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家里闹鬼吧。”
女孩子听罢立刻睁大了眼睛：“什么？”
“你家晚上总是有很奇怪的叫声啊。像动物一样非常尖细的声音。”面容沉静的少年伸手折下一枝高耸的芦苇。枝茎折断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很快就湮没在蝉鸣的浪潮里去了。
七八岁光景的女孩子垂下眼睛静静看着在水面上漫无目的漂浮的半截芦苇杆，低低地笑起来：“你说什么呢阿笙，你是想用鬼故事吓唬我吗？我才不怕鬼呢。”
少年挑起眉毛还想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母亲的喊声打断了。
“阿笙——”母亲在不远处对他喊道。“在干什么？快回家吃饭了！”
阿笙漫不经心地抬起眼，非常淡定地对上母亲焦急而努力按捺的神色。片刻后叹了口气，支起身子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转头看向女孩。眼神平波无澜，却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
“我没关系的，你快回家吧。”女孩仓促地笑了一下。“我也要回家了呢。”
她瞟了一眼阿笙欲言又止的表情，非常轻快地转过头去，学着他的样子也折了根芦苇拿在手里把玩。
天边渐渐被染成濡湿艳丽的颜色。
她静静目送少年削瘦背影的离开。慢慢闭上眼睛，能看见光芒穿透皮肤那种剔透耀眼的橙红色，和些许缓慢游移的斑点。
再次睁开眼睛，眼眶里有不经意间被光照刺激出来的泪水。女孩子迎着光向天空看去，眼睛里粼粼的闪光如同被风吹皱的湖面。她低头揉揉眼睛，脸上没什么情绪地盯着半截残断的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被砍掉头颅却不肯倒下的尸体。
一只手非常缓慢地抚上她的后颈。指肚的茧温柔摩擦过她细嫩的皮肤，有点痒。
她缩了一下脖子，回头去看他。
“该回家吃饭了哟桔梗。”男人温和的笑容荡漾在她泛着波光的眼睛里。“天黑了还在水边玩很危险的。”
她点点头，男人伸手牵住她，两个人慢慢踱回家去。
桔梗又一次闭上眼睛。隔绝了视觉之后听觉变得尤为敏感。渐次起伏的蝉鸣，远远传来的潺潺水声，鸟快速掠过振颤翅膀的扑棱声，植物间微微摩挲的细语。
一切都还是一个普通夏日傍晚的平凡景色。
只是当她慢慢寻觅到这些夏季的声音时，脑海里却映射不出任何所对应的事物来。唯一能见的不过两个孤立的背影。在目可触及的黑暗里，两个人都犹如极夜中梦幻的极光般斑驳地点亮着她黑色的世界。
都是适合归置在黑暗里收藏观赏的人。

2.
阿笙感觉耳朵忽然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尖锐清晰的疼痛一下子把他从睡眠中激醒，连流连的睡意都驱散得一点点也没有了。他揉揉耳朵坐起来，耳道里残余的痛感连带起一片钝重厚重的灼热，混着窗外嘈杂无序的虫鸣一起在他脑袋里发出混沌不清的轰鸣，好像夜晚经常暴发的瓢泼雨声，搞得少年有些心烦意乱。
正打算再次睡下的时候，他的耳朵又一次疼起来。不过这次他发现那并不是什么针扎的原因，而是忽然破空传来的尖利叫声，像一把被打碎的玻璃一样直直从耳朵刺入心里。
那声音非常短促，短到阿笙以为那不过是他刹那闪过的幻听一样。却那么清晰可辨，感觉像是什么动物陷入猎人陷阱一样惊慌无措的嚎叫，还带点喉咙撕裂的微微沙哑的绝望苦痛。
他的脸渐渐沉了下来。少年其实生得五官很俊秀，如同水仙般临水自照的面容已经有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深邃轮廓。只是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一张介于少年与成年的脸便总是有一种超出同龄孩子那种不怒自威的严肃神色来。若是微微不快起来一双眼睛就如暴风雨前的深沉大海，缄默涌动，散发语焉不详的气息，看得人心存压抑，在他面前总有几分不自觉的自惭形秽和心虚。
