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石田三成记不得加藤清正是什么样了。
甚至,他也记不得岛左近是什么样了。
对武士而言,一生的战败很可能只有一次。石田三成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其中一员,对关原,他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是一场漫天的大雾。石田三成在一场仿佛证明着天与地没有分别的混沌中跌跌撞撞翻过尸体爬出的战场,他不知道自己压过的是怎样的人,他们有些温暖粘稠,有些则更像与土石同质,然而,不同于当初在高丽眼见战场时的义愤填膺,整个摸索过残局的过程一点也不让人恶心。直到次日在林中醒来,看到手甲上、身上仿佛蠕虫尸体般挂着的组织,石田三成也只是想:啊,这样啊。
再而后被受了太阁恩惠的村落救起,换下不堪的一身行装,石田三成才惊觉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一身布衣替换起来容易,武具却没有办法。模糊日头的恍惚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产时间清理身上防具,感觉差不多时,近乎破烂的备甲已经成了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样子,石田三成只好认为这就是关原之战的本来面貌。
几日后,有人遗失的嘉瑞招福,“大一大万大吉”旗印的铁扇崭新得令人发指。
石田三成看了半晌,一跃而起展着扇面就摔进了角落。
最初的,也是唯一一次的情绪爆发后,他私下里去锻冶屋买了肋差,然后告诉满心相信着西军会重整旗鼓的老人们,“为避德川锋芒,请让我一人暂且隐居山中”。
再便是自称加藤清正的男人出现之前,以生米或叶子等等果腹,勉强度日。
不适应人类的清淡甘苦中,石田三成有时会觉得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长,足够他去想之前束之高阁的许多事。他也知道,这样,就是意味着自己大概快要死了。
接受了自己时日无多的事实,心态也随之产生变化。最初的时候,石田三成也认为,身为武士既是到如此境地,便也不必偷生,当切腹明志于天。而当察觉到前来探望的村人流露出的担忧,听到他们始终充满希望地传达来各处时事,石田三成开始觉得,在德川的极刑中身首异处或许会更好。如不然,正直如兼续者难免会以身殉志,勇毅如幸村者多半将在敌阵中永不瞑目。
石田佐吉,不过是比较喜欢那个人人都能欢笑度日的世界罢了,所以把身边把酒言欢笑论天下的同伴,都带到了不能回头的路上。与其再让牺牲继续下去,石田三成觉得,他们陪他到这里真的够了。
如果知道西军大将在战前就隐隐约约地免不了这么犹豫,一直相信这他的人们也会失望的吧。那,何不让石田三成就这么软弱下去呢?他想,政权更替对过去的忠义必将是一场浩劫,既是如此,小人,有他石田三成一个就够了。
那为什么,名叫“加藤清正”的人还要出现呢?
那个人说:“谁知道为什么我要见到你这样不知道审时度势的笨蛋啊。”
在听他嘲讽般坦白“我把加藤清正拦腰斩下马了”之后。
那个人说:“大概……是因为我的世界里,石田三成死了吧。”
于是他默然扔了米袋回去:“白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我不知道你口中的‘石田三成’是什么样的家伙,但如果是想找替代品施以恩惠,我还真是受之有愧。加藤大人。”
“‘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所以,无论怎样的关系,都不要在扯上的好’。”本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武将特有的厚重音域却笼罩下来,“你不会是在想这种事吧?”
“都说了死人不可能复活!我不想和白痴一遍一遍地解释同一个问题!”预感成真,石田三成知道自己是瞄准了对方面门才一拳挥过去。
“啪!”似乎毫不费力,全部的力道就被稳稳接了下来。
“果然,三成就是三成啊。”似是对力量技巧的炫耀,名叫加藤清正的武士咧嘴笑起来,微微仰起头斜看着立眉怒目的文吏派。
“够了。”愤然甩下拳头,石田三成后悔自己早怎么没一走了之。
“喂,”猛兽低吼般的傲然声音却紧逼过来,“觉得不满的话,就用嘉瑞招福再斩加藤清正一次啊!石田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