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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无泪(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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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4-05-03 20:36回复
    第01章 一口箱子
    一个人,一口箱子。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在满天夕阳下,默然地走入了长安古城

    正月十五。  长安。  卓东来关了门,把这长安古城中千年不变的风雪关在门外,脱下他那件以紫绒为面作成的紫貂斗篷,挂在他左手一个用紫檀木枝做成的衣架上,转过身时,右手已拿起一个紫铜火钳,把前面一个紫铜火盆里终日不灭的炉火拨得更旺些。  火盆旁就是一个上面铺着紫貂皮毛的紫檀木椅,木椅旁紫檀木桌上的紫水晶瓶中,经常都满盛着紫色的波斯葡萄酒。  他只要走两步就可以坐下来,随手就可以倒出一杯酒。  他喜欢紫色。  他喜欢名马佳人华衣美酒,喜欢享受。  对每一件事他都非常讲究挑剔,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密计划,绝不肯多浪费一分力气,也不会有一点疏忽,就连这些生活上的细节都不例外。  这就是卓东来。  他能够活到现在,也许就因为他是这么样一个人。  卓东来坐下来,浅浅地啜了一口酒。  精致华美而温暖的屋子、甘香甜美的酒,已经把他身体的寒气完全驱除。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为了筹备今夜的大典,这两天他已经把自己生活的规律完全搞乱了。  他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任何一点错误,任何一点微小的错误,都可能会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大错,那时不但他自己必将悔恨终生,他的主人也要受到连累,甚至连江湖中的大局都会因此而改变。  更重要的是,他绝不能让司马超群如日中天的事业和声名受到一点打击和损害。  一个已渐渐成为江湖豪杰心目中偶像的人,无论做任何事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卓东来这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两件事,就是“错误”和“失败”。×           ×           ×  司马超群的确已经不能败了。  他从十八岁崛起江湖,身经大小三十三战,至今从未败过一次。  他高大强壮英俊,威武豪爽,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容,就连他的仇敌都不能不承认他是条少见的男子汉,绝不会缺少美女陪伴。可是他对他的妻子儿女和对他的朋友,都同样忠实,从来没有一点丑闻牵连到他身上。  这些还不是他最值得骄傲之处。  在他这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是他在两年之内,以他的武功和智慧和做人做事的明快作风,说服了自河朔中原到关东这条线上最重要的三十九路绿林豪杰,从黑道走上白道,组织成一个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超级大镖局,收合理的费用,保护这条路线上所有的行商客旅的安全。  在他们那杆以紫缎镶边的“大”字镖旗保护下,从未有任何一趟镖出过一点差错。  这是江湖中空前未有的一次辉煌成就,这种成就绝不是只凭“铁”与“血”就可以做得到的。×           ×           ×  现在司马超群才三十六岁,就已经渐渐成为江湖豪杰心目中的偶像——永远不败的英雄偶像。  只有他自己和卓东来心里知道这种地位是怎么造成的。


    3楼2014-05-03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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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  小饭铺里充满了猪油炒菜的香气,苦力车夫身上的汗臭,和烈酒辣椒大葱大蒜混合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奇怪味道。  小高喜欢这种味道。  他喜欢高山上那种飘浮在白云和冷风中的木叶清香,可是他也喜欢这种味道。  他喜欢高贵优雅的高人名士,可是他也喜欢这些流着汗用大饼卷着大葱就着蒜头吃肥肉喝劣酒的人。  他喜欢人。  因为他已孤独了太久,除了青山白云流水古松外,他一直都很少见到人。直到三个月前,他才回到人的世界里来,三个月他已经杀了四个人。  四个声名显赫雄霸一方的人,四个本来虽然该死却不会死的人。  他喜欢人,可是他要杀人。  他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要杀人。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使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           ×  长安,古老的长安,雄伟的城他,充满了悠久历史和无数传奇故事的动人风情。  小高却不是为了这些事来的。  小高是为了一个人来的——永远不败的英雄司马超群。  他带着他的剑来,他的剑就在他的手边,永远都在他的手边。  一柄用布紧紧包着的剑。  很少有人能看到这柄剑,从这柄剑出炉以来,就很少有人能看到。  这柄剑不是给人看的。×           ×           ×  小高知道已经有人在注意他了。  到这里来的第二天,他就发现有个人在注意他,一个身材很瘦小,衣着很华贵,一双冷冷淡淡好像永远不会有什么表情的眼睛,看起来仿佛是灰色的。  他看见过这种眼睛。  十一岁的时候,他几乎死在一头豹子的利爪下,这个人的眼睛就跟那头豹子一样。  