他静静看向声音的来源。在大约一刻钟之后，声音也没有再从墙壁另一侧传来。
少年忽然想到桔梗的脸。残余的艳丽天光打在她侧脸上，好像胭脂一样让她的气色看起来比平时稍好看了一点。女孩笑起来非常淡薄，就像被惊飞的夜鹭一样稍纵即逝，在那一片溽热靡丽的色彩里竟有点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意味了。
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当他眯起眼睛看向桔梗的背影的时候，天光被眼睫切割成细碎的光线，边缘模糊成一片氤氲着水汽的光影烨烨。女孩子尚显单薄的身影融入其中，好似身处橘色的海水中，慢慢就被吞没了。就像那半截被投入水中的芦苇，再也寻不到了。
在那一刻他有种莫名的错觉。她就要消失了。
他闭了闭眼，伸出手轻轻敲了敲墙壁。
咚咚。咚。
在这一刻他什么也听不到了。窗外喧哗的蝉鸣和月光散落一地的温润声音被截断在耳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敲打墙壁发出的声音。在黑色的寂静里，宛如什么人笃定沉稳的心跳。
在过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阿笙以为那一边的家伙早已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墙壁另一侧传来的好像幼兽头一次钻出洞穴那种踌躇犹豫的节奏。非常细微缓慢，甚至有点虚弱的感觉。但是他还是很清楚地听到了。
咚。咚。咚。

第二天阿笙去找桔梗一起上学。他敲了敲桔梗家的门，听见缓慢的脚步声渐渐放大过来。
门开了。桔梗露出半个脑袋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今天我不太舒服……”
阿笙眉间很快皱了一下，那阴翳片刻就消退了。他定定看着女孩子，澄澈眸子清清亮亮，像容不得一点杂质的羊脂玉一般清晰印拓着她低垂倦怠的眉眼。
她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和他对视。
果然是太好看的眼睛。玉一样剔透圆润的瞳孔，眼底衬着幽深恬淡的婴儿蓝。真是清朗如月，高悬九空之上俯瞰人间悲欢，游离在繁华边缘而不沉溺其中。任由演绎出怎样人情冷暖，他也不过是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她注视着这双眼眸，心底忽然生出几分不耐恼羞的烦躁来。
“不好意思，”桔梗撇过脸去伸手准备关门：“我要回去休息了。”
阿笙没有动，只是用那张万年不变的表情对着她：“你究竟怎么回事，昨晚——”
“啊呀，你好阿笙。”
阿笙抬起脸冷冷看着忽然出现在桔梗身后的高大男人。男人不介意地笑了笑，声音细致温吞。“我家桔梗今天有些发烧，可能是昨天着凉了……所以今天她不能和你一起去上学了，真是抱歉呢。”
阿笙不动声色地转眼看了看桔梗低落在地板上的视线，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打扰了。”
男人笑着把门关上了。在光线即将被截断的刹那，他看见了桔梗抬起来和他对视的眼睛。
