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鞠吧 关注:4,295贴子:62,844

【改文】Iris - 瞳(二战背景/R)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这是改自一篇名家小说。
作者:虹影
一段乱世里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要说当时的世人难以接受这种禁忌感情,其实他和她也只是茫茫众生中普通的少年和女人,战争中两个渺小的人物。
瓦仔细地改,爱鞠的代入感很强呢


1楼2014-02-24 18:53回复

    Iris
    【他们的灾难,与别人的不幸很不一样。很少有人理解,被动卷裹,与慷慨投入,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
    1948年,东京郊边一些挨过猛烈轰炸的城市,也开始重建。在伊势崎,铲车向一幢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隆隆推来。
    司机突然发现前面墙上有竖写的一行行如图画的字。他扳上闸,跳下来看个仔细。墙上歪斜着一幅山水画,烧得只剩下三分之一了,还有一台钢琴,已炸烂,看来这是间挺讲究的客厅的里墙。
    他凑近一看,全是英文,有的字能猜,但前前后后连成行,就弄不懂了。他觉得奇怪,便到施工办公室打电话。美国军警的吉普车马上赶来,从车上跳下几个美国军人,跑上杂草丛生歪斜的石阶。
    这是冷战开始的年代,日本人已经有了新的盟友、新的敌人。美国军人动作敏捷,神情严峻,他们仔细巡视周围,察看有无异情,对着墙上拍照片。一个看上去能懂文字的人,对带队来的军官说了一些话,他怀疑这些字迹是间谍的联络暗号。
    那位军官退后两步,看那墙:笔迹浓淡不一,最早的字已经被风雨洗得很淡,一行行弯弯扭扭的竖排方块字对他来说,只是神秘莫测的符号:我回长春去找你 我也赶回长春去 我再回长春去 我也回去 我在找你 等我 是死是活都要找到你
    就在同一天,在千里之遥的另一个城市长春,另一批人,冷战的另一边,也在清理战争的遗迹,也在惊异于一行行类似的字迹。
    那是个该记住的日子,长春电影制片厂成立,这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区建立的第一个电影制片厂。街上鞭炮雷鸣,扩音机里是喜气洋洋的秧歌锣鼓。1945年末从日本人主持的“满映”拆走的设备,已经从外省运回,正在重新安装。
    就在接装设备时,录音棚技术人员发现女演员化妆室前墙,有一排排歪歪斜斜的字。一群旧满映的男女同事,听说了,呼三喊四地拥过来看。他们站进房间里看,先是稀稀拉拉,不一会就挤满人。
    门对着空白的窗,右手边以前搁着椅桌,现在只剩下残破的大镜框和震裂的镜子。尖利的碎片还留在墙上,可能都怕被划破手指,也可能一直无人管这阴气森森的房间,墙角挂着蛛网,地上满是尘埃。
    有人不怕喷得一身灰,去拉开那道肮脏的窗帘,顿时房间变得明亮。


    3楼2014-02-24 19:14
    回复
      破裂的镜子,此刻照着看热闹的人,他们割得奇奇怪怪的眼睛,统统朝向一个方向――左边光秃秃的大白墙上的一排排浓浓淡淡颜色各异的字迹:
      我去俄国找你
      我也回去
      又去那里
      找到你才活下去
      马上就要找到你了
      字行不连贯,语句凌乱。似乎是这个意思,似乎是那个意思。但大部人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个男士显聪明,读出声来。有个头发花白的人进来看了一眼,说很久前,其中有些字就在墙上。此话引来更多的人,一时间议论纷纷,破裂的镜子,扑了一层灰,重叠着太多惊异的脸。
      那几年前便开始的故事,凡是满映的人,都耳熟能详,并不新鲜。可是这些浓浓淡淡的字,突然把人们已忘掉的记忆,重新演出一番,就像银幕上又放出了昔日的电影。
      这时窗外一大块乌云移近,房间里光线诡异。大片的色彩,压低了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也是的,这慢慢靠近或离开的一双脚,拐一个走廊转一个过道,或许就是另外一双脚,甚至是另外一双剥离了性别的鞋。
      1945年三月,长春的日子不像这阵子消停。每个儿子有个命里的娘,当他长大,却发现过去的一切,早就随着尖叫消失。
      那个春天,长春还叫新京,飘着满洲国旗帜。人人都明白,十多年来日本占领满洲,似乎这个“共存共荣”的基地不可动摇,可现在是走到了头。盟军强渡莱茵河,俄国军队势如破竹进入东欧。在东亚,英美夺回缅甸与菲律宾,迫近日军本土。轴心国败局无可扭转,这个结束已经开始,这点无论什么人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个结束将怎样结束。
      面临剧变,每个人都打起自己的小算盘。满洲株式会社映画协会的日本总裁兼总导演奈良鹿久,拼命赶着完成新片《绿衣》。他个子在日本人中显高,脸略瘦屑,有一道刀疤,鬓角冒出几根白发。他典型的日本妻子和儿子都留在了东京。
      现在他穿着睡衣,一早就在听收音机,边听边整理他的床。和以往不同的是,不想洗澡,感觉肚子饿得厉害,便开始准备早餐。差不多五分钟吃了两个面包,一杯牛奶。还是觉得不够。


