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po：@MF_fhu52ho

11.
不能陪李顺圭回家的崔秀英，当天屡次从二年五班旁边蓄意经过，大多时候李顺圭不在，同学说她不是被学务处叫去集合，就是在老师办公室帮忙。
巧合多的令人心慌，明明没有争吵。
同班的权侑利说，那是因为你们从小就黏在一起，家里又靠得那麼近所以现在一下子没了规律才会觉得奇怪，但其实你们黏得那麼紧才是最奇怪的好吗！
如胶似漆很怪吗？崔秀英不觉得，遂没将权侑利的话放在心上。
很多事情，崔秀英都忘了放在心上，包括青春里隐晦难明的枝微末节。
12.
从白天到黑夜，只在送书包的例行程序里和李顺圭的目光定义未明的对上那麼一次，晚间九点半，怅然若失的崔秀英骑车送完同学黄美英回家，终於再次回到小区里，妈妈听见自行车铁架架起的声响，连忙打开门，她说顺圭妈妈打电话来问你们今晚是不是在一起，顺圭到现在还没回家。
「她今天跟我说学生会得开会，她还没回家？」准备停进车库的脚踏车，才踢开的支撑铁架再次收起，崔秀英蹙紧眉心，尾音低沈锁紧。
母亲说是啊，连电话也没打一通，还以为你们俩又跑出去玩了。
李顺圭从来都不愿让人担心，比起崔秀英，事情处理起来总显得有条不紊且分寸拿捏得宜，怎麼回事？
再次踩上踏板，崔秀英回程途中早已被风吹到凌乱的发丝乱散在额前，脚踏车车头调转，对著母亲大喊，「妈，跟阿姨说，十点半以前我一定送顺圭回家。」
十七岁的她们，在一座面积一点也不广袤的小城里仿若也能上演好莱坞般的惊心动魄，夜色突然浓黑里多了几分恐惧，崔秀英不会知道，行为略有些脱轨的李顺圭是为了谁。
踏板踩得费劲，一路上夜风扑面掠过颊边泛起不安微凉，胆颤心惊都只因为她和李顺圭放学之后第一次没有一起回家，怎麼办——自恃著青春无惧所以有人住进心底太久权当透明，明明就不是这个样子。
那是什麼样子？
青春的模样永远鲜明热烈却时常忽略细节，譬如人性里最奈米的幽微，那时候，只有李顺圭一个人懂，又或者连她都不懂，所以晚间十点一个人背著书包缩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静看这座小城的潮起潮落。
13.
刺耳的煞车声像是已经许久没再上过油，乾涩双眼眨了眨，早已让漆黑夜色攫去视野里最后一点辨别的能力，可是崔秀英那双鞋头沾上污渍的帆布鞋都已经成为十七岁生命里丢弃不了的影格，也可能是风景也说不定。
「李顺圭！晚上都起风了你就穿著短袖制服在这里做什麼！阿姨一直在找你，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不是说去开会吗？开到哪儿去了⋯⋯」是不是所有涨满的担心最终都得披著愠怒的外衣才得以脱口而出？崔秀英高扬的语调终究被李顺圭抬眸瞬间撞进眼底的晶莹熨得没了底气。
李顺圭吸了吸鼻子，太喜欢渲染夸大的青春里，险些以为和崔秀英已有一世纪未曾见面，伸出手——手掌平直摆放，下一秒，旁人得花上几秒钟才能理解的行为已被崔秀英轻松破解，掌心一阵温热，熟悉的力道适中将她拉起。
「崔秀英，我饿了。」嘴角微撅，不再是二年五班身高不高但气场绝对足够震慑全班四十个人的班长李顺圭，嗓音散进晚风里，听得崔秀英才舒缓的眉间又是一拧。
掌心就这样一直被崔秀英扣紧，极细微的一声轻叹许久后才终於压抑不住，崔秀英终是低眸，放柔嗓音，「晚上没吃饭吗？」
两秒已经是短暂离别后能容许最大限度的停顿，崔秀英索性接过李顺圭的书包背在身后，转身跨上脚踏车，拍了拍为了李顺圭才花了一百块加装的坐垫，「算了算了，等等去我家，我煮东西给你吃。」
14.
从街心公园一路骑回家，习惯性倚在崔秀英背上的李顺圭，这一次伸手环住某个人太过单薄瘦弱的腰间，低声呢喃之前抢先被身前的她始终焦急的语调打断。
「顺圭，以后不管去哪至少要打电话报备，不打给阿姨最少最少也得告诉我，知道吗？秋天都要过了，冬天的时候天黑得那麼快，你一个人万一遇到危险怎麼办⋯⋯」
「我的好邻居，不管我在哪你都能找到我的不是吗？」李顺圭太过自信的有恃无恐，秋日尾声，无端渗进些许不安。
崔秀英终於不再绷紧的嘴角浅浅笑开，嗓音轻柔，「对——好邻居这十七年都装了GPS定位，你就是掉进海底我也会把你捞起来，但以后不要这样了，让人这麼担心，你都不知道阿姨有多著急！阿姨前天才刚出差回来，你别又害她操心。」也包括她自己。
忽然有很浅很浅的音调飘进耳畔，李顺圭说，「我的好邻居，那你记不记得，初中二年级你第一天买了这辆脚踏车，你说除了我，你不会让后座坐著别人。」
下一个街口左转骑上十分钟就能到家，崔秀英单薄后背倚著的娇小身影像是突然间与夜色共存，暗淡沈默。
初中那年她们十四岁，已经比同龄孩子个子高上许多的崔秀英在李顺圭面前扯开笑容，指著自己那辆阳光下光芒耀眼的脚踏车，她说，「顺圭，以后这辆车就用来带你上学了，到大学我也能这样载你，你看，后座坐垫是我多花一百块钱装的，很棒吧！以后只载你，不会有别人。」
彼时早该超出童言无忌范围的絮语从此深种在李顺圭心裏，不偏不倚，永远停驻。
一时语塞，崔秀英踩著脚踏板的速度蓦地加快，掩饰不了尴尬，只好开口，「喔⋯⋯是喔？拜托！都那麼久的事情了，我哪会记得！况且，人家同学有难需要帮忙，又没有关系，你那麼小气做什麼？」
如果细听，能听见李顺圭极轻的一声叹息，不是为赋新词的那种伤春悲秋，是爱情来得太早，可太年轻的她们，还不懂得如何定义。
「小气？是吗？没关系，那我自己记得就好了。」
15.
那我自己记得就好了。
16.
回到家的时候背后的李顺圭像是已经睡著，崔秀英轻唤，略有些仓皇下车的她脚步踉跄。
崔秀英很多事情不太懂，但并非没有感觉。
脚踏车停在两家中间的防火巷前，崔秀英一把拉过似梦非梦的李顺圭，身体微微前倾，不由分说将她背在背上，哄孩子似的，「好啦——以后后座贴上你的名字好不好？不要生气，我答应你，如果等等阿姨骂你，我跟你一起被骂，这样好不好？」
很多年以前，个子便已经比起顺圭高出约莫十几公分的崔秀英偶尔也会背著李顺圭在这座小城里到处跑，偶尔逗弄春日树梢上栖停的小鸟，或者自愿当起飞机，带著李顺圭满城飞翔，以为这座城市就是她们的全世界。
如今十七岁的李顺圭，下颚抵在崔秀英肩头上，欲睡嗓音遮不住心事重重，却又忍不住被崔秀英三言两语轻易逗笑，「崔秀英别说傻话，放我下来——」
「我的好顺圭，还知道笑就好了，以后不要这样了听到没有，快去跟阿姨说你到家了，看等等是要洗好澡再过来还是怎样，我等你。」说出口的定语绝非偶然，不知不觉也在生命里悄悄滋长，崔秀英说的顺口，那一句我的顺圭竟又惹得背上的她双颊生热。
那一晚只在青春里可以成立的惊心动魄总算终结，崔秀英牵著李顺圭，走两步路把她送回家门口，早已过了午夜，凌晨十二点五分，她说明天记得要带书包上学知道吗？
17.