她苍白的脸上有不正常的膨胀出来的红晕。在这张年轻而气色诡异的面容上，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整张皮肤如同装饰用的坚硬面具。虽然脸上没什么舒展的线条，但阿笙在那一刻的确从她眼睛里看见一丝落寞释然的笑意。就好像一个饱含智慧的老者在面对无知幼童的那种无奈温软的神色，那眼神就像在无声地对他说：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
她的脸终于隐没在门的后面。后来阿笙慢慢地发觉，那一刻的情景就好像她被自己留在那个黑色未知的空间里一样。
独留一人存活在那片世界。
男人关上门，低头静静瞥了一眼桔梗沉默的脸。想了想，伸手抚了抚女孩头顶漆黑柔软的发丝。
女孩子微微抖了一下。他看着她的反应慢慢笑了起来，面部的线条都变化成柔润温暖的曲线：“怎么了？”
“没事。”桔梗低着头压着嗓子回答他。她抬起腿想回到里屋去，但在想到什么之后又停下动作，任由父亲温柔抚摸自己。
男人面相很年轻。细致的眉眼扫过女儿低垂的发丝间露出的细嫩脖颈，蹲下来轻拍她的侧脸：“怎么没什么精神呢？嗯？”
桔梗听见父亲最后那一声“嗯”上扬上去的音调时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她轻轻移开脸企图避开男人宽大的手掌，却被捏住下巴强迫她正视那张饱含温润笑容的脸。
“你在害怕什么桔梗？”男人轻轻拨开伏贴在她额头的发丝，声音非常磁性妥帖，像是能让人安心的小夜曲一样：“昨天晚上做噩梦了？”
她抬起眼睛看着面前和自己一样漆黑发丝苍白脸颊的年轻男人，不留声色地轻巧避开他像蛇一样蜿蜒探究过来的目光，唇边微微翘了起来。
“没有。我睡得很好。”
男人神色安然盯着女孩看了片刻，笑容像水纹一样缓慢扩散开来：“那就好。”
他伸出手抱住女儿。把脸深深埋在孩子颈间。
桔梗只是静静站着。男人沉着的呼吸渐次喷洒在她皮肤上，窸窣的声音好似她梦境里在悬崖边面对的海水轻轻的呢喃，泛着冰冷空洞的咸湿气味，徐徐拍打过来，浸湿了指尖沾染了发丝，像一张黑蓝色野兽的口，慢慢将她吞没。
在不断陷落的水域里。她幽幽听见父亲好似隔空传来的失真声音。
“……爸爸最喜欢桔梗了。”
海水不断浸入身体。她感觉体内涌动的浪潮正在疯狂掠夺走她残余的体温。桔梗逐渐觉得乏了，在闭上眼睛前，看见上方逐渐远去淡漠成海市蜃楼一样的天光慢慢在视野里缩小，最终变成一颗摇曳着微薄光芒的星。在水波的荡漾中如同风中残烛的惶恐颤抖。
……真是小得可怜的光啊。
她微笑，慢慢沉入冰凉的昏睡。

4.
奈落幽幽睁开眼睛。已经夜深了，窗外连最后一丝留恋静谧月夜的虫吟都已经停歇了。桔梗静静站在父亲床边，身形的轮廓笼罩在逆光的黑影里，像一片遮住月光的阴云。
男人看了看不知已经在床边站了多久的小女儿，笑容和普通父亲迎接孩子放学回家一般无异，连一丝慌张都没有：“回来了？”
有夜行的车辆呼啸而过。灯光迅疾扑来又逝去，在光影的变换中他看见女孩子被照亮的脸，眼神清澈坚定，像海崖上冷硬沉默的磐石。
“是。”他听见桔梗非常清晰冷静的声音。“但是就要走了。”
奈落静静回味着她没什么温度的声线。知道那个在夜晚瑟缩着哭叫不停的小孩子已经不在了。明明指尖还残存着女孩子皮肤冰凉潮湿的触感，那些潜伏在神经深处的肆意和暴戾仍然蠢蠢欲动着，但是他知道，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刻了。
“我知道你要走了，”他直起身，靠在床头平视她和自己一样漆黑的头发和病态的脸色，脸上笑容淡薄了下去：“这算是和我告别？”
夜色中他看不清女孩脸上的表情，但是直觉告诉他桔梗一定在此刻露出了别样奇异的笑容。非常平和温润，眼睛里却闪动着犹如滔天火焰般狂妄跳动的光芒。很美，却有灼伤发肤的温度。
“如果父亲您觉得是告别那就是了，”女孩子的声音变得缓和下来，听起来有点温顺听话的乖巧舒心。“但是我觉得我和父亲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
噢。那是……诀别吧。