      4楼2014-02-24 19:26
      回复
        他又去厨房取了个生鸡蛋,砸到热腾腾的咖啡里,看着鸡蛋皮上的一层晶莹,用勺搅着杯里的咖啡,喝了一半,取了根雪茄,却放在桌上。
        这个战前日本电影界有名的欧洲派人物,担任满映总裁,政治责任再大,也没法让他改变生活习惯。关了收音机,室内静得呼得见心跳。他这才往浴室去,纳闷:还有相当一段日子可以一搏,我的艺术生命还长着呐,为什么心里惴惴不安?
        满映的配音室不大,但设备是全套德国进口,功能第一流。墙上的银幕正在放尚未加声带的影片。奈良鹿久想起他未喝完的那杯冲了生鸡蛋的咖啡,以及在清晨时留给自己的那个莫名的疑问。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其实无需多捉摸,根本就不存在值得恐慌的事!
        他正在做的这电影,会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部电影,将给满映八年一个句号,然后就能心满意足地回家,把儿媳带回去。妻子和儿子正等着他们。他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握成一个拳头,当初的决定当然是对的:自己指挥乐队,以便让电影能及时制作完成。
        散散乱乱的调音声中,这个拳头搁在面前的乐谱上。他拿指挥捧的右手抬了起来,整个乐队像箭搭上了弦,他左手的拳头也抬了起来,猛地朝乐队摊开,如武士剑出鞘一样,乐声轰然响起。
        在第一段雄壮的合奏之后,舒缓的旋律渐渐展开。音乐从地底涌起,在天花板上旋转着退回,由他一把兜底收起来,又撒开去。他快乐地看见全场的眼睛都闪亮起来。有听凭他控制的音乐真好,鹿久心里一个感叹,这是最美的一段变奏,他习惯性地在此半闭上眼。音乐回到最后的一个展开,等着从回旋往返中跳向预知的目的地。但是那熟悉之极的音符在一个回旋后,突然开出了轨道。
        鹿久像迎面被人击了一掌,惊奇地睁开眼睛,马上明白是一个圆号手吹错了半个节奏,他眼光扫向左旁那个陌生圆号手。他的手从空中直指过去,乐器错错落落停了下来。圆号手却一点没有发现是自己的错,虽然把圆号放下,一张孩子气的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鹿久愤怒地用指挥捧打乐谱架,声音不大,但是极为严厉:“你,你!慢了半拍!”
        他胡子刮得干净,一身西式乐队指挥的燕尾服,身体却笔直挺拔,很像一个军官。乐队停了下来,那个红头发的圆号手茫然地看着鹿久,鹿久按捺住火气,简短地说:“再来一遍!”
        这一遍鹿久没有那么陶醉的感觉,只是关注整部机器有节奏的运转。但是圆号手还是在同样的地方落后半个节拍。整个乐队哗然,大家都停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鹿久手指那圆号手,叫他站起来。
        站起来的圆号手,就是个活人,不是乐队的一个有机部分。这圆号手瘦高个,脸却很稚气,最多只有十六七岁,一个少年,他垂着头依然好看。鹿久厉声喝道:“你,出去!”
        少年慢吞吞拿起圆号,默不作声地朝门外走去。
        “笨蛋!”鹿久愤怒地说。“你给我站在门口,好好听着!”鹿久的声音太威厉,少年停住了,低头站立在后墙边。这次乐队顺利地走了一遍,但是没有圆号在高潮加入,明显音色不够亮剔。感觉就是一只飞远的鹤濡湿了翅膀,在空中艰涩地颠簸了一段,随风坠落下来。


