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终结
“豁上性命和死亡与敌人一较高下，内心高尚又谦和，没有怨恨，在上帝面前什么也不贪求，只祈求雅克肖和雅克肖人的自由……”
他用手拂过那本纸页泛黄的笔记本，深深叹了口气。
“只祈求雅克肖和雅克肖人的自由……”
他望向了窗外，那里，有一片橡树林。
那是他特意为他栽种的。
不过他从来都不知道吧。
橡树……
他沉吟。
也许，也许……
也许下一秒就可以前往另一边与你相见了。
上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呢……
很久很久了吧。
不过我一直有看你的画像，所以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样貌。
那样出众的样貌……
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次见到，你飞身上马后转过头来对我那鼓励的微笑。
还有，还有你那双灰蓝的眼。
很坚定，给人一种安全感。
杜诺瓦，哦，杜诺瓦。我的老朋友……
他重又拉下了窗帘，在空无一人的寝室里踱步。
柔和的烛光，衬得华美的空间十分祥和。
杜诺瓦……
也许我该叫你杰克？不，你从来不喜欢别人那样叫，除了那个西利维亚的农家女。
那个名字完全是被你所憎恶的啊。
但为什么，你却允许她那样称呼自己。
或许是因为你们都是西利维亚人，也许不是。
不过那一次，你也拒绝了我，不是吗？让·杜诺瓦。
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吧？那种违背道德的人，虽然被冠以“私生子”的名号。
“没有关系哦，当年驰骋天下的尤里·埃尔维特也是私生子。”
幼年的他，如此确信地安慰道。
“所以的话，我，安德，相信杜诺瓦会是一个优秀的人。”
“嗯……”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露出焦虑的神色。
“安德？”
“我在。”
“我没想到你会是……”
“会是王太子？”
他还记得自己当年的胆小无助，根本就不像是王室的孩子。
“呐，是啊，毕竟所有见过的王室的人，都是那种意气指使的讨厌家伙。”
“而且，还没有才华？”
他记得自己在人生最初的二十年里，只能够和他正常地说话。
“啊，啊，这样说的话……没有关系吗？”
金发碧眼的少年开怀大笑。
“当然没有。”

他似乎还能够从墙壁上的画像看出那人年幼时的影子。
“喂……”
“什么？”
“那个……以后我要是当了雅克肖的王，一定会让你成为仅次于我的存在！”
小小的身躯大声喊出了这样一句话。
后者略作思衬后，很认真地问。
“仅仅是这样？”
少年刚刚燃起的雄心就这样被扑灭，显得很是沮丧。
“你觉得我不配？”
他把头埋下小声地啜泣起来。
却没想到很快就被人拎住了衣领，强迫自己抬起头来。
“呐，我说，你小子那么有天分，至少也要抱着‘成为世界之王’这样的心态吧。”
还噙满泪水的眼睛委屈地对上了那深澈的灰蓝。
“哇呜呜……”
于是后者赶忙松开了手，语气是满满的关切。
“喂喂，作为一个未来的王者，只是会哭可没有用……别别，我错了，您别哭了……”
后来，他们一起躺倒在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空。
几丝云，漂浮在蓝色的背景下。
回不去了。
他掉转过目光。
他推开了沉重的门。
迎面而来的阳光刺得他真不开眼。
“笨蛋安德，要记得每天对着清晨的阳光告诉自己可以做到哦。也许你在言辞外交方面还有待加强，但是，你在其他地方的天赋可是难得的！我，杜诺瓦，相信你一定会成为那个站立在历史顶峰的王！”
奇怪，什么时候开始莫名其妙地听到那人以前说过的话。
好像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吧。
也是该抽空去看看吧……
他会喜欢现在自己的这个样子吗？
安德九世，征服者安德九世。
杜诺瓦，让·杜诺瓦……
“上帝啊，那真是个糟糕的名字。杰克！随便走到大街上，喊一句‘嘿，杰克！’保管有一打的人转过脑袋来。”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他的暴怒。
“没事，反正也没人敢这么叫的，是吧？”
他试图抚平他的激动。
“无畏无惧的杜诺瓦，仪表堂堂的杜诺瓦，战无不胜的杜诺瓦，所有女人心中的白马王子，一个漂亮俊俏的私生……”
“私生子！”
他有些生气地嘟囔。
“额，啊，但是……”
他有些为难地低下了头，没有了言语。然后，他感到背后贴上了一层温暖，腰间也多了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紧紧束缚着。