他慢慢想着，脸上笑容终究是消失了。
这一天总是要来的。他类似于安慰地想着。思绪去跳回到那个女人置身血泊之中冰冷倨傲的神色。明明性命垂危，却终是连一个类似于疼痛的表情都没有留给他。
他怔怔想，此去经年，今生值得回味的甘味实在苦短。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犹如潮湿心底一个旧伤口，久病未愈，被悲伤侵蚀，被落魄感染，得不到救治只能慢慢腐烂……碰不得提不得，就算只是在午夜梦回之时轻描淡写地瞧一眼，也酸痛难忍犹如回到从前。
太痛了。他默默说。痛到深处连神经都绷得疲乏了。就像一直被扯紧的皮筋，已经濒临断裂的界点，痛不下去了。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闭上眼露出几分困倦的神色，微微上挑的眼角隐没在沉默的夜色里。“我知道让你继续承受这一切是我的不负责任，但是你应该早就知道，爸爸就是这样的人渣。”
他睁开眼睛，最后一次伸手轻轻抚摸女孩苍白冰凉的侧脸，静静看了她几秒后笑了笑，躺了下去盖好了被子，眼睛慢慢闭上了。
“所以啊，”桔梗听见被子里传出来的男人有点慵懒倦怠的声音。“爸爸累了，先睡了。”
……晚安。桔梗。
年轻的父亲闭着眼睛。笑容恬淡着握着心底的伤口。感觉这一刻无比释然，就连这深沉夜色中的肃萧沉默也美不胜收了起来。
往事煎熬成酒。他沉溺其中觉得微醺。清风晓月之下，他看着那一片镜花水月的凡世美景微微晕眩了。恍惚间看见面前那抹清艳剪影，遗世独立，犹如羽化而登仙。
真是一场好梦呵。他微笑，从容踱进那一片梦境里。
阿笙忽然被窗外嘲杂的声音惊醒。他忽然发觉那是警车鸣笛凄厉的回荡，和着警车不断旋转的醒目灯光，化作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他的感官世界里。突如其来的钝痛和惊悸把他的心抓成废纸一样紧紧一团，攥得他连气管里的呼吸都不均匀了。
待他跑到桔梗家门口时，小小的家门已经被警车和警员围得水泄不通。他努力扒开人群，看见被两个警官夹着走向警车的桔梗。
他那一刻觉得时间是静止的。一切像梦一样光怪陆离。他怔怔看着好似从天而降的桔梗被带到车里，被铐住的手腕上血迹触目惊心。
桔梗静静对上他僵硬的视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犹如阴云背后散射下来的缕缕阳光。灿烂，温暖，带着稀薄遥远的希望。
他目送着警车呼啸离开。那最后一丝鲜艳跳动的光芒也终于被夜色吞没了。
但他还记得最后桔梗的笑容。那是她不值得快乐的快乐。
——再见了。
“再见。”
他轻轻回应着她。

5.
他看见少管所的门徐徐打开，清瘦素淡的年轻女子静而缓慢地走了出来。
岁月如此迅疾，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挽留就已经从指缝间流失干净了。他感觉这扇巨大的铁门如同他们两人之间距离久远而陌生的时光，两人相隔彼岸，天各一方。他目送她被送进这意味不详的光阴熔炉里去，铁门轰鸣合上，戛然截断她残存在脸上的笑容。弹指间的飞逝，又感觉是如同度过一个世纪般的洪荒漫长。他静静看着这扇门重新打开，昔日女童蜕变成一个清雅沉静的成年女子的模样来。尽管多年未见，当年青涩时光又随着这年轻女子的走近摇曳至心头来。
她变了好多。身形骨骼伸展开来，身体轮廓温软清润，却依然是瘦。脸颊和锁骨的线条突兀，凛冽中有几欲刺破皮肤的危美感觉。整个人如同一株伫立幽谷山涧的孤挺植物，散发辛辣清新而冰凉的气味。
桔梗一言不发拎着行李低着头走出来，阳光照射在她头顶发丝闪闪发亮。当初刚齐肩头的头发现在如同松墨瀑布一样松散柔顺地披在背上，风吹来，她伸手轻轻别住散乱的发丝，不经意抬头看见男人静静靠着车看她，一瞬间有些怔住，好像没想到会有人来。