这个人一出现,小饭铺里很多人好像连呼吸都停顿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人就是“总管北道三十九路大镖局”的大龙头司马超群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卓东来。  小高慢慢地吃着一碗用白菜煮的清汤面,心里觉得很愉快。  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和司马超群一定会怀疑他、谈论他、猜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相信他们一定不会知道他是什么人的。  他这个人就和他的剑一样,至今还很少有人看见过。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屋子里虽然没有点灯,外面的灯火却越来越辉煌明亮。  寒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已经隐约可以听见前面大院里传来的人声和笑声。  司马超群知道他请来观礼的佳宾和他没有请的人都已经来了不少。  他也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他的露面,等着看他。  但是他却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甚至连他的妻子进来时他都没有动。  他烦透了。  开香堂,收弟子,大张筵席,接见宾客,对所有的这些事他都觉得烦透了。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喝杯酒。×           ×           ×  吴婉了解他的想法。  没有人比吴婉更了解司马超群,他们结合已经有十一年,已经有了一个九岁的孩子。  她是来催他快点出去的。  可是她悄悄地推门进来,又悄悄地掩门出去,并没有惊动他。  出去的时候,她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           ×  司马又倒了一杯酒。  这已经不是第一杯了,是第二十七杯。  他喝的不是卓东来喝的那种波斯葡萄酒,他喝的是烧刀子,虽然无色无味,喝下去时肚子里却好像有火焰在燃烧。  他没有把这杯酒喝下。  门又悄悄地推开了,这次进来的不是吴婉,是卓东来。  司马垂下手,把这杯还没有喝的酒放到椅下,看着站在门口阴影中的卓东来。  “我是不是已经应该出去了?”  “是的。”


      5楼2014-05-03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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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通其实不应该叫孙通的。
          他应该叫孙挡。
          因为卓东来曾经在很多人面前称赞过他:“孙通的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无论什么人来了,他都可以挡一挡,无论什么事发生了,他也可以挡一挡,而且一定可以挡得住。”
          红花集外的官道旁,有家茶馆,如果坐在茶馆门口的位子上,就可以把官道上来往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孙通就坐在这个位子上。
          道路两旁的屋檐下,只要是可以挡得住风雪的地方,都站着一两个青衣,这些人的年纪都比他大得多,在镖局的年资也比他老得多,却都是他的属下。这些人虽然也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眼光极锐利,经验极丰富的好手,可是孙通无论在哪方面都比他们优秀得多,连他们自己都口服心服。
          他们被派到这里来,就因为孙通要利用他们的眼光和经验,检查每一个从红花集走出来的人。
          无论任何人,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手里只要提着个可以装得下头颅的包袱,车轿上只要有个可以藏得住头颅的地方,都要受到他们的彻底搜查。他们的搜查有时虽然会令人难堪,也没有人敢拒绝。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从“大镖局”出来的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孙通也不怕得罪任何人。
          他已经接到卓东来的命令,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能让杨坚的头颅被带出长安府境。
          他执行卓东来的命令时,一向彻底而有效。
        ×           ×           ×
          小高从红花集走出来的时候,孙通并没有特别注意。
          因为小高全身上下绝对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得住一个头颅。
          可是小高却走到他面前来了,而且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甚至还对他笑了笑,居然还问他:“贵姓?大名?”
          他没有笑,可是也没有拒绝回答:“姓孙,孙通。”
          “你好。”
          “虽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坏。”孙通淡淡地说,“最少我的人头还在脖子上。”
          小高大笑。
          “知道自己的人头还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他说,“如果还能够知道杨坚的人头在哪里,那就更愉快了。”
          “你知道?”
          “我只知道卓先生一定很不愿意看到杨坚的头颅落入朱猛手里,让他提着它到江湖朋友面前去耀武扬威。”小高说,“所以你们才会在这里。”
          “你知道的好像很不少。”
          “只可惜我还是不太明白。”小高说,“要到洛阳去的人,并不一定要走官道的,连我这个外乡人都知道另外最少还有两三条小路。”
          “我只管大路,不管小路。”
          “为什么?”