崔秀英应该要知道，李顺圭永远都不会选择记得。
18.
之於身边有了崔秀英的李顺圭，知道和选择永远是两回事。
19.
为了十月的校庆运动会，李顺圭出现在班上的次数寥寥无几，以致於崔秀英兴高采烈拿著英文课有奖徵答获得的饮料在学校里跑了好几圈，最终才在学务处门口发现李顺圭，扎起马尾，一绺发丝垂下耳际，侧脸弧度总能让世界安静，这一点都不夸张。
同班同学黄美英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故意在耳边唤了一声，吓得崔秀英瞠圆了眼还以为是教官来了，转头，对上另外一种弧度的弯弯眼角，「你怎麼在这？」
「我才要问你在看什麼！快上课了，等等体育课耶，不是得提早过去做暖身操吗？别愣在这了秀英——」
「喔！对喔⋯⋯我都忘了，好好好那走吧，呃，那这饮料给你吧——」
李顺圭转身的瞬间迎来眸底她和她相偕离去的身影，没有太多情绪，但差点又想把自己藏进放学后的街心公园里，彷佛这段青春里才能看见崔秀英澄澈的眸光只停留自己。
20.
李顺圭开始考虑要在后座贴上自己的名字。

21.
二年五班班长李顺圭自小学开始，成绩单评语栏位上总被老师以各种绝佳词藻包裹成模范生的模样，处事沈著、积极上进、乖巧听话、善解人意、热心公务，凡此种种，在崔秀英面前，李顺圭却总是缩得很小很小，更多时候像在撒娇。
校庆运动会的接力项目在即，留下来带领大家练习的李顺圭，晚上六点钟，循著校门口边拉长的影子找到倚在一旁的崔秀英。
「怎麼还没回家？你们班不是明天才练习吗？」
崔秀英没有回答，熟悉嗓音未至，偷偷依恋许久的气息却强行一步包拢短袖运动服下娇小身影。
崔秀英的制服外套，大抵是名为拥抱的牢外，守备森严的第一道防线。
「李顺圭现在天凉了，但是还没换季，下次练完记得披件衣服，不要著凉。」笑著接过书包，崔秀英跨上脚踏车，拍了拍后座，「走，回家。」
某种程度上，家的定义已经不再泾渭分明，只隔了一条小防火巷的两栋民宅，熟悉到时常相互蹭饭或者偶尔留宿，只差中间没有打通一条走廊相通以及信箱共用，如此而已。
尺寸略大的制服外套，肩线垂下大半，依恋很多年的香气是淡淡玫瑰味道。李顺圭扎起的马尾早已跑到凌乱歪斜，愣著没上车，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口渴
从没在班上停格发呆的班长李顺圭，晚上六点，高耸白热灯光照亮操场，只分到些许光亮的校门边，隐隐约约被崔秀英浅浅笑容延迟思绪。
崔秀英喔了一声，转身下车，从书包里拿出水，习惯性拧开瓶盖，递上，「喏，喝完我们就回家，等等放完书包就过来吃饭吧，叔叔跟阿姨都出差了对吧？」
李顺圭的父母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出差，甚至近几年险些被调派到海外工作，每次出远门前总嘱托崔秀英的妈妈说顺圭就麻烦您了，每一次交代都只有一种回答，崔秀英的妈妈会说放心，秀英照顾好顺圭的。
「你怎麼知道我爸妈要出差？」距离太近，水瓶尾端抵著崔秀英的制服压出浅浅皱摺，李顺圭喝完水，仰头问道。
崔秀英耸耸肩，接过水瓶塞回书包里，伸手帮李顺圭拉起外套拉链，「就是得神通广大才配做你的好邻居，所以，不用觉得奇怪，我什麼都知道。」
宽大的袖子低垂，掌心缩在外套里微微发凉，李顺圭低下头，跟在崔秀英身后坐上脚踏车后座，偷偷又把她制服拧出不算明显的摺痕，不是报复，只是一种最拙劣的占领，紧贴后背，低喃，「才怪，崔秀英你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后座不能载别人，不知道有人不喜欢她和别人并肩，更不知道有人讨厌她也对别人笑得温柔。
如果有一天那些专属的温柔全部收归以后不再只让她独有⋯⋯多希望只是如果。
22.
「崔秀英，你那天载的那个同学是谁？」缩在崔秀英制服外套里的李顺圭，迎著夜色，望向路灯光照下自己和崔秀英相依的倒影，小心翼翼询问。
崔秀英拖长尾音啊了老半天，过了下一个街角，说道，「你说哪一个啊？平常坐我前面的那个，就是那天我载她去车站的是黄美英，上个星期上学的时候还有个郑秀妍，就住在对街的，以前跟我幼稚园同班的那个啊，你应该也知道的——」
颈项间忽然贴上李顺圭冰凉掌心，崔秀英紧抓著脚踏车龙头大喊，「李顺圭你做什麼！我在骑车你别闹！」
「呀！崔秀英原来你不只载一个人！我要把你掐死！」
「李顺圭你做什麼啦！不要那麼小气好不好！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高昂的音调穿越向后倒退的街景，崔秀英说的不假思索。
透凉触感在肌肤间倏然抽离，崔秀英却突然让无以名状的怅然若失再次席卷，明明她和李顺圭只隔著不过几公分的距离，险些又要以为顺圭遗落在这座小城里，既模糊又遥远。
晚风钻进心肺突然刺痛，李顺圭颓然收住动作，嗓音刻意收拢得淡漠无踪，她说，「也对，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23.
我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24.
崔秀英一直觉得比自己矮上将近一个脑袋瓜那麼多的她的顺圭，内心有个小世界隐晦不明，还望不太穿，不知道是自己太笨，还是顺圭藏得太深。
晚上十一点开启监护人模式，抢过李顺圭书桌上的数学作业簿高高举起，任凭李顺圭如何蹦跳也摸不著边。
「该睡觉了你，今天不是还练习大队接力吗？累不累？我觉得你应该要去睡觉了。」
不算太宽敞的房间里，书桌后方小小空间后便是单人床，李顺圭几乎贴在崔秀英胸前，伸长手臂，「崔秀英你管那麼宽做什麼！快还我！我明天要交作业了！快点！」
「我们顺圭那麼聪明，明天去学校再算肯定一下就算出来了，你现在应该睡觉。」舍不得每次上课中途有意无意经过二年五班，总看见李顺圭猛打哈欠又不肯像其他人一样偷偷打起瞌睡的模样，她不喜欢这样。
空气里只有崔秀英的发香在鼻间萦绕，李顺圭累了，跳得再高也高不过崔秀英，连抬眸也变得勉强，凛起嗓，「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也不是我的谁，不用这样管我，崔秀英，我说⋯⋯」
「对啊！可是我是你的好邻居，好邻居要送书包要关心你的身心健康，怎麼能不管？听我的嗯？顶多我帮你写作业，怎麼样？听起来不错吧？」轻轻松松截断隔壁班班长向来可以震慑全场的嗓音，崔秀英把作业本藏在身后，笑得理所当然。
25.