“安德……噢，安德。抱歉，没有我在，那些老家伙又欺负你了……”
他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不，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会一直为我而战的对不对？不过我是这样的无能，连军队最起码的粮草都……”
“没有关系。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王的，相信我，相信杜诺瓦的判断。”
“前线很吃紧，对吗……”
腰间的力度又加了几分。
“我会解决掉他们的，我会把他们一个不剩地驱逐出去的！”
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他的恼怒。
“少女死了。”
他异常平静地说。
“是啊，死了。”
他近乎迷幻地重复。
“听着，没有她，我们也一样能够拿下所有剩下的领土。”
“没有她……”
他依旧是在无意识地重复。
“听我说……”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
在他的面前，是奔走忙碌着的侍女与侍臣们。
他满意地看着他们工作，却突然想起自己的健康状况来。
是啊，这几年，真是每况愈下啊……
他摇晃下脑袋，想努力摆脱这个想法，但是没有用。
他妥协了。
他开始缓缓地向前走去，所有人都谨慎而恭敬地退到一边，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如果能够，能够完成……
他的心脏此时剧烈地跳动起来，却又忽而像是紧缩了一般让他透不过起来。
那人死的时候，要比这个痛苦的多吧……
疼痛不断地袭来，一点一点地增加，他还能够听到其他人焦虑而担忧的呼喊——只是听起来焦虑而担忧吧？
疼痛渐渐上升到了极点，突然放弃了对他的进攻，慢慢消退了，他看到了浮现在眼前的那片虚幻的白雾，里面飞速地闪过了杜诺瓦与安德——杜诺瓦公爵与安德九世之间的一幕幕。
一阵平和安详的宁静感流淌过他的身体。
他没有什么感到不舍的。
他就要看到杜诺瓦了。
看到那个和自己同年出生却又比自己成熟数载的老朋友。
只是……朋友？
不，不是朋友。
他能感受得到，他能感受到他们之间非同一般的情谊。
现在，安德，要去找杜诺瓦了。
所以，杜诺瓦你要快一点准备好下午茶啊。
就像那天下午一样。一样。

番外二：北方
“不……”他用手捂住了嘴，鲜血却还是抑制不住地从喉中涌出，透过指隙渗出来。他感到一阵恶心的眩晕，身体不住地向前倒去。眼见着便要全身跌倒在地上，他用另一只手支撑住了身体，就这样半跪着喘息。
完全透不过气来，甜腥味溢满了整个口腔。努力想要将视线模糊的双眼对上焦距，却无论怎样也做不到。算了，既然注定要死的话，少一些痛苦岂不是更好。自己的头发现在怕是已经凌乱了吧？不，管不上了，难道这有什么重要的吗？
总感觉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
童年的场景一闪而过，他想，如果自己伸出手的话，甚至能够触碰到幼年的他。能够不嫌隙我的出身的，只有你一个人吧……他竟然是痴痴地笑了。向前望去，王座上那熟悉的王，早已不是那年躲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了。
他的眼前，那个少年飞速地成长着，从自卑沉默的王太子，到胆小怕事的新国君，最终的最终，经过血的洗礼，成长成了那个铁血无情的君王，成为了国家的骄傲……
幻象中的身影和王座上冷冷射过来的眼神渐渐契合，他却依旧微笑着，微笑着看着回忆中，他从他身前站到了他的身后。
您还是恨着我的，对吗？
对的，您当然恨我。
一个西维利亚贵族的私生子，又有什么资格当您王国的摄爵，而与之年龄相仿却血统尊贵的您，却只能够受领主的剥削与恐吓？
并且，那个私生子还收复了因您的祖先尤其是您的无能而丢失的领土，受到万民的青睐与盛赞，而您，却在那段日子里，不仅连粮饷都替我们解决不了，还欠着贵胄世族们不知多少银两……
他们还以为是您把少女逼上了绝路，还对她的生命危险置若罔闻……
那个西维利亚的农家女，那个为我们在最阴暗日子里拨开阴霾的少女。
福特·德·法兰克福元帅几乎要恨透了您。
没有关系，不是还有臣下吗？
在臣下眼里，陛下永远是个孩子，需要臣的照料。
作为一个王者的臣下的荣耀，臣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即使是在您——安德九世——征服者的名号被传颂的时候。
您恐怕也不愿一个比您还年幼的孩子如此功高吧？
您也应当知道，您的战绩，都是臣的功劳吧？
狡兔死，良弓藏。
臣本来以为，这一切的一切，您其实都不在意的。
现在，臣开始承认，臣的判断错了。
不过，臣并没有后悔。因为从看到陛下的第一眼开始，臣就知道，陛下是值得臣效忠一生的人。
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呢，是痛到了极致吧。
其实臣真的很想说出上面那些话呢。
但臣最想说的话，却一直留到现在还未说出口。
傻瓜安德，我杜诺瓦，可是一直一直就喜欢着你啊。
也许是爱吧。
不是那种兄弟之爱，而是……
你不会不知道伊斯达尔大帝。
我们的相识就是因为他。
从你说的那一句话中，我就认定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君主的。
不过看起来，臣是无法追随陛下，一同去看那世界尽头之海。
波赛尔提那。
但是，只是继承前人的理想，并不好呢。

