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温室里结满粉色雏菊的软垫,
婴孩们被自由飞翔的玩偶抱在怀抱里,咯咯笑着,吐泡泡。
黑猫玩性又起,作势要扑,忽地撞上玻璃好狼狈,
她有些着急地绕着玻璃走了几转,才知道自己出了糗。
回头看医生,她忙舔爪,作出镇定自若的样子,理毛洗脸。
医生忍笑撇开头,只装作没看见。
待猫儿不羞了,她呜喵一声跑上前。
「我先走一步!」她兴高采烈。
医生刚过拐角,却看黑猫撞见狗似的,膨着尾巴,
咧牙,耳朵平贴脑后,嗷的怒吼。
原是这层楼布满粗如碗口的塑料管子,垂在地上,水声汩汩。
小猫儿以为是怪物的喉管吗?
蹲下来,他用指腹挠她的下颔,
黑猫也舔舔他的手指,医生笑道:「好痒哪,小黑猫。」
猫儿抬头,眼瞳圆而亮,说:
「咱好喜欢医生,所以才要记住医生的味道嘛。」
走进病房,四处摆放着大型的玻璃缸,水草无力的飘着,有些寂寞。
鱼儿却不怎么游动,只是躺在鱼缸底部,水草碎片混着的砂砾。
沉在缸里,慌乱的转动银色眼珠,偶尔拍动鱼鳍。
鱼儿每吐泡沫就得阖一下嘴,像喘不过气似的。
医生凑近鱼缸,端详他们褪色的鱼鳞,
安慰似的说,「这几天水温不错,撑过去存活率就很高了。」
鱼儿像要流泪似的睁着眼睛,
对探头过来的黑猫,吐出珍珠色气泡。
「它说,想赶快离开呢。」黑猫疑惑的问,
「鱼儿离开水,那还能活吗?」
「那是不行的呀,您的家人还在努力,您怎能放弃呢?」
医生把手掌贴在玻璃壁上,重重的摇头。
鱼儿挣扎着抽动了下鱼尾。
另一边,有条半尺的狞绿大鱼双眼一翻,露出灰白的鱼肚,浮上水面。
医生连忙赶过去,伸手拉下墙上的拉杆。
通电的鱼儿剧烈的抖了起来,强迫心脏活动起来,
它的眼珠缓缓归位,再度沉回缸底的砂砾。
有些哀怨似的翻眼瞪着水面,
鱼儿无意识的呓语,尽数散落为水中的气泡。
在记录板上,没撑过去的鱼缸位置都打了鲜红的叉。
医生叹息着,阖上了板子。
「看样子,夜巡也差不多到结束的时间了呢。」
他把记录板轻轻纳入怀中,缓步向楼下走去。
将记录板放在无人大厅的座椅一角。
他抬手看表,却见指针,悄悄在午夜前十分钟驻足。
***
步下阶梯,这里原是地下室,
医生抬头望去却没有了遮蔽,竟是个天井,被冷凉的月色浸的透明。
生锈的金属抽屉半开,成片停驻的萤火虫在门锁转开时,
展翅,投入夜空,开始实验自己的新躯壳。
黑猫坐在他的脚下,绿眼荧荧依旧,像是暂歇的流萤。
「你也跟着来啦。」
蹲下去搓揉她的耳朵,他露出一丝苦笑。
「怎么啦,去玩吧。小猫儿。」
夜风吹拂她的毛皮,又一个光点,从她耳边窜过。
黑猫迟疑的看看他,从医生脚边溜过去了。
渐渐的她忘却了烦忧,专心一志的,只管捉她的萤火虫。
这样玩了一夜,她一点倦意也无,
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
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活物吗?
医生有些叹息。
走向一人高的金属抽屉柜,用力一拉。
自己眼眸紧闭,无血色的躯体,赫然出现在抽屉里。
「看!好多光点呢!」黑猫惊呼,
回头,看见医生,她照例又蹭到他腿边。
他却默然无语,只仰头看天井里那一轮月。
「医生...?」她有些不安的问。
他弯腰,将她举到与视线齐平的位置。
「小黑猫,你只是睡了一觉,赶紧回家吧。」
他对猫儿这么说道。
「我不要!」黑猫哭了。
「为什么要露出奇怪的表情呢? 医生?」
「这里是死者的场所。
你只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
是时候该回去了。」
黑猫颤抖着猫须,却没再说出人话。
无声落地,她扬起尾巴蹬上矮墙。
短促的喵了一声,黑猫回望,转眼便消失了。
医生苦笑着,在夜空下摊开自己雾似的掌心,让月光漏下。
些许萤火虫已在小试过飞行后,回到了天井底部,
有些眷恋的,它们在自己已经不再呼吸的苍白脸孔边,敛起薄翅。
他离开了停尸间。
医院廊外,水泽清浅,打苞的白莲映着满月。
萤火停驻在荷叶上,再一眨眼,他看见,
是无数悬灯的小舟,向漆黑的水平线,静寂的划去。
「还不能走呢。」他喃喃的说道。
破晓前的空气是凉而澄净的。
医生惊讶的听见,雪白莲花簌簌的花拆。
天边浓郁的紫,渐渐消融。
晨曦一瞬间,将满河的白莲,染成赤金的火荷。
日光里,中庭再无一物。
悬在铁栏杆上的朝露,坠落地面。
***
戴着塑料手套的人们把黑猫从铁丝网的箱子里抱了出来。
猫儿卧躺在冰冷的手术台,有些不安的垂下尾巴。
针头扎进毛皮下,将睡眠【poisone】注入她的血管。
晕眩。又冷,又热。猫儿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失去力量。
阳光多么好啊,可惜她来不及再晒一回。
好怀念堆满纸箱的暗巷,还有梦里夜晚的医院。
她还来不及告诉医生,她很喜欢他呢。
猫儿假寐似的缓缓阖上眼帘。
意识朦胧之际,她感觉到了医生冰凉的大手。
依旧一身白衣,站在手术台边。
医生半透明的手轻轻抚过猫儿的头颅,以及没有了心跳体温的身躯。
「该醒啰,贪玩的小猫儿。」他说。
窗外,水声泠泠,
今夜的月,是略为清瘦了点。
「是时候该走了。」
月光下,黑猫扬起尖耳,轻盈的跃上他的肩头。
一起走进漆黑的回廊,水流舒缓漫过,
覆面的船夫撑篙,来到渡客之前。
「时辰到了。客官。」那船夫说。
白衣的他身边,是少女微撩玄色衣袍,登船端坐。
黑暗里唯见她碧绿的眸子,幽幽的光。
揭起帐幕,船身轻晃,涟漪静谧而轻柔。
舢板,亮起一盏灯。
在夜里划过,往生者不知晓的渡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