崔秀英不是李顺圭一个人的，但她是她的好邻居。
比吊诡还要更加离奇曲折，大概是一题当时以为无穷多解但其实根本无解的数学题目，没辙就是李顺圭当时能做的唯一选择。
26.
想在崔秀英的脚踏车后座贴上自己名字的李顺圭开始打消念头，怎麼可以因为相识十七年，因为那个人眼神温柔嗓音暖热就误以为这些都能让自己予取予求的独占，崔秀英那麼好，多麼耀眼柔软的一颗星，好到让人不小心就沈溺起一场永不醒觉的梦。
於是放学后，看见崔秀英可怜兮兮等在教室后门口仍然选择靠近，很多年以后觉得每一次靠近都像扑火。
「怎麼了？你们班不是都下去了吗？」
「场地被抢走了⋯⋯二年一班的那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体育班的人都在里面呢！美英刚刚下去跟人理论了我怕她们吵起来所以⋯⋯」
「我知道了，别急。」
还在梦里不想醒，所以崔秀英的所有愿望都不拒绝，都说了那是因为无从逃脱。
每年高二下学期学生会都会进行干部交接，李顺圭早已是众多学姊心中最佳人选，做起事情手腕高明能言善道，但崔秀英极少看见那样的李顺圭。
今天崔秀英终於看见了。
眼裏被李顺圭逆在夕阳光束里明明娇小却在恍惚间坚毅的身影填得满满的，看她不卑不亢立在人群之中，轻轻带开和对方吵到不可开交的黄美英，几分钟后，笑著走回来，她说都处理好了，你们班可以练习了。
都处理好了。
轻描淡写，不带任何力道。
彼时崔秀英怎麼都不觉得这样的李顺圭，上学竟会忘了带书包。
「顺圭谢谢你，你真好！那你等等我⋯⋯」崔秀英嗓音甫落，顿了顿，「不对⋯⋯今天不能一起回家，我刚刚答应黄美英说回程顺路⋯⋯」
「没关系，我等等绕过去书店买点东西才回家，我自己回去，你们练习小心一点。」
「喂！李顺圭过来！」
手腕被崔秀英扣住，动弹不得，李顺圭只好回头，「又怎麼了？」眉眼间没有任何起伏，只让夕阳余晖倒映浅浅阴影。
没怎麼。
不过还是那件制服外套顺理成章将她逼得没有退路的围拢，崔秀英扬起嘴角弧度，「外套呢外套！你看你又忘记了！我只是候补的不是正式选手，等等应该就能回家，跟我妈说不用等我了你们先吃。」
「好。」
「晚上早点休息知道吗？明天你不用练习对不对？我们去看电影吧——」
「嗯，好，你自己注意，我走了。」
27.
顺圭谢谢你，你真好。
如果这是个克漏字题型，前面的名字是不是填入谁的都能成立？李顺圭开始担心。
28.
走廊上巧遇黄美英，李顺圭微微点头示意，对方却弯著眼角抓著手臂扬起嗓音，她说，「谢谢你，你就是秀英的青梅竹马对不对！她每天都在说你！你真的帮了我们班一个大忙。」
青梅竹马？
概括性太强的词汇，突然听得李顺圭心虚。
「不用客气，ㄧ班的人其实不坏，就是说话口气比较冲，以后如果还有什麼问题再找我，练习加油。」笑容不小心渗落超标的牵强，匆匆转身，下一秒撞进崔秀英怀里，捂著鼻子抬头，语气霎时回转一个大弯，「呀！崔秀英你走路看路好不好！走廊那麼宽你就非得⋯⋯」
视线里是崔秀英修长的手指握著一瓶水珠布满瓶身的运动饮料，还有某个人落在嘈杂走廊上也还是温柔到只能选择深陷的嗓音：「饮料，给你的——」
「喔！」
李顺圭气急败怀抓了饮料就走，徒留满脸问号的崔秀英和没收到饮料的黄美英相觑无言。
29.
有些温柔就算不具名也只供一人独有。
李顺圭还不知道。
30.
好像有什麼事情明明记得却又不小心被丢在一边，崔秀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愣愣望著天花板上的风扇卷起残影，耳畔只落下黄美英为了大队接力竞赛劳心劳力的嗓音语速略快。
她说今天放学再加练吧，让大家练练默契，趁著现在考试还没有那麼多。
崔秀英说好啊，那就练吧，我陪你。
深以为然的青春落在生命里太久太习惯，所以有些约定倏忽间出了错，成了崔秀英暂时遗落在范围之外的不以为然。

31.
听说，二年六班现在是二年五班班长在罩的。
李顺圭罩崔秀英她们班？别闹了，她们两个不是从小就互看不顺眼吗？
谁知道！
32.
谁知道。
谁知道为什麼处理事情向来不容许别人侵犯所有原则界线的李顺圭，晚上九点作业都还没写完，独自一人坐在电影院外的长椅上，低敛的眸光填满这座小城不算恣意的喧嚣还有打给邻居第四十通的未接电话。
闹区里的等待从来只被骈肩杂遝的汹涌人潮冲散感官能力，她竟也留心起高耸建筑之间隐埋於后的月光，因为崔秀英没有来，月色像是越来越疲弱苍白，和崔秀英在庭院里并肩看的时候不一样。
还要等多久？
等到午夜过后人潮散尽？还是乾脆不等了，就当约定从没发生更不用被记得？似乎后者更适用於自己，李顺圭嘴角紧抿成一线，僵硬的脖项调转视野范围，四个小时的时间已经可以搭著大巴驶向另外一座城市，也可以提前把这学期的英文报告都写完，或者看上一本课外读物，可是李顺圭没有，这四个小时，只用来等待始终没有赴约的崔秀英。
就在她差点以为崔秀英是不是出了意外抑或在学校闯祸的时候，酸涩迷茫的眼底撞进最熟悉的身影还有那辆她极度想要贴上自己名字的脚踏车，后座没有人，崔秀英牵著车，和同班同学黄美英并肩说笑。
以前觉得小城太嘈杂喧闹，月光只有在家里庭院和崔秀英并肩坐著静看才有办法浅浅透下，这一瞬间李顺圭忽然觉得，还没换季的夏季短袖制服外也能披上月色，薄凉冰冷，却足以暂时忘记来不及制止的所有不堪。
只剩下书包背带成为最后一点依靠，李顺圭是真的转身想在人群里狂奔的时候，制服衣领已经被崔秀英一把扯了过去。
「李顺圭这麼晚了你在这做什麼！」
狼狈与崔秀英对视，李顺圭抬起头，视线仓皇闪躲，还来不及用任何理由搪塞，只见崔秀英笑著和黄美英说再见，听说她家就在这附近一栋十层楼高的公寓里，那是崔秀英说的，可是李顺圭不想听。
「啊算了算了，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
眼角隐隐泛起乾涩痛感，唯恐所有水分都已在心底被稀释彻底无从流淌而过，李顺圭再回神，被崔秀英运动服风衣外套紧紧隔绝在晚风之外，风衣材质的外套早已铺满最熟悉的温度，逃不了，真的鼓起勇气转身想走，手腕已然锁紧在崔秀英掌心之下。
「顺圭你到底来这里做什麼？手好冰喔你，不管了啦，我们回家吧，都那麼晚了——」伸手拍了拍后座，崔秀英扯开笑容，「今天黄美英可没坐上来喔！我们从学校走过来的，不过顺圭，怎麼那麼巧，又遇到你。」
怎麼那麼巧，约定不偏不倚落在记忆范围之外，不偏不倚等到她和她的并肩身影，李顺圭在崔秀英看不见的角度里依旧勾起嘴角，惨澹无光似乎还有一点点连自己都不太想承认的自嘲或者自怜。
「嗯，很巧。你今天和黄美英在一起？」
浑然未觉的崔秀英说得起劲，「对啊，我们班又留下来加练，我们又不像你们班默契很好，更不像一班的体育细胞那麼出色，所以刚刚留下来练习，我跟你说，一班的人刚刚主动让跑道给我们耶！真的多亏你了！那你呢，李顺圭你放学之后在做什麼，都待在这？」
崔秀英腰间被环抱的力道突然一紧，恍若下一个转角，已经共乘一辆脚踏车多年的她们也会被这座城市车水马龙的夜色拆散，或许不用拆，自然而然就会散了。
因为崔秀英不是李顺圭一个人的，所以没有任何资格要求她记住什麼，还有留下。
崔秀英丢出的问题，从电影院旁的脚踏车专用道上，一路沿著分隔岛边也能参天的行道树斜映月光，再骑上四个红绿灯左转到家之前也没有答案。
直到回到家门口，运动服外套下快要把自己缩到不见得李顺圭竟笑了笑，弯著眼角，接过书包，轻声开口：「其实也没做什麼，只是在等你，我们昨天说好了，今晚要一起看电影。」
李顺圭总有能力收拢所有崩落的无措与难堪，只要笑容弧度够大，只要眼角弯得再深一些，没什麼不可能。
33.
