是A级,‘他’很可能就是一只纯种的龙,我们毕竟现在看不清楚不是么。”
楚子航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关于例子,路明非的父母就是很好的例子,路明非的母亲当初差点被关在笼子里全程盯梢喂养,但那都毕竟只是双A级的夫妻。
“取出来。”三个字,言简意赅。楚子航将五张资料收起来,连同那张黑白的图也一并收拢回资料袋中,将其放在床头。
昂热道:“我们在两个小时前拍摄了一段录像,你有兴趣么?”昂热嘴上问着,却已经打开了电视,里面画面混乱至极。
本应昏睡着的楚子航被上好了呼吸机,呼吸机内同时放出麻醉药。在银白手术刀即将触上楚子航皮肤的一霎,图像中的楚子航开始剧烈挣扎。楚子航手脚都固定在推床上,像绑住精神病人一样,但楚子航却将绳子硬生生挣断,眼睛虽没睁开过,但动作猛力地又像是排练了许多次那般。
和梦境重叠在一起。
昂热关掉电视,楚子航的脸色有些苍白,昂热道:“你先睡一觉,其他的事起来再说。”
“有止疼药么?”楚子航按着小腹问道。
昂热道:“给你打过了。还疼?”
楚子航叹气,昂热解释道:“疼是正常的,你可以想象当初得到混血种的过程是多么痛苦,这种开膛破肚的隐性疼痛十个月后变成了真的开膛破肚。庆幸一下你只是因为肚子上的伤和‘他’的躁动而难受吧。”
“秘密不要流出去。”楚子航将手指放在唇边,没有发出那个音节,但意思很明了。
嘘,说不定这只是个瘤子,拿掉就好了。至少于在楚子航心里是如此想法。
不能留。
昂热走时带上了灯和门,月光被窗帘遮蔽住,高楼外无灯,这是卡塞尔学院里最偏僻的一角。楚子航的眼睛好像有些朦胧,房间像一个巨大的黑匣子将他关在其中。
而他也只能睡一觉,即使疼痛感都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