        5楼2014-02-24 19:40
        回复

          手鞠来到录音棚时,打扮得齐楚。
          她脱下毛皮大衣,挂好在走廊一侧自己专用的化妆室里。她里面穿着一身花鸟图案暗纹的绿绸衣,不像旗袍也不像和服,是一种连衣裙。
          连衣裙很紧身,后腰上有半条带子,束在背后,更显出腰身;月形衣领,托着手鞠白皙的脖颈;裙边盖到膝盖下一点,就那么一点,恰到妙处,露出她紧结的小腿。
          那袖子式样也特别,挑肩,束袖口;疾步走路时闪闪飘飞,与腿踢起的裙边一路生风,惹得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想多看几眼。
          在注视的射击中走路,在小女孩时期就不别扭,现在已成为一种享受。手鞠那只戴着银镯的手,把挽成一个髻的发式弄松,让头发自然地垂下肩来。她脱掉高跟皮鞋,穿上没有声音的软底鞋,才拧开化妆室的门,穿过演奏厅后面过道,匆匆朝录音室走去。
          站在墙角的少年像是在让路,撞在墙边的一个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怪声响,却未引起手鞠半分注意。室内坐着录音师和助手两人,正在叹气。
          手鞠问录音师,“我刚从摄影棚过来,没有迟到吧?”
          录音师说:“算是没有。还没有开始试录!乐队今天排得不顺利,鹿久导演发脾气了。”手鞠皱皱眉头:“最近脾气挺大。”
          录音师戴着镀金框的眼镜,人看上去极老实,话说出来却放肆:“这个最会来一套君子风度的大人,也忍耐不住了。”
          助手递给手鞠一杯茶,她喝了一口,问起公公发火的事,录音师告诉了她,并给她哼了下圆号吹出的“错处”。她眼睛顿时一亮,转身隔着玻璃,看演奏室里无精打采的乐队,再转眼看那个安静站在墙边的少年。
          她刚才经过那里时,甚至都未朝他晃一眼,现在看,那玻璃上像蒙有一层淡淡的雾,除了一个影子晃着,除了一抹红色,什么也瞧不仔细。
          鹿久拿起话筒对着玻璃那边的录音室说,“先休息一下,就开始配唱试录。”乐队在走动放松,鹿久自己却纹丝不动站在指挥台上,低头想什么事。
          站在录音室玻璃窗外的手鞠,一声不响地推开门,好奇心让她特地绕着过道,经过少年身边。这回看清楚了,少年瘦高的,衣服似乎是挂在肩膀上,红色短发,而且有些柔软;湖水一样的眼睛,使他有点像异乡人。
          当手鞠侧过身来看少年时,少年却还是低垂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圆号,瞄了一眼手鞠,马上眼光躲开去,就像面前的她不存在。这么一低头一昂首,本来身材就修长的手鞠,显得与他一样高。
          手鞠的双手叉拢在一起,转身往指挥台走去。从未见过这少年,看来是一个新手,不必说,他的新工作丢了。


          6楼2014-02-24 19:53
          回复
            @q324563211
            丽丽还有各位亲们,瓦开新坑了~