          “走小路的人,胆子也不会太大,还用不着要我去对付。”
          “说得好!好极了!”
          小高从孙通的茶壶里倒了杯茶,忽然又压低了声音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只发现了一个。”
          “谁?”
          “你!”
          小高又大笑:“如果真的是我,那就很不愉快了。”
          “谁不愉快?”
          “你!”
          小高看着孙通:“如果我要带着杨坚的头颅闯这一关,那么阁下也许就会忽然发现阁下的大好头颅已经不在阁下的脖子上了。”
          他居然还要解释:“阁下的意思就是你。”
          孙通没有发怒,脸色也没有变,连眼睛也都没有眨一下。
          “我也看得出你没有带杨坚的头颅!”孙通说,“可是我看得出你带了一口剑。”
          “你没有看错。”
          “你为什么不拔出你的剑来试一试。”
          “试什么?”
          “试试看究竟是谁的头颅会从脖子上落下。”孙通说。
          小高轻抚着他那个永远不离手边的粗布包袱,微笑摇头:“我不能试。”他说,“绝对不能试。”
          “你不敢!”
          “不是不敢,是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这把剑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小高用一种非常客气的态度说,“因为你还不配。
        ×           ×           ×
          孙通的脸色还是没有变,可是眼睛里却忽然布满了血丝。
          有很多人在杀人之前都会变成这样子。
          他的手已经垂下,握住了放在凳子上的剑柄。
          小高却已经站起来,转过身,准备走了,如果他想要出手时,没有人能阻止他,如果他不想出手,也没有人能勉强。
          但是他还没有走出去,就已听见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
          蹄声中还夹杂着一种很奇怪的脚步声,只有穿着钉鞋在冰雪上奔跑时才会发出这种脚步声。
          他刚分辨出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就已经看到一骑快马飞奔而来。
          马上的骑士满面虬髯,反穿一件羊皮大袄,衣襟却是散开的,让风雪刀锋般刮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他一点都不在乎。
          后面还有一个人,脚上穿着双油布钉鞋,一只手拉住马尾,另外一只手里却挑着根竹竿,把一个麻布袋高挑在竹竿上,跟着健马飞奔,嘴里还在大声呼喊着:“杨坚的人头就在这里,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马上的人纵声大笑,笑声如狮吼,震得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地落下来。
        ×           ×           ×
          小高当然不走了。
          他从未见过朱猛,可是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必定就是朱猛。
          除了“雄狮”朱猛外,谁有这样的威风?
          他也想不到朱猛怎么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但是他希望孙通让他们过去。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朱猛手里倒提着一柄金背大砍刀。
          四尺九寸长的金背大砍刀,刀背比屠夫的砧板还厚,刀锋却薄如纸。
          孙通还年轻。
          小高实在不想看见这么样一个年轻人,被这么样一把刀斩杀在马蹄前。
          可惜孙通已经出去了,带着一片雪亮的剑光,从桌子后面飞跃而起,飞鸟般掠出去,剑光如飞虹,直取马上朱猛的咽喉。
          这一击就像是赌徒的最后一道孤注,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押了出去。
          这一击是必然致命的,不是对方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朱猛狂笑:“好小子,真有种。”
          笑声中,四尺九寸长的大砍刀高高扬起,刀背上的金光与刀锋上的寒光,在雪光反映中亮得像尖针一样刺眼。
          小高只看见刀光一闪,忽然间就变成了一片腥红。
          无数点鲜红的血花,就像是焰火般忽然从刀光中飞溅而出,和一片银白的雪色交织出一幅令人永远忘不了的图画。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美,美得如此凄厉,如此残酷,如此惨烈。
          在这一瞬间,人世间所有的万事万物万种生机都似已被这种美所震慑而停止。
          小高只觉得自己连心跳呼吸都似已停止。
          这虽然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可是这一瞬间仿佛就是永恒。
          天地间本来就只有“死”才是永恒的。
        ×           ×           ×
          奔马飞驰未停,钉鞋仍在奔跑,跑出去二十余丈后,孙通的尸体才落了下来,落在他们的人和马后面,落在像那柄大砍刀的刀锋一样冷酷无情的冰雪上。
          然后那千百点血花才随着一点点雪花落下来。
          血花鲜红,雪花莹白。
          奔马长嘶,人立而起,穿钉鞋的人也软飘飘飞起。
          朱猛勒马,掉转马头小步奔回,钉鞋就像是一只纸鸢般挂在马尾上。
          道路两旁的青衣人,虽然已经拔出了腰刀,他们的刀锋虽然和朱猛的刀锋一样亮,可是他们的脸色和眼色却已变成死灰色。
          朱猛又大笑。
          “你们看清楚,老子就是朱猛。”他大笑道,“老子留下你们的脑袋,只因为老子要你们用眼睛把老夫看清楚,用嘴巴回去告诉司马和卓东来,老子已经来过了。现在又要走了,就算这里是龙潭虎穴,老子也一样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他大喝一声:“你们还不快滚?”