其实也没做什麼，只是在等你。
34.
第二天甫出差回家的顺圭爸爸难得在早上六点半对崔秀英说，今天顺圭倒是挺机灵，自己记得带书包去上课，秀英，那就不用麻烦你了，放学之后有空再过来吃饭。
好像从没见过李顺圭失望的模样，小时候校外教学临时被取消了李顺圭说没关系，反正去哪都一样，初中的时候毕业旅行少了一个行程顺圭也说没关系，可是崔秀英怎麼没想过，那些没关系的后面还有个隐藏式的后缀，因为再多失望堆叠也有崔秀英在李顺圭身边，可是这一次没有。
昨晚转身前的道歉说不出口，是记忆回流的速度太慢堵塞思绪行径，还是李顺圭的背影太微小太落寞，一时之间没有什麼千言万语，不过一句对不起而已，崔秀英也彷佛需要酝酿另外一个十七年。
於是难得迟到，背著书包匆匆忙忙直接越过纠察队跑进队伍大致上已然定位的操场上，崔秀英没有走向二年六班队伍最后一排，喘著气，最后停在二年五班前面，手里装著面包和牛奶的塑料袋窸窣发出嘈杂声响，不由分说塞进班长李顺圭同样疲惫的视线里，「顺圭，早餐，给你的。」
手里拿著点名板的李顺圭没忘记全班四十个同学看见传闻中和自己从小就不合的崔秀英拿著早餐局促站在身边的眼神是如何饶富兴味，全班四十对饶富兴味的眸光绽出光亮，李顺圭歪过头，笑了笑，「你应该过去你们班排好，就要开朝会了，我在整队你没看见？」
二年五班队伍整齐，服装一致，眸光同样一致，此时此刻，早晨微落秋光的操场中央，就连二年六班那一端都投以好奇目光。
管乐队的进场音乐仍在进行，没能止住队伍里窜动的人群不断浮现关於李顺圭和崔秀英的各种传言与揣测。
她们两个怎麼了？要打架啊？
我看不是，崔秀英好像很让著班长耶——
⋯⋯
伸长的手臂悬在空中，崔秀英拧紧书包背带，不顾旁人目光，另外一只手情急之下直接搂过李顺圭。
那是十七年来再熟悉不过的动作，十七年来回家的路途乃至周末偶有暧昧熏染的清晨，在太熟悉的角度里落入崔秀英的怀抱，根本逃生不及。
只不过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李顺圭瞠圆了眼放声大喊崔秀英你干嘛之后，节奏激昂的行进曲戛然而止，徒留摔在操场上的点名版和二年级全体同学一并加入凑热闹的眼光，何止兴味而已。
司仪已经就定位准备宣读惯例程序，李顺圭红著脸一把推开崔秀英，弯腰捡起点名板，再抬头又撞上那袋早餐，见怪不怪的气急败坏遂在二年五班六班全体共八十位同学的目光下没有上限的蔓延，最终一把拧著崔秀英的衣袖把人带回二年六班的队伍里。
「李顺圭对不起嘛——」
「崔秀英你给我安静一点⋯⋯」
二年五班班长的气势像是都被二年六班的崔秀英一下子吃掉了——远在操场另外一侧的二年十班同学如是说道。
35.
听说她们在交往喔？
不对吧，人家不是都说崔秀英喜欢黄美英还是郑秀妍的，怎麼可能会是五班的班长啊！胡说！
已经忘了是第几个听说，只不过那一日操场上，楚门的世界里现正热映崔秀英和李顺圭十七年来不被任何人熟知的日常。
36.
至於崔秀英的道歉，李顺圭暂时不想听到。
37.
早上第四节课上到一半，藉故出来装水的崔秀英刻意经过二年五班，发现李顺圭站在座位边像在罚站。
中午十二点整，李顺圭才踏出教室口就撞上那堵最熟悉的墙，无奈抬眸，压低音量：「又想怎样？你是流氓吗？崔秀英让开！」
「顺圭，昨天我忘记了真的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你刚刚为什麼站著？被罚了？」中午吃饭时间依然上演追赶跑跳蹦在十七岁的走廊上，崔秀英下意识搂过李顺圭，语气焦灼。
不比早晨全校集合的时候来得人潮汹涌，可廊道竟被好奇的目光塞得水泄不通，面对崔秀英的李顺圭，再怎样也不会是二年五班的班长。
四个小时的时间用来等崔秀英所以作业没写完，众人惊呼中只能乖乖罚站的李顺圭，什麼也没对崔秀英说。
「你不要这样抱我！崔秀英！」李顺圭一切举动不过徒劳的可以。
「不要生气嘛顺圭，我再带你去玩，要去哪里我都答应你。我的好顺圭，你今天早上气得连早餐都忘了吃怎麼可以——」
用尽力气挣脱崔秀英的怀抱，李顺圭老是忘记，老是忘记把音量再压低一点——崔秀英我没有生气，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根本不能生气！
老是忘记把音量压低的李顺圭，短短半天时间便让全校上下一到三个年级知悉她和崔秀英的互看不顺眼，实则是暗礁下的惊涛骇浪，纠纠葛葛长达十七年之久。
38.
晚上六点带著刚练完大队接力的李顺圭回家，崔秀英一看到她，急忙迎上前，她说到底要怎样顺圭你才不会生气，我都道歉了。
精疲力尽，李顺圭背在肩上的书包已经被崔秀英接了过去，一语不发，只不过环著崔秀英腰间的力道太深，深的彷佛再探寻半寸就能发现青春这座城里层层叠叠的真心。
李顺圭叹了一口气，她说如果我说我讨厌你们班的黄美英和郑秀妍，那你能不能不要常常跟她们玩在一起？
脚踏车倏地响起刺耳刹车声，街心公园的东侧，秋千边，李顺圭倚著崔秀英的后背，不太正视的心似乎跟著秋千一起荡向空中，在紫红色晚霞里听见崔秀英说，顺圭，不要那麼小气好不好⋯⋯
二年五班的班长李顺圭，考试永远名列前茅，师长眼里的好学生不用自诩也聪明的很，勾起嘴角接续，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那麼小气，因为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39.