            7楼2014-02-24 19:55
            收起回复

              丈夫从前经常开玩笑说,手鞠走路一阵沙沙响,像沙地的风,还有点像是野猫窜入窗外树丛。这刻,手鞠心里掖着一点事,同样的步子同样的眼神,却更像一只野猫了。
              她走到乐队前,仰起头,指挥台上的鹿久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依然满脸冷峻。她一步跨到指挥台上,颔首道:“今天我嗓子哑了,明天录比较好,可以吗?”
              话说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我站在崖岸上,背靠着一片深水唱歌?明明是梦话,竟也说出了口。几乎整个乐队的人都看着她,不过她已经跨出这一步,就不准备退缩了。她的嗓子的确痒痒的,在刚才喝水时就感觉到了。
              奈良原计划今天赶完这首歌的录音,为了圆号手的事,已经心里很不痛快,现在听到儿媳出了毛病,依然不想放弃。他严厉地说:“必须尽快做完,要赶今年北平上海武汉春季映期,只剩三个星期了。”
              手鞠退后一步,拍拍胸口道,“今天我的胸口闷堵着。”她咳了两声,看不到鹿久有任何反应。她略略停了几秒钟,才凑近公公的耳朵低声说,“我的嗓子是真有点不对劲,今天要跟鹿丸写信,说这里一切都好。”
              鹿久一愣,没料到她如此坚持。手鞠拿留在东京的儿子做挡箭牌,他脸色才逐渐柔和了。他没有表情地向全体人员宣布:“今天到此为至,明天晨八点准时到,正式开录插曲,配到声带上,这个电影就可以结束了。”
              鹿久说完话,脱了手套,插到衣兜里,转身朝门口走,红发少年像是醒过神来,侧着身给他让路。鹿久皱着眉,刚要说话,想想,就对小心翼翼跟上来的录音师说:“你辛苦一下,想法另找一个圆号手,抓紧练练曲子,配器还是要尽量完整。唉,这个人哪里来的?”
              “原先是临时来搬运东西的,叫我爱罗,我们说这名字怪,就管他叫喂。”录音师说,想笑,看见鹿久皱眉头,急忙又加了一句:“十七岁了。”鹿久打量一下少年,眉头更深:“搬不动道具,就玩音乐?”


              12楼2014-02-25 21:50
              回复
                少年在两人身后,张开口,想说什么,看见手鞠从化妆室取了毛皮大衣出来,走过来,站在鹿久身后,他便没有说话。沉默的我爱罗微微垂着脑袋,仿佛鹿久刚才说的与他无关。只是当鹿久和手鞠两人,并肩穿过录音室外边的一小段走廊,他盯着他们的背影,久久地出神。
                奈良鹿久推开门时,室外正下着大雪――这年开春后最大的一场雪,也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漫天雪花飘撒,有点像他拍的皇军胜利纪录片,飞机漫天撒下的传单欢快地飞舞。
                一辆吉普车停在开着门的车库里,鹿久先用钥匙打开右边车门,伸手给手鞠拉开车门,让她坐上去,然后到一边坐上驾驶座。引擎却打不起火。门口的工人早有准备,拿出了摇把,拼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引擎才断断续续跳动起来。
                他们在忙着时,手鞠忽然从反光镜里看到一团影子。
                她侧过头,原来是那个叫我爱罗的少年号手从车后走过,穿的就只是刚才室内的那衣衫,头缩在衣领里,冷得鼻尖发红。他的五官其实生得很俊秀,鼻梁挺直,很像一个人,到底什么人?她着实想不出来。
                就在手鞠恍惚之际,少年朝车子走过来,隔着车玻璃窗朝她看了一眼。她一惊,忙掉过头,那个少年从车前穿了过去。
                引擎在艰难地吼叫,总是转不顺,汽车还是没能移动。手鞠忽然有个感觉,忍不住转过脸去,果然,我爱罗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头,继续在雪花飘飞中朝她看。他的眼眸是淡青色的,面色苍白,看来营养不良,脸上是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情。
                “汽油有问题。”开车的公公突然拍了拍方向盘。
                手鞠转过身来,无奈地说了一句:“瞧您,吓了我一大跳。”她不自然地拉拉自己的衣服。鹿久生气得也对,日本人失去东南亚油田,面临严重油荒,据说“非战场用”汽油里加了化学代用剂。
                “这汽油太费事。” 鹿久还是不平。“以后吓人的事多着呐!” 两人说话间,车子引擎终于转圆了,鹿久放开手闸,向前驶动。车子在漫天大雪中驶出了挂着“株式会社满洲映画协会” 招牌的门,拐向满映厂的大道,拐过那个少年。我爱罗孤独的身影在雪花中显得瘦削,脸上茫然若失,像一只寻找归途的雀鸟。
                这次鹿久也看到他了,手鞠漫不经心地问:“哪来的圆号手?” “胡闹。”鹿久摇头,转动方向盘,“被征召入伍的越来越多,乐队缺人。不过太不像话的也误事。”
                “南方的人?”手鞠问。 鹿久说:“想必是吧。”他从后视镜里回望一下那红发少年远远落在车后雪中的身影,“你这么一问,倒是有点不像。管他的,无路可走了来混,那句话怎么说的――‘南郭先生’!对,好个南郭先生!”