          青衣人本来已经在往后退,听见这一声大喝,立刻全都跑了,跑得比马还快。
          朱猛本来又想笑的,却还没有笑出来,因为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叹着气说:“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像孙通那么不怕死的人实在不多。”


        9楼2014-05-03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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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刀无声,剑无声,人无声,马也无声。
            因为每一个人,每一匹马都经过多年严格的训练,在必要时绝不会发出一点不必要的声音来,就算头颅被砍下,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一个人戴紫玉冠,着紫貂裘,背负着双手,走入了这家茶馆。
            “紫气东来”卓东来已经来了。
          ×           ×           ×
            他的态度极沉静,一种只有在一个人已经知道自己绝对掌握住优势的时候,才能表现出的沉静。
            茶馆里这三个人三条命无疑已被他掌握在手里。
            可是小高和朱猛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我还要再敬你三大碗,”小高说,“这三碗祝你长命富贵,多子多孙。”他还没有倒酒,卓东来已经到了他们面前,淡淡地说:“这三大碗应该由我来敬了。”
            “为什么?”
            “朱堂主远来,我们居然完全没有尽到一点地主之谊,这三碗当然应该由我来敬。”
            朱猛居然连话都不说就喝了三大碗,卓东来喝得居然也不比他慢。
            “我也还要再敬朱堂主三大碗。”卓东来说,“这三碗酒我也是非喝不可的。”
            “为什么?”
            “因为喝过这三碗酒之后,我就有件事想请教朱堂主了。”
            “什么事?”
            卓东来先喝了三碗酒:“朱堂主行踪飘忽,神出鬼没,把这里视若无人之地。”他叹了口气,“如果朱堂主刚才就走了,我们也实在无能为力。”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朱猛:“可是朱堂主刚才为什么不走呢?”
            “你想不到?”
            “我实在想不到!”
            “其实我本来也没有想到,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交到这个朋友。”朱猛拍着小高的肩,“现在我既然已经交了这个朋友,我当然要陪他喝几杯。他既然不能跟我回去,我也只好留在这里陪他。”
            朱猛又大笑:“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只可惜你们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明白而已。”
            卓东来忽然不说话了,不响不动不叹气不喝酒不说话。
            在这段时间,他这个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木头人,甚至连眼睛里都没有一点表情。
            外面也没有举动,没有得到卓东来的命令,谁也不敢有任何举动。
            这时间并不短。
            在这段时间里,小高和朱猛在干什么?卓东来既不知道,也不在乎。
          ×           ×           ×
            在这段时间里,只有小高一个人的表情最奇怪。
            从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好像他明明看到有七八只蝎子,十几个臭虫,钻到他衣裳里去了,却偏偏还要忍住不动。
            他确实看到了一件别人都没有看到的事,因为他坐的方向,正好对着左后方的一个窗户,这个窗户恰巧是开着的。
            这个窗子外面,当然也有卓东来带来的人马,可是从小高坐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从人马刀箭的空隙中看到一棵树。
            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白杨树,树下站着一个人。
            从小高的这个位子上看过去,刚好可以看见这个人。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手里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小高想冲出去,有好几次都想冲出去,可是他没有动。
            因为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决定性的时候,所有的人生死命运,都将要在这一瞬间决定,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会伤害到他的朋友。
            所以他不能动。
            他只希望那个提着口箱子站在树下的人也不要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又看见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看到卓东来笑了。
            直到这一瞬间他才发现,卓东来笑起来时也是很迷人的。
            他看见卓东来微笑着站起来,用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向朱猛微笑鞠躬。
            “朱堂主,我不再敬你了,”卓东来说,“此去洛阳,路途仍远,喝太多总是不太好的。”
            小高怔住了,朱猛也怔住了。
            “你让他走?”小高问,“你真的肯让他走?”