李顺圭你还生我的气吗？不然这周末我请你看电影吧，IMAX的好不好？我顺便有点事情要跟你商量，想问问你该怎麼办才好。
嗯？
40.
崔秀英说，她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李顺圭不要再生气了，快点一起帮她想想办法。

71.
还以为那些不至於落入前尘但也有些时日的往事，能就此埋葬在自己十七岁的小心思里，暗无天日地化为浮尘也好，可惜青春是一场充斥著听说的旅途，途中擦肩的人太多，听到的话也是。
两周后，已经不需要倚靠拐杖的李顺圭，再不落下书包，早上七点还没等到崔秀英的早餐，抬头看见金泰妍才刚背著书包走进来，劈头就问，「喂，有人跟我说之前大队接力你是故意输的？」
有人、听说——
「又听谁说？别瞎听别人说。」
极浅的弧度里拧起眉，金泰妍拍了拍李顺圭的肩，「认识你这麼久还以为你很聪明，顺圭，喜欢一个人喜欢成这样，太辛苦了吧——」
「我没有喜欢崔秀英！」
「我有说是她吗？」金泰妍嘴角梨涡轻绽，得逞似的漾开。
「呀！金泰妍今天学务处的集合都让你去！」
仔细观察会发现，众人面前可以威震全场的小班长，很多事情其实藏得不太好，总是露了馅，却仍旧有些人未曾察觉。
72.
我没有喜欢崔秀英。
没有。
曾几何时从否定成了偏意复词，后者后者，当然是偏向后者。
73.
二年六班的权侑利抢了郑秀妍的铅笔盒在走廊上奔跑躲避海豚音的声波攻击，绕过五班门口的时候对著正在讲台前的李顺圭说，秀英今天请病假呢，听说病了。
李顺圭不是那种喜欢听说的人，十七岁了，该有独立思考判断的能力了，可是什麼事情加诸崔秀英的标签，皆纷乱如潮，一波波汹涌，节节败退，过多求助都在枉然的范畴里。
十七年来第一次上课分了神，还不止分神了一节课，分神的单位是一整天，对李顺圭来说，谎谬的可以。
分神以后，发错考卷、讲错集会时间、老师点名的时候险些忘了答又，很久以后李顺圭想，或许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一场必须惨输的比赛，心甘情愿地输尽一整段青春，然后是人生。
74.
入冬的夜色总率先一步在这座小城里劫掠温暖日光，李顺圭好不容易回到小区，和正在厨房忙碌的崔妈妈打了招呼，跑上二楼打开房门，看见她穿著纯白T恤，眯著眼正对著包装纸发愁，细长手指捻著剪刀，转过头，垂下眉，「顺圭，你来得正好，这要怎麼包？」
「她们说你生病了——」
崔秀英歪过脑袋，长睫下的瞳眸湛亮清澈，未见病容，「哦！才没有，好的很，你怎麼会相信啊？傻瓜，当然是骗人的。」
骗人的。
胸口剧烈起伏，塞满城市里车水马龙过后积聚的冷空气，李顺圭眼角水光无声攅聚，嘴角拚命抿紧，心甘情愿这四个字只要还住在心里，就没有所谓欺骗。
书桌前的崔秀英站起身，走上前将李顺圭揽进怀里，「怎麼了？快进来啊，站在门外吹风做什麼。」
崔秀英说她把卡片和礼物都包在一个盒子里，唯独包装程序出了些问题，苦恼的很，本来想花上一天时间准备，结果什麼事情也没完成。
崔秀英用一天的时间准备终结暗恋；李顺圭用相同的时间继续在暗恋的牢笼里久居。
忽然有些生气，气自己，在崔秀英面前总拿不出班长的气势。
「崔秀英，可是我相信了。」李顺圭狂奔后的喉咙乾涩，简单的语句彷佛费尽气力才终於挣脱。
「顺圭你那麼傻做什麼，你看我那麼健康，怎麼可能会生病，我就是要送黄美英东西想赶快弄好而已，不请假哪有时间。」蓄意含糊带过的语气清亮高昂，藉以避开李顺圭眼底过分满溢的认真，可是崔秀英没办法，每每让不再扯开笑容的李顺圭住在眼裏，左胸口总有个地方痛得没完没了。
在定义前就已经深植的情感，日后再想，抱歉永远层层叠叠，叠嶂在山岚间，想说对不起也只能得到回音。
从崔秀英的怀抱里轻轻退开，李顺圭放下书包，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剪刀，书桌灯下深棕色眸光氤氲不明，微哑嗓音低低荡开，「你才笨，包装也弄不好，我帮你吧。」
「因为身边有你嘛，所以很多事情不用学，你会帮我的，对吧？」
「最后一次了，崔秀英，这是最后一次了——」
怎麼可能有谁真的不求回报，李顺圭不傻，她清醒的很，倘若崔秀英用尽力气不是为她，难道要等到那个傻瓜有朝一日恍然大悟自己的所有难堪？她才不要这样。
「顺圭⋯⋯你干嘛说这种话？」
「所以我说，你永远不会懂啊笨蛋——」书桌灯下，指节被衬得雪白，横生的阴影缓缓在切割垫上缓缓移动，每一个动作像是比起那个即将要去告白的当事人，用尽更多力心力，却一点也不是为了换来对方的笑容，事实是，青春里的爱情只容许一人渡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流走的只有真心。
75.
最后一次了，崔秀英，这是最后一次了——

81.
总希望有些恍若奼紫嫣红一样开遍的温柔可以不属於任何一个别人，可那都是心底最深的冀望，不会被实现的话，转身之前能学的只有习惯。
82.