                13楼2014-02-25 21:57
                回复
                  她对比自己和那姑娘,心里空空洞洞,她一直遮住这心中的大缺口,不想看见,可是这个下雪天,所有的雪似乎落进了她的心中。
                  “是剧本有什么问题吗?”鹿久皱眉道。
                  “满映很少拍这样有意思的电影。”手鞠谦逊地回答。“让我主演,更难得。我感到荣幸还来不及。”
                  “堵车在这里,就说清楚吧。”鹿久沉声认真地道:“你不要以为我这个做法来得太晚,关东军政治部很多人反对,指责我思想偏离了天皇陛下圣意!说是越是战事吃紧,就越该拍给军民打气的片子。哪怕我这个月赶完这部不听使的片子,还不知道让不让发行?手鞠,我先给你把话说在前面,假如不让放,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手鞠不做声了,两人都满腹心事。她莫名地想起了雪中的那个少年,只是一个闪念。这时长长的车流移动了。鹿久握住方向盘,让车子向前滑。知道战事的大局面决定,由不得他作主。
                  鹿久于是叹口气说:“我原是想赶上海台北南洋的春季电影旺季,希望能赶上。”
                  离满映一里路,有大片大片的本国民居。白杨树林边上那几幢不成排不成圈的混木土结构的平房,式样与长春整齐的日式建筑其实差别不大,只是歪歪斜斜,看上去经不起一场暴风雨;又没有供暖设备。
                  屋前有两棵银杏树,正在雪花中冒着新芽。房子不大,玻璃窗一关严,窗帘拉上,满屋子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爱罗满头满身都是雪,打开门,他搁好一直揣在胸口的圆号,才去拍着身上的雪,好不容易在狂风中推上门,抵紧闩上。
                  他找火柴点起纸片,把干树枝堆在一个铁盆里。火焰渐渐变大,室内登时亮了许多,把窗帘敞开看,屋外的雪堵住了不高的窗玻璃。
                  半晌,我爱罗搁好冰冷的铁壶烧水,双手在火上烤,然后伸出一只手来,调整着自己的声音:“手鞠。手鞠小姐,我是我爱罗。”


                  20楼2014-02-27 15:48
                  回复

                    马基是他们的日语老师。教日文、体育,还教别的课。手鞠比这帮孩子大,也比他们懂事。第一天上课上到一半,马基发现忘了东西,回住的屋子去取,让手鞠帮忙守着班,好一阵子没来。
                    斑里年纪最大的孩子鼓动十来个同伴对她做点事,那些孩子不敢,就命令平时孤僻不合群的他取一盆水泼在地上,不久小姐姐就走下讲台了,滑倒在走道。弄得一屋子的孩子乐开了花。
                    我爱罗看着她眼睛里有泪光,有点劣质的高兴,一点没有歉意:他至今回想,都弄不明白自己是出于什么动机去作弄这个他喜欢的姐姐。
                    手鞠在一片嘻笑声中爬起来,没有生气,也没有问谁做的事情。她弯腰拾起地上的笔记本,也不看那整间教室里惟一不笑的红发男孩,按照叔叔的交代,慢慢走回了讲台,低头守着班。这使他很失望,失望得几乎要大声对她说:是我做的。
                    他多么想让她看看自己。
                    那个让他想叫一声姐姐的金发女孩没有呆多久,不到两个月,就回东京了。学校里老师都说,马基家的姑娘争气,家里也有背景,长大以后要做电影明星。从此,他再也没见过她。不过我爱罗跟着留在学校的老师学得格外认真,马基让他在学校乐队吹圆号,教他一回,他就喜欢上了,每次队伍练习都是最用功的那个,演出时更是认真。
                    马基是个严肃的中年人,和东京的小姐姐家是世交关系。练习了五六年后,有一天与我爱罗告别,说是国内情况变了,他要回去解决一些事情。
                    马基特意嘱咐说:“好好练习,你的乐感好,天赋出众,将来可以走这条路。你喜欢电影,去考幕后的乐队吧!”我爱罗只是默然点头。他不会告诉马基,这么多年下功夫学音乐的,那个埋在孤儿心底的秘密的原因。