            卓东来淡淡地笑了笑:“他能交你这个朋友,我为什么不能?他能冒险陪你在这里喝酒,我为什么不能为你让他走?”
            他居然还亲自把朱猛的马牵过来:“朱堂主,从此一别,后会有期,恕我不能远送了。”

            烟尘滚滚,一匹马,一条马尾,一双钉鞋和两个人都已绝尘而去。
            小高目送他们远去,才回过头来对卓东来又忍不住叹息:“现在我才相信江湖中人说的不假,‘紫气东来’卓东来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卓东来也叹了口气:“可惜我知道你不会交我这个朋友的,因为你一心只想成名,一心只想要司马超群死在你的剑下。”
            小高沉默,沉默了很久才说:“死的也许不是他,是我。”
            “是的,死的很可能是你。”卓东来淡淡地说,“如果有人要我打赌,我愿意用十去博一,赌你死。”
            他看着小高:“如果你要跟我赌,我也愿意。”
            “我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输不起。”
            说完了这句话,小高就冲了出去,因为他忽然发现刚才还站在树下的那个人,忽然间又不见了。
            这一次小高决心要追上他。


          11楼2014-05-03 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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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章 奇袭

            正月十七。  长安。  清晨,酷寒。  卓东来起床时,司马超群已在小厅等着,就坐在那铺着紫貂皮的椅子上,用水晶杯喝他的葡萄酒。  只有司马超群一个人可以这么做。有一天,有一个自己认为卓东来已经离不开她的少女,刚坐上这张椅子,就被赤裸裸地抛在门外的积雪里。  卓东来所有的一切,都绝不容人侵犯,只有司马超群是例外。  但是卓东来还是让他在外面等了很久,才披上件宽袍赤着脚走出卧房,第一句话就问司马:“这么早你就来了,是不是急着要问我昨天为什么放走朱猛?”  “是的。”司马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理由,可惜我连一点都想不出。”  卓东来也坐了下去,坐在一叠柔软的紫貂皮上。平时,他在司马面前,永远都是衣冠整齐,态度恭谨,从未与司马平起平坐。  因为他要让别人感觉到司马超群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可是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不能杀朱猛,”卓东来说,“第一,因为我不想杀他,第二,因为我没有把握。”  “你为什么不想杀他?  “他单人匹马,闯入了我们的腹地,从容挥刀把我们的大将斩杀于马前,本来还可以扬长而去的,只因为要陪一个朋友喝酒,所以才留下。”  他淡淡地说:“那时候我若是杀了他,日后江湖中人一定会说‘雄狮’朱猛的确不愧是条好汉,够朋友,讲义气,有胆量。”卓东来冷笑,“我杀了他岂非反而成全了他?”  司马超群凝视着水晶杯里的酒,过了很久才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但我却想不通你怎么会没有把握?”他问卓东来,“你带去的好手不少,还对付不了他们三个人?”  “不是三个,是四个。”  “第四个人是谁?”  “我没有看见,但是我能感觉出他就站在我后面的一扇窗户外。”卓东来说,“他虽然远远站在窗外,但是在我的感觉中却好像紧贴在我背后一样。”  “为什么?”  “因为他的杀气。”卓东来说,“我平生从未遇到过那么可怕的杀气。”  “你没有回头去看他?”  “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好像特意在警告我,只要我有一点动作,无论什么动作,他都可能会出手。”  卓东来又说:“我虽然没有看到他,可是高渐飞一定看到了他。”  “你怎么知道?”  “那时候高渐飞就坐在我对面,正好对着那个窗口,我感觉到那股杀气时,高渐飞的脸色也变了,就好像忽然看见了鬼魂一样。”  卓东来说:“高渐飞绝对可以算是近年来后起剑客中的第一高手,如果没有特别缘故,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畏惧?”  司马超群忽然笑了,大笑。  “所以你也有点害怕了!”他的笑声中竟似充满讥诮,“想不到紫气东来卓东来也有害怕的时候,怕的竟是一个连看都没有看到过的人。”  卓东来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平平静静地说:“我虽然没有看见他,可是却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谁?”司马的笑声停顿,“难道你认为他就是那个刺杀杨坚的人?”  “是的。”卓东来说,:“一定是。”  他说:“这个人一定极少在江湖中走动,一定和朱猛有种特别的关系,但却绝不是朱猛的手下。”卓东来说,“这个人用的一定是种从未有人见到的极可怕的武器,可以同时发出很多种不同武器的威力。”  “还有呢?”司马问。  “没有了。”  “你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到现在为止,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甚至连那种武器是什么形状我都想像不出。”卓东来淡淡地说,“可是我相信,我知道的这些已经比任何人都多了。”  司马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卓东来是他的朋友,曾经共过生死患难的好朋友,卓东来也是他最得力的好帮手。  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他总是要和卓东来针锋相对,总好像要想尽方法去刺伤他。  