入冬第一波寒流挟带著厚重水气直扑而来，崔秀英不再用那辆车架微锈的脚踏车载著李顺圭满城跑，听了妈妈的话，为了安全，开始每天放学后撑著伞，牵著李顺圭搭上回家的那辆公车。
幸好不是热门路线，不至於拥挤的公车上，她们习惯坐在最后一排，静静望著雾气爬满车窗，更多时候崔秀英哼著不成调的歌曲，低头望著李顺圭习惯性扯著自己胸前学号绣线的动作，一如这些年来不变的规律。
「李顺圭我的学号都快被你扯掉了，要是我被教官抓到就惨了！」老旧公车微微颠簸，崔秀英抿了抿唇瓣，总觉得这个冬天，她的顺圭越来越游离在视线之外，阴郁的眉眼里有很多像是快要迈入离别的讯息。
幽幽抬眸，李顺圭缩在崔秀英的冬季制服外套里，眼里只有一层单调的灰，「是吗？可是我喜欢⋯⋯」和捏皱衣角有著同等作用，不过只是她小小心思的另外一种展露，以为这样就是记号，写著独占与永远。
「好啦好啦，你喜欢就好，是不是最近常下雨所以你总是心情不好的样子啊顺圭——」
「什麼时候你才要告白？」嗓音太轻，倏忽间飘荡在泛著潮湿气味的车内，李顺圭停下动作，问道。
她的伤好了，秋天也过去了，她替崔秀英挑好的小项鍊与卡片仍安静躺在包装精美的礼盒里未有任何动作，怎麼会，每一天都宛若是凌迟，望著没有结果的告白幻化成各种崔秀英口中与黄美英相处的日常一次一次刺进心里，明明毫发无伤，李顺圭却越来越想逃。
崔秀英一愣，不知道是这座城市被笼罩在冬日湿润里所以连呼吸都变得忧郁潮湿，还是李顺圭笑起来可以暖了一整个冬天的眼底不再绽放所以一切都变得寂寥，总之对於告白，只是在这之前，李顺圭永远抢先一步捣进思绪深处。
「呃⋯⋯顺圭你什麼时候有空帮我？」
「什麼时候都可以。」
「那不如这个星期天吧？嗯？」
「好。」
说完那声好，彼此再无更多对话，崔秀英低下头，扯了扯李顺圭的衣袖，「那个⋯⋯你还是很讨厌黄美英是不是？权侑利说，最近学生会要协办球赛，你把工作份量大的都给她，是真的吗？」
真的吗？
李顺圭斜倚著崔秀英的肩膀，潮湿的空气凝滞的思绪，每一样事情都再扯不起嘴角弧度，轻嗤一声，「活动组和公关组到时候得负责场内很多事情，真正执行起来很费体力，我让她去帮忙美工做海报，也许工作量大了一些，但总体说起来比起任何人都轻松，我知道你喜欢她，但你不能为了她就这样质疑我。」
早就想过了，怎麼可能爱屋及乌又宽容至此，她已经目送崔秀英的温柔远走，只是，多次开会决策的时候脑海中不经意掠过崔秀英谈及黄美英的笑容，所以心中酸涩难耐也还是被崔秀英牵著走，至於那些谣言，二年五班班长没有怕过。
只要崔秀英还相信她。
如果不是这座城市此刻湿气那样不留任何空隙的铺盖，崔秀英会发现，李顺圭从心底乃至眼里都有落寞叠聚，那麼深浓的模样。
「顺圭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问问而已。」
「你放心，这些也包含在最后一次里，要帮我就会帮到底。」
「你不要老是说什麼最后一次嘛顺圭⋯⋯」
「因为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总得学会克制，总得知道凡事都有尽头，崔秀英，我自己都知道。」包括她的肩膀她的怀抱，李顺圭清楚的很。
半天说不出话，望著李顺圭长长睫毛上覆上一层薄雾，崔秀英丝毫没有觉得准备要告白这件事情有多令人雀跃兴奋。
突然很想紧紧抱住李顺圭，很想重新定义关於喜欢两个字，可是她还太年轻。
83.
我知道你喜欢她，但你不能为了她就这样质疑我。
84.
隔天午休下课崔秀英和权侑利靠在走廊上的女儿墙发呆，屋檐掉下雨点敲起的节奏湿黏躁郁，权侑利忽然转过头，问崔秀英，「来玩个游戏吧。」
「什麼游戏？」
「我问你问题，你要在五秒之内给我答案，怎麼样？」
不能出去运动也懒得踏在湿滑地板上走去合作社的聊赖雨天，权侑利无聊的不行，索性和崔秀英玩起快问快答的游戏。
耸耸肩，转头望向五班教室里正在黑板上抄写注意事项的李顺圭，崔秀英点点头，「好啊，反正也没事。」
权侑利清了清嗓，语速略快丢出第一个问题，「如果你现在有了一百万，你最想做什麼事情？」
「买很多好吃的吧。」
「要跟谁分享？」
「当然是顺圭。」
「那如果这一百万你必须和一个人共享，而且必须三七分，你要给谁？」
「顺圭吧。」
「谁三谁七？」
「当然是她七，她数学比我好——」
权侑利伸手接下外头飘落的雨点，对崔秀英笑著说：「唉，崔秀英你完蛋了，别想著告白了好不好！」
「你在说什麼啊权侑利？」
「我再问你，你现在喜欢谁？」
「黄美英啊！」开高走低的语调被雨势遮掩的还算成功，崔秀英低下头，呐呐回道。
权侑利拉长语调哦了一声，钟响前最后一个问题问得格外徐缓，「那⋯⋯如果今天你看跨年烟火，烟火很美，你觉得在那样的夜里，你的脑海里第一个会浮现谁的脸？」
「顺圭吧，但重点是她一直以来都在我身边好不好，哪还需要从烟火里浮现啊，你问这什麼问题——」每一年跨年她们喜欢一起并肩坐在庭院旁的大露台上，一起吃饼乾喝饮料然后倒数，没有例外。
「我问这什麼问题？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吧？算了算了，等你自己开窍世界可能都要灭亡了，我不想理你了。」一边摆手一边踱步走进教室，权侑利的语重心长看在崔秀英眼里只被成千上万个问号袭来。
转身走回教室前又和出来洗手的李顺圭撞个正著，崔秀英一把揽过踉跄不稳的李顺圭，歪过脑袋瞅著很久，看不出个所以然。
「崔秀英你发什麼神经一直盯著我看？」
「我在想你的脸会不会从烟火里蹦出来。」
「又在说什麼傻话！」李顺圭还带著水气的手在崔秀英背上拍出掌印，冬天沉暗的天空下像是轻易就能微醺。

91.
以为十七个光年的距离已经够远，足以忘记误解原来也能在心底刨出一个大洞，坑坑疤疤的，可明明，她们才十七岁的年纪，哪来这麼多情绪？
不喜欢了行不行？崔秀英喜欢谁都好，反正不会是自己。
92.
权侑利说，我觉得你不是真正喜欢黄美英。
黄美英说，有人跟我说，你喜欢的不是我。
那她喜欢的是谁？
喜欢两个字是不是该被重新定义？
已经四天没和李顺圭碰上面，这个星期就快要过去了，大多时候的朝会因为大雨的关系，每一个阴雨的早晨，缩在制服里的疲惫身影权塞在拥挤的走廊上，迟到的崔秀英永远排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骈肩著湿润空气也望不见李顺圭拿著点名板的身影。
她很想很想她，想到快要爆炸。
还欠她很多句对不起，欠她一场电影，欠她⋯⋯
思绪正自沈落，权侑利趁著排在最后一排的地利优势，转过头对崔秀英说：「跟李顺圭说你失恋了没有？跟李顺圭告白了吗？我看你再不快一点，她有可能要被金泰妍抢走了哦——」刻意拉高的音调与雨声浅浅交叠，有些破绽，但心急的崔秀英听不出来。
「金泰妍？不是听说她跟某一个女生告白了吗？」
「你怎麼能知道那个女生不是李顺圭？」郑秀妍说过了，音调尽量提高，尤其是尾音，增加悬疑以让听者心里摇摆动荡，郑秀妍还说，这是积德的一种，大概等同於五支嘉奖。
如果生活也能像漫画一样充斥各种辅助图案，此时此刻，没有雷电交加的阴雨绵绵里竟也在崔秀英头上降下一道闪电，所谓晴天霹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你说金泰妍跑去跟顺圭告白？」
「有可能。」
「她没告诉我！」怎麼可以这样！她们是认识十七年的好邻居！
「你又是骂人家还误会人家，她都伤心死了哪会跟你说啊，笨！」推波助澜，权侑利想，怎麼样都挺有意思的。
认识十七年的李顺圭，会让崔秀英看见她撒娇皱起鼻子的模样，偶尔也有假日睡得东倒西歪披头散发舍不得起床，赖在自己被窝里的样子，可是崔秀英从没看过李顺圭真的哭过，半滴眼泪也没有——
更别说太细微的伤心堆累在眼角的时候。
伤心？伤心的顺圭？伤心怎麼会等於顺圭？
其实她早就看过了，只是未曾察觉，总把好几次转身的背影任意弃置，忘了追溯更忘了相拥，那些深蓝色的暗尘早已占据心间，无关痛痒的滞留，只是酸涩多了一点点。
怎麼办——
93.