                    27楼2014-03-01 15:35
                    回复
                      后来,我爱罗有时会去看电影,有童星的电影,一心盼望在电影里找到手鞠。可惜少女出现的机会不多,经常一晃而过,要非常仔细才能抓得住,看一部电影才见到几秒钟,最多一次才五分钟。
                      马基留下乐谱和圆号,而他的话就是一道光。我爱罗每日早晚到白桦树林去练习,伴着朝阳与落日飞鸟。或许有一天他真能考上满映,那就可以再见到手鞠了。
                      自从十六岁离开孤儿院,春去秋来,我爱罗在乱世里遇到过许多人,经历了不少事,想直接考进满映。可是,乐队没有位置,他就暂时做了搬运工。
                      也许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让他再一次见到了手鞠。那天我爱罗远远地就认出她来,小姐姐长高了,更漂亮了,举手投足都带着成熟的风韵。
                      厂里都尊敬地叫她手鞠小姐,说她是玉做的女人。他觉得没有任何女演员像手鞠那么美,哪怕就是大名鼎鼎的满映第一块牌子,那些日本的美人,也远远比不上。他心颤颤栗栗,总觉得自己能在满映几乎天天见到手鞠,哪怕是从远处看,都是一场梦。
                      一场梦牵着一场梦,红发少年只能让自己继续在这梦里,继续下去,别停,千万别停。
                      有几次搬东西时,他见手鞠走过来,没有让路,手鞠都灵敏地躲开了,也不像别的女人,要骂一声“瞎了眼的”,甚至也没朝他看一眼。我爱罗有时怪自己,怎么还是像八岁时那么想捕捉她的目光,哪怕让她滑一跤。
                      总有一天你要看到我的,他想。


                      28楼2014-03-01 15:37
                      回复

                        也许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今天他没有按照规定吹奏圆号,把导演惹火了,单挑他出来,让他站去门口。而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她。
                        手鞠停在奈良鹿久身旁。他就这么失魂落魄,跟着他们,走在漫天大雪中汽车的后面,可是他走得那么不自如,紧张过分,和他多年来的心境相似。
                        这一次见到了她,那么,下次、下下次怎么办?
                        满映的员工私底下流传她是导演的儿媳,她新婚不到一年时间,丈夫在东京。
                        头痛欲裂,就像被什么人闷住了心脏,他从床上忽的坐起来。绒线衫袖肘有些脱线,外衣加盖在被子上。红发少年把燃着火的铁盆移近了床一些。看看窗外越积越高的雪,躺进被子里。身子侧靠在窗边,不禁打个寒噤。
                        屋顶开始漏水。水声“滴嗒”、“滴答”、“滴答”,孤寂的回响,和着门窗外的风雪声响。
                        我爱罗朝埋着窗子没有融化的白雪看。
                        万籁无声之中,似乎听到《绿袖子》的节奏轻轻慢慢地敲响房子,涌入这间房间来。
                        这音乐是一首英国民歌,悠缓心碎的音乐,提起一颗易碎的心,悬在半空,像有一只温柔的手在上面轻轻抚摸。但是他加了一个明显的切分小节,让音乐贴上让人心脏都停跳的那种美妙,然后,那累积的缠绵,就渐渐变得浓烈炽热起来。
                        他渴望喊出心里念的那个名字。