卓东来却总是完全不抵抗,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又喝了一杯葡萄酒之后,司马忽然又问卓东来。  “现在孙通已经死了,郭壮呢?”  “郭壮也不在了。”昨天早上我还看见他的,为什么今天早上就不在了?”  “因为昨天早晨我已经叫他赶到洛阳去了,”卓东来说,“一听到朱猛已经到了红花集的消息,我就叫他去了。”  卓东来说:“我要他每过五百里就换马一次,昼夜兼程地赶去,一定要在朱猛回家的前一天赶到洛阳。”  司马超群的眼睛里忽然发出光,忽然问:“他一定能及时赶去?”  “一定能。”  “如果他赶不到呢?”  卓东来淡淡地说:“那么我就叫他死在洛阳,不必再回来。”  司马超群并没有问卓东来,为什么要令郭壮赶到洛阳去,去干什么?  他不必问。  卓东来的计划和行动他已完全了解。  ——朱猛轻骑远出,手下的大将既然没有跟来,也一定会在路上接应,在朱猛赶回去之间,“雄狮堂”内部的防守必定要比平时弱得多,正是他们赶去突袭的好机会。  ——只要能把握住最好的机会,一次奇袭远比十次苦战更有效。  这正是卓东来最常用的战略。  这一次计划的确精确狠辣而大胆,也正是卓东来的一贯作风。  司马超群只问卓东来:“你只派了郭壮一个人去?”  “我们在洛阳也有人手,”卓东来说,“郭壮也不是一个人去的。”  “还有谁?”  “还有木鸡。”  “木鸡?”司马动容,“你没有杀他?”  “他一向是非常有用的人,对我们也一样有用,我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朱猛派来杀杨坚的,不伯他出卖我们?”  “现在他要杀的已经不是杨坚,而是朱猛。”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知道朱猛只不过想利用他来做幌子而已,而且是存心要他来送死的。因为朱猛早就算准他绝不能得手。”卓东来说,“他不怕被人利用,可是他受不了这种侮辱。”  卓东来又说:“何况我付给他的远比朱猛还多得多。”  司马看着他,眼里又露出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朱猛了。”司马说,“你要他活着回去,你要他亲眼看到你给他一个什么样的惨痛教训,要他知道你的厉害。”  他看着卓东来微笑:“你一向是这样子的,总是要让别人又恨你又怕你。”  “不错,我是要朱猛害怕,要他害怕而做出不可原谅的错事和笨事来。”卓东来说,“只不过我并不是要他怕我,而是要他怕你。”  他的声音很柔和:“除了我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次行动是谁主持的。”  司马却跳了起来,额上已有一根根青筋凸起。  “可是我知道。”他大声说,“要做这种大事,你为什么连问都不来问我一声?为什么要等到你做过了之后才告诉我?”  卓东来的态度还是很平静,用一种平静而温柔的眼光凝视着司马超群。  “因为我要你做的不是这种事。”他说,“我要你做的是大事,要你成为江湖中空前未有的英雄,完成武林中空前未有的霸业。”  司马紧握双拳,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握紧的双拳也放松了。  于是他的人已站了起来,慢慢地向外走。  卓东来又忽然问他:“高渐飞还在长安附近,等着你给他回音,你准备什么时候跟他交手?”  司马超群连头都没有回。  “随便你,”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这一类的事,你一定早已计划好了,反正不管是什么时候交手,他都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因为你绝不会给他一点机会的。”  司马淡淡地说:“所以这一类的事你以后也不必回来问我。”


            12楼2014-05-03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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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渐飞醒来时,手、脚都已经快要被冻僵了。
                这间廉价客栈的斗室里,本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可是现在火盆里的一点木炭早已烧光了。
                他跳起来,在床上做了六七十种奇怪的姿式,他的身体就好像一根面条般可以随着他的思想任意弯动扭曲。做到第十一个姿式时,他全身上下都已开始温暖,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精神振奋,容光焕发,心情也愉快极了。
                他相信自己今天一定可以见到那个提着一口箱子的人。
                昨天离开那家茶馆后,他又见到过这个人三次,一次是在一条结了冰的小河边,一次是在山脚下,一次在长安城里的一条陋巷里。
                他看得很清楚。
                虽然他直到现在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但是那身灰朴的棉袍和那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都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只可惜他每次赶过去时,那个人都已经像空气般忽然消失。
                他决定不再继续追下去,决定先回来好好地睡一觉再说。
                因为他已经发现那个人也想见他,否则也就不会故意在他面前出现三次了。
                他一定是在试探他,试探他的武功,试探他对他是否有恶意。
                小高相信如果自己不再去找他,他迟早还是会露面的。
                雪虽然已经停了,天气却更冷,小高决定先去吃一碗热乎乎的热汤面。
                一到了他常去的那家小面馆,小高果然就看见了那个人和他的那口箱子。