“好久不见。”她听见男人清朗澄澈的声音，像在监禁室里看见的天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她闭了闭眼，心底的角落有不知来处的风扫过，悄无声息卷走尘埃，暴露出下面冰冷坚硬的石板。她踌躇伸出手去触摸，看见无可祭奠的墓碑上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那是她死去的年岁。早夭的骸骨在下面沉默，和着血和泪燃烧殆尽的浮灰一起慢慢腐烂消失了。她的手掌紧贴上去，感觉皮肤下方的冰冷空无一物。
她抬起脸看向他。昔日少年不复，男人的脸上还能隐约看见孩童时期俊秀纤细的影子，却终究是变成成年男性深邃鲜明的线条了。她看着男人变得英俊出色的脸，眼前看见的却还是那个半夜站在人群之外神色有些仓惶的少年，盯着自己银晃晃的手铐和鲜艳潮湿的血色，竭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唇却抿成僵硬的一条线。
她眼里忽然升腾起一阵莫名凄楚的雾气。她咬咬牙硬生生地将泪逼了回去，然后抬头露出一个非常平淡宁静的微笑。
“啊啊，好久不见……杀生丸。”
杀生丸微微愣了一下。心里苦笑了一下，心想到底还是陌生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桔梗的行李一股脑都搬到车上去，然后拉开车门看着她。
桔梗在他强烈的目光注视下慢吞吞地上了车。杀生丸关好车门，眼神虚无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幽开口：“桔梗。”
副驾驶座的女子不动声色地侧了眼过来。
“去看海吧。”

7.
两个人终于攀沿上山顶。目及之处均是连绵着静默呼吸的冰蓝水域，水光相接的海平线被阳光笼罩成一条无限绵长的光线，波浪从这纤细光丝中不断涌过来，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近处的海水色如浓墨，层层水浪毫不厌倦地不断拍打在脚底的岩石上，波浪击打在海岩上如同被用力摔碎的钻石，哗啦啦地破碎成无数薄雾般的碎钻又大颗大颗地坠入水中，鼻翼间满是水汽氤氲开来浓郁的咸腥冰凉的气味。
桔梗深吸一口气，有些猛烈的海风托着她发丝在空中凌乱摇摆。她轻轻捋了捋头发，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真美。”
杀生丸静静瞥了一眼她恬淡的笑颜，感觉回到少年时期。那是他们第一次独立攀上这里看海，头发略短的女孩子微笑着和他告别，身影纤薄欲飞。转眼间在不同时间的同一地点，成长为不同模样的两个人又一次并肩站在这里，唯一不变的只有这片静观其变的大海，如同一个独立于时光之外的旁观者一样，沉默而倨傲地站在那里从不打扰。
他不是个怀旧的人。只是面对桔梗，他只有拿记忆来聊以慰藉。隐晦难言的童年，颠沛无为的希望，少管所里漫长寂寥又压抑的沉默时光……一切意味深长的无声苦痛都被两人不约而同掖在心底，掩耳盗铃般忽略过去，仿佛不去主动提起就没有这段事实一样。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又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代替两人话语的是鼓噪在耳边的风声和不断翕动漫延的潮汐，海浪渐次缓慢拂过来，桔梗静静盯着远方茫然没有焦距的随意一点，辽阔泛白的天空上有鸥鸟滑过，很快就隐到大朵的云层后面去了。她眨了眨眼，当视线里隐约存在的栅栏样的一道一道的阴翳终于消退时，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从那里走出来了。