如果，顺圭有一天不是她的了，她会死掉吧，崔秀英想。
94.
朝会结束以后人潮散的太快，灰暗天色里像是流动的潮水氾滥开来，崔秀英掠过人群跑到二年五班门口，早已经知道崔秀英来意为何的同学说，李顺圭今天一整天都要帮忙在体育馆帮忙比赛，请了公假，不过状态不太好的样子，还是少惹为妙。
转身刚好瞥见带著李顺圭点名板走进后门的金泰妍，连忙挡住对方去路，「顺圭的点名板怎麼在你手上？她在哪？我要找她——」
「她？她不想见你，看不出来吗？再说副班长帮班长拿东西天经地义，邻居同学你只会害她难过而已——」金泰妍勉强抬头才能和崔秀英对上眼，下颚弧线仰起好看弧度，语气隐约带刺。
「我跟顺圭认识十七年了⋯⋯」
轮不到你来评断这几个字没说出口，又被金泰妍截断。
「可是你真的了解她吗？上个星期日下著雨，天又那麼冷，你怎麼忍心放她一个人在大雨里等人，崔秀英你⋯⋯」
转身只看见李顺圭那麼喜欢的她，白色帆布鞋在潮湿的走廊踏出水痕，一路往体育馆跑去。
金泰妍倚在门边叹了一口气，她话还没说完呢，人怎麼就跑了。
李顺圭留了很多伤心难过在背影里，在她向来不愿轻易拧起皱折的眉间，是她的顺圭藏得太好，还是自己太迟钝？
95.
你怎麼忍心放她一个人在大雨里等人。

100.5
最糟糕的不是数学粗心算错了，也不会是学生会任何一个程序出了纰漏，而是决心把所有关於崔秀英的事情都归在下不为例之后，昏昏沈沈就著雨声睁开眼，发现自己醒在那个人的房间里，身上还穿著她的宽大睡衣，好像从未真正逃开似的。
撑起身的瞬间，额上略沉的毛巾滑落，对上崔秀英轻声开门入内的眸光。
「现在几点了？」李顺圭喉咙肿胀，硬扯在房间里的嗓音几乎不成调。
崔秀英瘪著嘴，顺势坐在床沿边，指了指墙上的时钟，「中午十二点了，我妈说等等就能吃饭了，帮你熬了粥，多少吃一点。」
十二点？
病到昏头的李顺圭猛地抓住崔秀英的袖口，「十二点？十二点你还在这里做什麼⋯⋯」
急忙掀开被子又被崔秀英压了下来，耳畔轰鸣声响伴随额角疼痛一阵一阵，李顺圭瞠圆了眼，掌心被崔秀英紧紧握住。
「病傻了喔？今天星期六，不用上学，不要那麼紧张，先躺著吧——」
「为什麼我在你房间里？」硬是被崔秀英压回床榻，热度尚未散尽，触目所及恍惚的可以，李顺圭愣了好几秒，才终於挤出第一个问题。
耸耸肩膀，崔秀英轻撩起李顺圭额前汗湿的发丝，「你爸妈不是出差了吗？昨晚又没在你书包找到钥匙，所以就把你带回家了，反正你家跟我家也没有差别，那麼在意做什麼，好好养病比较实在。」
闻言，通红的双颊微微鼓起，李顺圭拧著崔秀英的衣角，又是慢上几秒后的反驳：「怎麼会没有差别⋯⋯」她既然不是她一个人的，从这个空间扩展至这个家，也不会是的。
「都十七年了。」怎麼会有差别？可是又怎麼可以因为没有差别就忘记其实真心还是存在些许不同，於是崔秀英望著李顺圭拧眉睡得一点都不安稳的模样，自责一整夜。
「可你都喜欢别人了。」
沈默与声沙嗓音平行交织，崔秀英眼底望了一夜也没能让雨水冲刷殆尽的情绪渐浓，却只浅浅一层附在眉眼之间。
十七年了，才终於找到拥抱的深度原来应该这样。
被崔秀英搂进怀里的李顺圭很长一段时间再次过了热，一部份来自体内高温，至於另外一部份，还是崔秀英，太多事情的答案都是崔秀英，因而无需再深思什麼。
「没有别人——」
雨声饱满在窗棂上敲打，李顺圭一时失了神，只能任凭大雨一路滂沱进了心里，总要慢上几秒才能反应，「崔秀英⋯⋯可是黄美英⋯⋯」
「没有，从来就没有黄美英，对不起，顺圭对不起。」崔秀英语调温柔如水，柔软勾引出李顺圭眼角每一分滞留多年的水气。
「崔秀英那你到底喜欢⋯⋯」
「喜欢你，只喜欢你。」
轻易拧断小邻居沙哑微弱的音调，崔秀英一点也不厚实的掌心轻轻在肩膀上拍出柔缓节奏，确实心急，毕竟有些东西已经悬宕多年，她竟拖到了今天才能明白。
「所以，李顺圭你⋯⋯」
不要走。
短短三个字消弭在楼下母亲喊著可以吃饭了的语调里，缩瑟回喉间，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拳，说不出口，却不能不面对。
趁著李顺圭睡著的时候母亲曾说，这事情早在开学没多久后就定下，听说顺圭和家人也争执许久，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不在少数，不知道事情怎麼样了，只大概知道顺圭的父母心意坚决，仍决定移民去国外，正巧顺圭的二姐在那边念书，也方便照顾。
所以，那些最后一次，也是因为这样吗？
被母亲特例允许可以不用在餐桌上一起吃饭的崔秀英和李顺圭，对坐在房间地毯上的小桌前，崔秀英无心搅弄著碗里汤匙，像是才正要面临世界末日。
如果离别早已蛰伏许久，为什麼向来乐天知命与人无争的崔秀英第一次觉得慌，恐怕要用更多的时间深思才会知道，后者之所以成立，前提是身边要有一个李顺圭，那个比自己矮上许多，抱在怀里柔软得像是绒毛玩偶的小邻居，怎麼可以说再见。
思绪随著窗外雨点流动，崔秀英支著颐，嗫嚅著嗓，「那个⋯⋯顺圭。」
「嗯？」
「你最近有没有什麼事情瞒著我？我是说，比如你和家人吵架了，什麼的——」
李顺圭索性搁下汤匙，摇摇头，她说我吃不下了，没胃口。
？
「李顺圭你没骗我？」
「没什麼好骗的⋯⋯我等等会打电话请锁匠来开门，你要忙的话就自己去忙，不用管我。」一起跟著这座小城阴雨连绵的目光懒懒一抬，李顺圭拢了拢崔秀英罩在自己身上外套，是真的有点害怕，若再不走，她会以为崔秀英说的都是真的。
譬如崔秀英没有喜欢黄美英，譬如她说她只喜欢自己——怎麼可能。
汤匙忽然啪的一下重重落在小桌上，崔秀英圆圆的眼睛掺著佯装的怒气，「什麼叫做不用管你，你看我没在你身边你就病成这样，我当然要管你，我们都在一起十七年了。」
轰鸣声不断的耳畔遗漏崔秀英语句里本该拿起红笔画圈的古怪，崔秀英说，在一起，十七年了——
还来不及整理昏沈脑袋里的任何一点思绪，只能眼睁睁望著崔秀英凑到自己身边，把剩下小半碗的粥一口一口喂进嘴里。
她说昨天量出那温度我差点没把温度计给折了，李顺圭，我会照顾你，但你也得好好保重自己。
恍惚间，日光微弱的室内散入浅浅薄光，逆著细小光芒里的崔秀英，像是一夜长大，彷佛这样的她，可以再偷偷依靠更多个十七年。
李顺圭真的病傻了吧？
「崔秀英⋯⋯」
一边收拾小桌上零散的餐具，崔秀英掌心抚上李顺圭为热的额，「嗯，等等吃完药再睡一下，很快就会退烧了，我先把东西收下去，顺便去拿药过来。」
「崔秀英⋯⋯」
「李顺圭我喜欢你，不用再问了，就是你。喉咙发炎那麼严重就不要说话，声音难听死了——」崔秀英宛若杂耍特技般的捧著碗盘下了楼，再拿著一小包红红绿绿颜色鲜艳的药丸和温水上楼，李顺圭也还是愣在那里。
