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想要破坏晶矿,最简单的方法是利用秘密工业都市的巨大熔炉,那里的灼热高温超出人类的想象,具有最大的成功几率。
然而没有任何筹码的调查兵团,应该以什么姿态去跟旧王族商洽呢?即便他阿明·阿诺德厚得起这个脸皮,这世界上也终究多的是无法依靠脸皮办到的事情。
幸好在已被收复的玛利亚之壁内传来了好消息——开垦者发现了一处新地窟,不知为何,里面尽是冰雪,其寒冷竟使得两位先遣者冻死在里面。
“如果不能用高温…或许可以依靠严寒。”
他喃喃一句,随即将调查书拍在案上,当机立断决定出发前去那个未知的新地窟。
带领着一队人马,缓缓走出一道又一道墙壁大门时,青年忍不住昂头望着巨大而古老的耸立石门。
微微斑驳的沉默的砖石铸造起沉默的高墙,高墙内屹立着至今仍不明身份的沉默巨人,高墙外是云气浮动的灰色的沉默天空。
无言的世界中,包裹着喧闹的欢笑的哭泣的生而复死周而复始的名为“人类”的生物。
——即使到了今天,这三道城墙,仍旧未能被拆除。
这是旧王权迂腐可笑的权威的象征,这是禁锢人类自由的鸟笼,每个有志于广阔天地的调查兵,都对它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然而对于更多的人来说,它象征着安全,哪怕那意味着渐渐的腐朽与破败。
外在的牢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内心扎了根的樊篱。
而那一无是处的旧王族竟然也因此保住了几分翻盘的资本。他们大势已去,然而人民对那与墙壁相关连的神秘而高贵的血统,仍旧保留着一些天然的敬仰与服从。
——可是,为了保证社会的稳定,他们偏偏不能将这些墙随便破坏,只能在暗处进行着无比谨慎的博弈。
调查兵团个个是战场上的勇士,却并非政局中的好手。
人说不破不立……然而破之后的“立”,才是最让人头疼的部分啊——
“阿诺德分队长,已经到了!”
突然,下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阿明·阿诺德揉了揉眉心,以一个温笑回应,举头望向地窟的入口。
入口处的地面上结着一层冰霜,马蹄在上面不安分地踢踏,向里看去亦是一片炫目的雪白,即使只是站立在洞口,也能感觉到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
调查兵团的众人都下马换装,尽量穿得严实保暖,并佩戴上以瓦斯罐改装的发热装置。
即便如此,诸人也不敢长久停留在洞窟深处,几名士兵迅速地将冰晶以及其中的女孩放置其中,接着就立刻退出,唯有阿明和寥寥数人还站立得较近。
经过了一阵难熬的等待后,冰晶在温度极低的酷寒中开始龟裂,像是一块缓缓破碎的剔透水晶,微微闪烁的光芒,映照在满目晶亮的窟壁上映照,如同水中的粼粼波光。
金发少女仍旧年轻的精致面孔在不断增加的碎痕中若隐若现,带着某种无法名状的寂静之美。
站在远处的金发青年因为寒气而眯起的双眼中,露出兴奋的光彩。
05
——啊,那该死的,可恶的石头,终于裂开了。
不论是多么坚硬的矿物,也抵不过这样的严寒。
阿尔敏微笑起来,无法自控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砭骨的冷气扎得他脸部的皮肤剧烈刺痛,然而他的心中却满怀胜者的喜悦。
他一定要去看看阿尼·利昂纳德,那是只属于他的战利品。
——他要第一个看到她,并且,不允许任何其他人触碰。
他自一地的破碎光芒中将她挽在怀里,拿出装着艾伦血液的玻璃瓶,将里面的猩红液体灌入她苍白的嘴唇中。
青年的动作轻而灵巧,如同鸟儿的飞羽,俊美的面容在闪烁的微光中,袒露出某种极致的温柔。
细小的剔透碎块簌簌洒落,落在地上发出清冷的碎响。
流散开来的晶屑如同堆积一地的明亮落雪,而少女是在雪中埋藏过久的精致雕塑。浅金色发丝下是比雪更加白皙透明的面孔,肩颈的线条流畅纤细令人心折,血液顺着瘦削的下颌淌过洁白颈项,为她的冷漠沉静增添了一抹无法言喻的艳丽。
阿尔敏·阿诺德默默注视着她,心中蓦然涌起的情绪,连他自己也无法辨识。
科学家的实验品是冰冷的晶矿,以及其中被物化、被日夜计量着“价值”的冰雪美人……却并非是眼前即将苏醒的活生生的少女。
她的苏醒似乎将会为他带来些什么,那些他早已决心抛弃却日夜如影随形的东西。
阿尼·利昂纳德缓缓打开了浓密的眼睫,没有焦距地望着他。
那仿佛与世隔离的一对浅蓝眼瞳,竟现出寂寞而幽深的色泽,如同两泓静默的潭水。
青年不知为何竟发起抖来,在令人窒息的寒冷中,他终于堵窒了呼吸。
十数年前的回忆不能自控地浮起又坠落,那个疏离淡漠的少女,永远掩映在每个画面的角落,却真真实实地刺痛他的眼膜。
而此刻躺在他臂弯中的这个女孩,与那时毫无分别。
那么他自己呢?
——阿尔敏·阿诺德,他如今又变成了一个怎样的……
“……”
少女虚弱地望着他,嚅嗫着嘴唇。
尽管她根本什么也没有说,这个动作仍然令他立刻回过神来,悚然一惊。
他将她抱在怀里站起身来,缓慢地向外走去,这时才觉得全身上下都麻木脱力,每块骨头都碎掉了一般。
迎上来的诸多下属试图将女孩从他怀里接过,却被他暴躁地推开,然而这么一推,反倒带得他自己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医疗兵迅速地冲过来帮他急救。年轻的女兵抖抖索索得比他更甚,一边展开毯子裹在他身上一边哭。
阿尔敏乏力地抬手,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膀,另一边的下属终于瞅准机会将阿尼·利昂纳德从他怀里夺出来。
怀里一空,他突然再也支持不住,瘫靠在墙壁上。 知觉甫一恢复,“冷”这个感觉便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了他的一切思考与感官。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有人问: “……分队长!现在怎么处置她?”
他竭尽全力张开眼,望向那已经非常渺远的声音的来源。
昏迷的少女被两个兵士架着,缚上了铁链。 她那过分精致,以至于显出易碎的面孔与嘴唇,令他心脏疼痛。
然而这疼痛令他心惊。
于是,在完全地坠入彻骨冰冷的黑暗之前,他说出了一个地名。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这将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那是他一开始就掘好的墓穴,最终又怀抱着永久的痛楚与甜蜜,亲自将自己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