“你知道吗，”桔梗淡淡开了口。“在里面的时候我总是能听到海的声音……明明离得那么远。”
她目光远眺到海平线上。耳畔是不断炸裂飞迸的浪声，与在禁闭室里听到的别无二致。
桔梗还记得那逼仄简陋的房间。没有灯，光源不过是透过栏杆射进来的阳光或月露。她静靠在墙角，看一束束光柱里缓慢翩跹的尘埃。落华无声，感到时光无限漫长寂静，像粘稠的水银慢慢浸透发肤，似乎就此便能度过一生。
——但是能听到海的声音。
潮汐袭来又退去，浪花涌动的声音逐渐放大又渐渐消失了下去……闭上眼睛都能看见泛着白色泡沫的层层叠浪毫不畏惧地撞在峭壁上散落成细碎的玻璃渣沫，满身满心都沾染上海洋新鲜潮湿的气息。
她看见自己站在山崖顶端面对世界整片庞大无际的凄冷荒芜，低沉轰鸣像夏日里流连天边的混沌闷雷。于是她恍惚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幼时的家里，在半夜被炸雷惊醒，余光里瞥到的意蕴不祥的绯红光线一闪而过，像一只从眼前飞掠过去的红色乌鸦，衔来恶魇掷入她手心，却一直没有梦貘过来为她吞食。
桔梗看着虚幻起伏的海水，凄艳奇异，好似千年前洪荒之世汩汩不断的血泪积蓄而成。她怔怔看着大片泛着艳色浪潮的水域，总有种自己正置身于什么人红色瞳孔中的错觉。
杀生丸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似乎在做梦被惊醒一般全身痉挛了一下，转头眼神没什么焦距地看着男人。她慢慢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我看见他了。”桔梗用一种如梦初醒的表情看着他。
杀生丸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用手再次牵住她，两个人慢慢走下山去。
车窗外不断倒退着被速度撕扯成模糊直线的景致。远处缓慢移动的是不断灼烧直至倦怠的火色云霞，和逐渐被山岩和大片连绵植被遮盖消失在视线中闪耀光泽的粼粼波涛。她转过头看着安静开车的男人，下颌的线条分明漂亮，被昏默暮色打磨出温暖柔润的轮廓。
她渐渐觉得困了，于是安心闭上眼睛。耳边逐渐传来童年经常听到的焦灼烦躁的蝉鸣，层层叠叠犹如从繁茂枝叶间不断谢落下来的毒辣阳光。她看见眼前高大挺拔的男人逐渐变化成那个缄默纤秀的少年，面容沉静如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困顿疲惫的自己，眼神清澈见底没有悲喜，犹如隐于灌木之中安静伫立张望的鹿。
啊。原来你一直都在啊。
她笑了一下，很快遁入了深沉睡眠之中。

8.
桔梗梦见了母亲。那个自打记事起就素未谋面的女人。
明明是连脸都记不起来的女人，这次桔梗竟然清楚看见了她的脸庞。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神色淡漠疏离如云端俯瞰世间红尘的神只。眉目精致绣着冰冷，像华灯初上伫立在人流之外尊华高耸的殿堂，绝代风华中透着义正词严的无情矜贵。
年轻的母亲目光落到远方。桔梗顺着她视线回头看过去，看见同样年轻俊隽的父亲。乌黑的发丝，血液一般艳丽的瞳孔，神色温润含笑，身处这梦境中的桔梗却隐约觉出一丝悲伤决绝的意味，就像最后与父亲告别时那一晚男人脸上的表情。
她清晰听到父亲低沉幽深的声音：“桔梗。”
她愣了一下。时隔多年她再次在幻境中听到男人的呼唤，感觉自己似乎还是那个软弱卑微的孩子。她看向父亲，却看见父亲的目光一直锁在对面母亲的身上。
“你这是要走了？”
母亲抬起眼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一眼，算是回答。
父亲不在意地笑笑，似乎对于妻子的冷淡已经习以为常。他叹了口气，低低地说：“我果然是留不住你的。”
说罢转身看向自己。桔梗从父亲的眼睛里看见变成幼童身体的自己，睁着一双不谙世事的空洞眼睛，愣愣地和高大的男人眼睛里的自己对视。