缩成小小一团的模样，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定义喜欢的能力早就被岁月稀释得透明无从查证起，李顺圭弓著腿，双臂紧紧环住自己，从没想过那颗隔了十七个光年那麼遥远的星，有一天竟也能落在身边，所有光辉熠熠只为自己。
真的能只为自己吗？
接过药丸，分了好几次才艰难和著温水吞下，李顺圭蹙紧眉心，扯著崔秀英的衣角问得小心翼翼，「崔秀英⋯⋯别人生病了你是不是也会这样担心？」
接回水杯，崔秀英长长的睫毛圆圆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颊边圆润鼓起，脸部线条温柔起伏，是李顺圭用十七年的时间也学不会放弃的，世界上最好看的容颜。
她说拜托，我忙得很，要帮你送书包、送早餐、还要带你回家，哪有时间管别人？我只喜欢你，只担心你，所以乖，等等去床上躺好，病好了我再带你去新开的餐厅吃好吃的。
以为青春只须挥霍，所以从没想过，能在十七八岁的年纪定下往后数十年生命里恒常不变得她，原也是生命里最幸福的事。
一向把班上同学管得服帖无比的二年五班班长，雨势渐渐消停的周六下午，扯著崔秀英的衣角，掐出皱摺，不肯入睡。
「快睡，我不信你现在不想睡——」
「崔秀英。」
「嗯？」
「这些年，我是故意不带书包的。」说完这句，小邻居把自己整个蒙进被窝里，嗓音闷哼有些收音不清。
「我知道——」
很多事情早就知道，很多事情却到现在才明了。
崔秀英起身拉上窗帘，坐回床沿，拉开被子，红通通的双颊像两颗很小很小的苹果，「别人没带书包我才不管呢，这样听懂了？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好。」掌心偷偷伸出温暖被窝勾住崔秀英的食指。
＊
锋面终於远离，又开始每天都忘记带书包的李顺圭和每天坚持送书包和早餐的崔秀英生活没有什麼不同，只不过某对邻居交往了，某对冤家误打误撞也在一起了。
母亲数次问崔秀英关於顺圭对於移民的意愿究竟如何，她说那可是顺圭妈妈拜托你问的，你和顺圭到底年纪相仿，谈起事情来想法比较接近。
崔秀英一贯耸肩，说是如果李顺圭想说就会说了，她不需要问。
其实心里怕的很。
母亲说，也许这个学期还没结束顺圭就会提前走也说不定，顺圭的父亲顺利调派到海外的分公司，如果交接的顺利，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只好在漫长的冬天紧紧在回家前的玄关下紧紧抱住李顺圭。
「崔秀英你放开我，别这样抱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顺圭顺圭——能不能不要走？」
「走去哪？」去哪？这座小城就这麼大，她除了很想走进崔秀英心里以外，哪也不想去。
不下雨的冬日夜晚，夜晚冷风贴在肌肤上，氤氲模糊水气，崔秀英细细的胳膊总是圈拢灼重的怀抱：「妈妈说，你要移民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诚如所有可预见的情节，那一个晚上，李顺圭轻轻推开崔秀英，她说傻瓜，回家吧。
没有是与否的答案，没有正面回应。
李顺圭几乎仓皇躲进门后，转身看见客厅沙发上早已等待许久的父母。
是不是所有爱情就算甜蜜也挨不到甜腻，总在两个向度之间无端渗入酸涩？
人生本就不是一段多长远的旅途，青春更显得短促，崔秀英踏在铺成小道一路蔓向街外的石板上，隐隐约约像是听见李顺圭在哭。
怎麼了？
没事吧？
顺圭你回我短信好不好？
始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的夜晚，崔秀英望向书桌前的小角窗，透著夜色的窗格里，能看见李顺圭的房间，黑漆漆一片，沉暗阒寂。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顺圭真的要走，自己应该怎麼办。
想过是否跟著顺圭远走，或者留在这里等她，可是青春里的爱情只有并肩或者相拥才是最心安的距离。

＊
本来就不该存有太多曲折的爱情落在青春里只是序曲，周四早上听不见李顺圭点名声音的操场上，崔秀英数次回头张望，只看到点名版落在金泰妍手上。
权侑利说你们两个该不会又吵架？
崔秀英说没有，如果能够在一起吵架至少也比现在幸福。
你说什麼啊崔秀英？
左边的郑秀妍猛地重重拍了权侑利一下，痛得惊呼出声，站在前面的班导甚至走过来关心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只好摆手，说有只大蚊子咬了我一口，没事没事。
想当然耳得面临第二是重击，躲不开也不能躲。
郑秀妍说李顺圭要移民了这事情全校都知道了你的资讯是有多落后！
不是没有想过，资讯如此发达，千山万水也能紧缩在一小方格里传递所有心事，可是只有掌心与拥抱的温度才是真实的，崔秀英没那麼伟大可以任凭爱情被拉长了数千公里的距离。
叹了一口气，崔秀英低下头，偷偷摆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
接到母亲像是花了很久时间才传送出来的讯息写著：「好像等等十点的飞机呢。」
在这之前，和李顺圭的生活日趋沈默，还没学会亲吻的她们，花很长的时间相拥对望，李顺圭只不停在崔秀英熨烫出整齐直线的制服上，乐此不疲折出皱摺。
除此之外，绝口不提离开或者留下。
青春本来就不会太成熟，崔秀英却没有学著偶像剧里的主角一样，放下一切冲向机场，在大理石地板透出闪耀光芒的候机大厅里来回奔窜或者嘶吼。
她和顺圭已经在一起十七年了——
离开还是留下，放手还是继续喜欢。
李顺圭在前天晚上用崔秀英制服上一片濡湿的泪光写下答案，那样晦暗不明，她们的未来像是快要看见结局提前到来。
怎麼办？
＊
只不过在早上十点三十五分收到手机里传来的讯息这样写著：「忘记带护照了，带我回家吧，在第二航站。」不需要帮她送护照了，把她带回家就好，只要这样就好。
李顺圭是故意的，崔秀英是知道的。
崔秀英不知道的是，李顺圭究竟用什麼样的理由屡次抵抗父母强硬的逼迫，虽然抵抗终究无法与逼迫共存，但是没有关系。
＊
崔秀英说她会帮我送一辈子的书包，我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