                        34楼2014-03-08 14:34
                        回复

                          俄而,我爱罗翻转过身来,背对那积雪的玻璃窗,盯着漏水的地方。水声渐大,如他加入的乐队在给手鞠的歌声伴奏。那歌声悠缓唱道:
                          你我相遇,满心欢悦
                          绿兮袖兮,绿袖翼兮
                          冰凉如夜,月隐泪痕
                          绿袖流荡,宛若仙鹤
                          飘飘来兮,焰光暖兮
                          红发少年下到地上。他听见她在轻声歌唱,就是手鞠在唱,而且他“看见”了她:一人独自在屋外的雪地上走着,雪早已停了,一轮月亮挂在银杏树梢。
                          他趴在窗前,为了看得真切,脸贴在冰得刺肉刺骨的玻璃上,一动不动。
                          雪光把手鞠白皙的面庞衬得非常美,而且,更使他意想不到的是,她唱的正是他傍晚在录音室里“吹错”的节拍。
                          她整个人都站在朦胧的白雪里。
                          他想打开窗,又怕惊动了房外的人,便住了手。等他揉揉眼睛时,再看窗外,那里空无一人。他这才觉出了手冻坏了,脸也冷坏了,只好坐回狭小的屋子里,往火盆里再添几根树枝,凑近火盆取一点暖意。
                          这么来回几分钟,他低头左思右想,还是按捺不住,再去打开门看个究竟:雪确实已停,不过门槛上雪堆了起来,房外银杏树挂满雪,如开着雪白的花朵,月光照耀下,是另一番景象。没有脚印,连风也停了,只有月光下他的身影。
                          我爱罗心里惆怅,慢慢回到屋里,看着火盆上的火焰,绿得发蓝,蓝得发白。
                          不过他似乎听到一句话。“请你明天……”“她来过……”我爱罗呢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35楼2014-03-08 14:39
                          回复

                            大和旅馆呈马蹄形,正面对称布局,是长春数一数二新艺术派风格的建筑,远瞧近看,都非常醒目,白雪之中好几辆车往这儿驶。
                            日本关东军司令部住在这里,奈良鹿久也住在此,他是满映的“理事长”,另外还有什么资格,使他能住在新京日本人最好的公寓里,别人就不知道了。
                            手鞠自然不会询问公公。她明白有些事需要知道,有些事不需要知道。
                            这个地方,她是第五次来,感觉却总是相同,除了陌生还是陌生。她心里的弯弯绕念头,道不明白。
                            她和丈夫结婚将近一年,日子一直不温不火。她知道和男人不能时时刻刻黏在一起,鹿丸桃花旺,总被年轻女孩子包围,她就由他去。过分依赖人,男人厌倦就越快,何况她的性格并不小鸟依人。她至少要坚持到这部电影做完、上映为止,真正圆了明星梦。
                            一周前,拍外景回城,丈夫写信对她说:“资料馆有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总找我问这问那,真是麻烦。”她对他越放心,相敬如宾,他也对她越尊重。
                            曾经有个相熟的大婶说她命硬,这样男人会敬她,但不会爱她。
                            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空壳的婚姻。


                            45楼2014-03-11 23:37
                            回复
                              手鞠今天一进这暖和的房间,扫一眼丰盛的饭菜,就笑着说:“开始过节吗?”席间有奈良鹿久、满映乐队的录音师、录音师的助手,还有个叫娟子的小姑娘,是从本国边境来的女孩,一双大眼睛,xianxian瘦瘦,皮肤很白,被部(.)队招来暂时照顾奈良鹿久的日常起居。
                              录音师对娟子似乎有些意思,一直开玩笑,献殷勤。
                              这公寓客厅很大,连厨房都宽绰得令人羡慕。房间摆设简洁雅致得过份,清一色白墙,清一色原色木矮桌,几把扶手椅,墙角三个方形柜子也是原色木的,搁着一盆君子兰。房间里没什么色泽,除了一个山水画屏风,上面一钓鱼人,斗笠和鱼杆渲染了几分淡红。屏风紧靠墙作装饰,对面墙上一把武士刀,插在银器的鞘里,刀把和鞘上的花纹古色古香。
                              手鞠看着娟子进入厨房忙碌,首先是将酒水捧出,再端出五个人的开胃菜:小碗面条上有着虾、醋腌海带和绿绿的青菜。
                              “简单就是最好。”录音师的助手赞叹道。鹿久打开柜子,取出几个小兰花瓷杯分给大家。
                              手鞠倒是喜欢这些人一贯在吃上的主张,她不经意地看窗外,发现雪停了。
                              不过面条吃完后,手鞠以唱歌来劝酒,唱了两句,停下说:“你们听,这样唱,味道变多了。”她手里打着拍子轻声唱起来。这天她换了一身和服,头发也束起在脑后,插了一枚银钗,像日本女子,半跪着说话。


                              53楼2014-03-11 23:5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