“亲爱的小桔梗，”年轻的父亲蹲下来笑得很好看，双手牵起小孩子软软的手，用一种讲睡前童话故事的轻快夸张的语气和她慢慢说道：“妈妈走啦，以后和爸爸一起玩好不好？”
说完还未等孩子做出反应便将她抱在怀里。她听见父亲非常磁性好听的声音在耳边不断放大响起，无限深情落寞，像冬日里呼吸冰冷的海。
“……以后永远和爸爸在一起好不好？”
她从父亲怀里挣扎抬起头。越过男人的肩膀，看见一地殷红的血。

桔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发觉额头手心上全是冷汗。
一旁的男人早就醒了。他静静将手放到桔梗的手上，感觉到了冰凉潮湿的皮肤下肌肉筋脉轻微的抖动。他坐起来看着桔梗：“要喝水吗？”
“不用，”桔梗摇摇头，呼吸在杀生丸沉默的抚慰下平顺了下来，一双眼眸在夜色中奇异发亮。“我一直都自以为是母亲抛弃了我，但是刚才我才想起来，是她来不及去爱我了。”
杀生丸眉间很快地皱了一下。
记忆可以忘却，但无法消失。在她刻意忽略那段事实数年之后的这个无异的夜晚，记忆重新被从大脑皮层深处挖掘出来重见天日，棺木被强制撬开后，陡然暴露出枯槁骇然的骸骨容颜来。
她忽然想起最后奈落的话：爸爸累了，先睡了。
真是混蛋啊。她想。让这所有痛苦耻辱都让我一人继续承担，你现在倒落个清净。
杀生丸看着桔梗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渐渐攥紧，沉声道：“桔梗。”
年轻女子撇过脸去看他。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桔梗静静看了他一会，笑了笑：“这个我知道。”
“我知道这很难。你需要去跨过以前的时光，而不是沉溺。”
杀生丸说完又沉默下来，只是安静看着她。桔梗细细打量着这双自打幼时就看不厌倦的眸子，炎凉岁月来来去去都静映在其中，看得人心生几分被窥穿的虚弱来。
桔梗的脸慢慢笼上一层意味深长的意味。唇边挑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有点猫一样若即若离的妩媚，眼睛里却是凉的。杀生丸看着她的表情，感觉她和印象中奈落那种散漫魅惑的神色重合了。
“你这是打算拯救我吗？”她低声笑了一下，用一种明知故问的戏谑语气问他，气势却变得咄咄逼人起来，透着风雪打在皮肤上一样的冷：“看了我这么多年的笑话还摆出开导的样子来——”
“打住，桔梗。”杀生丸深吸一口气。“这样太难看了。”
神色凌厉的女子愣住了。被自己任性袭来的恼羞冲昏的头脑如同被扇了一耳光一般刹那清醒过来。她怔怔看着杀生丸肃然沉默的脸，忽然感到溺水一般的无力和悲伤。
“对不起。谢谢你。”桔梗慢慢躺下去翻过身背对着他。声音随即闷闷传来：“晚安。”
桔梗侧着身，牙关咬得很紧。
她憎恶着自己的失态，如同讨厌看到那双将一切都纳入深处的眼睛一样。在片刻的愠怒里，她被迫再次撕开伤疤公之于众，像个跳梁小丑一样自娱自乐让人笑话唏嘘。这么多年她守着自己稀薄残破的一点点尊严聊以度日，就算在少管所里被恶意欺凌压迫的时候也没有把一点软弱泄露出来。但是面对这个几乎代表自己童年的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所死守的东西是多么不堪一击。
她是桔梗。是那个走在阳光下独立坚韧，蜕茧重生之后渴望无懈可击的年轻卓越的女子；也是这个面对目睹自己所有不堪的青梅竹马时被迫直面历历往事的那个歇斯底里，和一般寻常俗人无异的可笑女人。
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可怜人。她默默想。转念又想起杀生丸的话，苦笑起来，心说自己怕是跨不过过去那道坎了。
——因为这坎里还有一个你。

9.