所以，臣说过，臣要带您去那最北边的地方。
那里终年覆盖着雪原……
那阳光下的雪原，静静地闪烁着光辉。
那诺德洛斯的雪啊。
最后，他的身体晃了晃，绵软地倒在了地上，唇边还挂着笑意。
我的王，臣愿为君而往，为君而亡……
我的王，臣愿以臣之鲜血，为您的征服铺路……
他的眼睛，始终是朝着王座的方向。他最后看到的，是一片金碧辉煌。
他就这样漠然地看着。
数十只长矛，一齐从那个将领——那个公爵的身体中拔出，鲜血喷涌而出，将原本鲜红的地毯染上了更为凝重的颜色。
他看着那个人捂住了嘴，看着鲜血肆意妄为地流淌。
他看着他将要倒在地上，却又不甘地支撑起来，灰蓝的眼眸温和地凝视着自己，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他想哭出来，但眼睛却异常干涩。
怎么回事，自己以前可是动不动就要哭的啊。
也许是是真的成长了。
“你只要自己肯跳进壕沟，泡在齐腰深的烂泥和血水里，迎着石块和滚烫的沥青爬上梯子，率领着部队勇往直前，就一定会取得胜利。”
他还记得那天他无比信任的笑容。
“就不怕我搞砸了吗？也许我会第一个中箭，然后被狼狈地抬回来，或者被你们花重金赎回来；也许我会死的很惨；也许……”
他按住了自己的肩膀。
“不会。”
他坚定的目光让他不敢直视。
“相信自己，也相信我，一定不会。上帝会保佑你的，少女也会。”
他嗫嚅着说：“可是少女被科隆人烧死了，我却无能为力。”
将军英俊的脸庞笼上了一丝阴沉。
他真希望当时自己能够再勇敢一些，而且，不要再提到她。
那人在想什么，他从来都不懂。
他只知道，他对他的做法，是满意的，而且，是盼望已久的。
你的小安德已经长大了。
他挥了挥手，让那些卫兵都退下。
你的小安德，已经会熟练地耍手段了。
你高兴吗？
杜诺瓦。
我们明明年龄相仿啊。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每次我都只能够躲在你后面……
我明明已经很努力在做了啊。
你永远都比我优秀吧。
如果你当这个王，恐怕大家都会更加欢迎的。
是啊，结束了这逾越百年的战争的英雄，少女德玛坚定勇敢的战友，雅克肖王国的摄爵，连西维利亚贵族的私生子这个名号，也为你添上了异彩的光环。

也许你应该发动政变的，这样大家都好受些。
王缓缓踏过了凝固的鲜血，暗红的污秽上静静躺着那个才华横溢的将领。
他摘下了雪白的手套，轻柔地拭去了他脸上的血迹。
他不敢看他身上的千疮百孔。
他偶然对上了那双明明满足却又不舍的灰蓝色的眼眸。
他即刻撇开头来，颤抖着合上了那双眼。
他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他浅金色的头发。
如果只是看脸部的话，除了唇色异样的惨白外，他觉得他就像在沉睡。
而视线不自觉地就转到了他的上身。
他的心竟然开始颤抖。
怎么回事，明明刚才下令的是自己，而且也是亲眼看着他们动的手……
他的脸上终究还是滑过了一道冰凉的曲线，滴落在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上。
他忽而有些希望那些童话故事是真的。
也许，也许能够救回他呢。
他想。
“永远也不要相信童话，但是，你可以相信我。”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他的声音。
就好像未曾离开过一样。
他在他早已冰冷的额上落下了一个吻。
“杜诺瓦！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对不对？你那么优秀，一定会从黑魔鬼的阴霾里活过来的对不对？”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记忆的片段。
他记得，那天，他在他出征前，揉着衣角异常孩子气地这样问。
“当然，不仅我会活着回来，而且，我还会带来凯旋的消息。相信我，总有一天，雅克肖王国会在你的手里，变成雅克肖人的雅克肖。所以现在，就让我先和那些魔鬼交交手吧。”
他的自信，成为他还畏畏缩缩坚守在王太子位置上唯一的理由。
他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自己变成这样了。
是啊，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变得不再信任他，变得对他猜疑而妒忌？
不，自己对他，绝对不会是那种感情……
开什么玩笑，难道自己喜欢他吗？
明明那天总算是鼓起勇气，在自己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他所希望的王者时，告诉他自己这份心意，却被他冷冷地拒绝。
“这种事情，是一个王应该尽量杜绝的吧。”
他望着城堡露台外远阔的空间，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他于是霸道地想把他拽到自己的寝室，不料他自己的手腕却被牢牢禁锢住。
“伊斯达尔大帝不也是这样的吗？”
他不服气地说。
“的确，但……”
他觉得他在犹豫着。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果敢的他犹豫。
“但是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受教会加冕的国王所应该做的事情。安德，你要明白这件事情的后果。”
他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走了。
安德九世一直觉得很委屈。

@蔚晓冥殇 敢就是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