医生从里屋带上门出来，杀生丸迎上去看着医生皱起的眉头，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幻听，幻视，情感暴发，冲动伤人杀人……”医生推了一下眼镜，声音低低地说：“怕是分离转换性障碍，也就是癔症。”
杀生丸深吸一口气，脸上的情绪整理得很平静，一开口才发觉嗓子是哑的：“治愈的几率多大？”
医生摇摇头：“目前没有针对性的药物，最主要的还是心理治疗。这病能否治愈其实还是看患者自己。”
杀生丸沉默着点点头。
医生也跟着沉默了一会，抬起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男人深沉冷峻的神色，慢慢说：“她说曾经试图杀掉你。”
男人闭了闭眼：“是。”说罢伸手抚上腹直肌旁侧的位置。衣料下方的缝合伤疤犹如一条蛇一样攀附在那里，蠢蠢欲动地吐着信子，手刚碰上便凶狠咬上一口，叫人疼得有再次被锐器刺伤的错觉。
那种尖锐的疼像炸雷刹那劈开巨石一般猛烈而迅疾地激醒了他。他低头看见陷入血肉露在外面的刀柄，血正在以一种无法遏制的速度不断蔓延，像大滴大滴的浓墨融入水中一样快速而张牙舞爪地在睡衣上不断扩大绽放出层层叠叠的凄丽花瓣来。
这戏剧性的场景太过突然。突然得像场逼真的梦一样让这个凡事都从容不乱的男人有一瞬间的怔顿。但刀刃横亘在血肉之间的鲜明痛感很快让他清醒过来，他忍痛尽最大努力利落地抽出刀刃，所幸伤得不深。
他竭力保持深呼吸来企图缓解痛感，这突如其来的危机让这个男人头脑下意识变得冷静理性下来，他一边捂着伤口努力拿出床头柜里的酒精纱布给自己做急救措施，一边拨打急救电话。当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感觉冷汗浸透了后背，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透着凉意，同时痛感和失血让他感到晕眩。但是他此刻却觉得无比清醒，就连空气中浓郁血气的徘徊轨迹都几乎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静静抬头看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好似之前她一直都不存在一样。
桔梗同样十分安静地站在床边看着他，月光将她的脸涂抹成毫无血色的样子，就连嘴唇都如打霜的叶子般苍白枯槁。她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睛里却是空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落魄孤魂的鬼。
他望着桔梗憔悴如斯，恍惚间又看见彼时重逢时所见的风华清越的女子。乌发雪肤，清冽静美。整个人是一株被遗留于世俗的清丽珍罕的植物，不笑的时候缄默淡薄，微笑的时候轻快温柔。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不过两三月而已。昔日出众发亮的人现在如一团耗尽光热即将熄灭的残火，疲惫地颤抖下冷落的尘埃，连那燃烧产生的烟雾都如濒死的呼吸般断断续续了。
神色荒芜的女子怔怔看着他，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很快就一闪不见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她的泪，但他深知她脾性，将当众流泪视作示弱的耻辱，于是一直装作毫不知情；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是她比起眼泪还要耻辱的存在。
“……桔梗。”他轻声喊她的名字，发觉自己声音像撕心裂肺地呐喊过一般喑哑。
桔梗好像没听到一样还是没什么反应。她泫然的脸庞上露出一丝无望苦涩的笑容来，声音听起来都是苦的：“我没办法……”
这时楼下响起救护车将近的呼啸声音。他撑着身子看着桔梗慢慢蹲下去捂住脸，与其他身处痛苦凄厉的女子孤苦无助的形容无异。
在救护车上逐渐陷入昏迷的杀生丸意识游离地听见桔梗一遍遍在耳边低泣：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啊。他忽然看见年幼时期的桔梗即将隐没在门背后的莫名笑容。现在看来似乎是在对他说：我没办法，救救我。
可是当时的他并没有救她。除了隔墙而来的本来并无恶意的探询，他什么都没给她。
可就连他唯一给她的东西也成了溃烂不愈的陈年脓疮。长在内心底部久不见光，逐渐腐烂发炎在两人心底，病根深扎在血肉里，把两人的尊严和心意都榨干吸取殆尽了，轻轻一碰便溃不成军地坍塌下来，化成一地腐朽干燥的灰尘。

哎哎？！好主意！谢谢帮大忙啦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