                现在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候,小面馆里的客人还不多。
                这个人就坐在小高常坐的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吃着一碗面,吃的也是小高常吃的那种白菜汤面。
                他的箱子就摆在他的手边。扁扁的一口箱子,有一尺多宽,两尺多长。
                ——这口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这么平凡的一口箱子,怎么会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           ×           ×
                小高实在很想冲过去,把这口箱子抢过来,打开看看。
                可是他忍住了这种冲动。
                不管怎么样,这次他总算看清楚这个人的脸了。
                一张蜡黄色的脸,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一付有气无力的样子,就好像是个生了十七八年重病,已经病得快要死的人。
                面馆虽然还有很多空位,小高却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在这个人对面坐下来,先叫了一碗面,然后就立刻对这个人说:“我姓高,高山流水的高。”他告诉这个人,“我叫高渐飞,就是渐渐要飞起来的意思。”
                这个人完全没有反应,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对面已经有个人坐下来。
                那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就摆在桌旁,小高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如果他伸手拿起这口箱子转身就跑,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
                小高不敢试。
                他的胆子一向不小,天下好像没有几件他不敢去做的事。
                可是这个看起来好像已经病得快要死的人,却好像有着某种令人无法解释而且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足以使任何人都不敢对他生出丝毫冒渎侵犯之意。
                小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压低声音,用只能让他一个人听到的声音说:“我知道是你。”小高说,“我知道杀死杨坚的人就是你。”
                这个人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里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好像灰暗天空中忽然打下来的一道闪电一样。
                可是闪电之后并没有雷声。
                这个人立刻又恢复了他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默默地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默默地提起了箱子,默默地走了出去。
                小高立刻就跟着追出去。
                这一次这个人居然没有像以前那三次一样,忽然自空气中消失。
                他一直都在前面走,而且走得很慢,好像生怕小高追不上他。
                走了半天后,小高忽然发现他又走到昨天曾经见过他的那条陋巷里。
                陋巷无人,是条走不出去的死巷子。
                小高的心跳了起来。
                ——他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他的秘密,所以才把我带到这里,要用他那口神秘的箱子把我杀了灭口?
                小高根本不知道这口箱子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武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用掌中的剑招架抵抗。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他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从未曾有过的恐惧。
                但是这个人看起来却不像要杀人的样子,也不像能够杀人的样子。
                现在他已转过身,面对小高,过了很久之后,才用一种平和而嘶哑的声音问小高:“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正月十五之前你有没见过我?”
                “没有。”
                “我看来像不像是个会杀人的人?”
                “不像。”
                “你有没有看过我杀人?”
                “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我杀了杨坚?”
                “因为你这口箱子,”小高说,“我知道这口箱子是种非常神秘的武器,而且非常可怕。”
                这个人凝视着小高。
                小高的眼色、神态、站着的姿势、呼吸的频率、衣服的质料,和手里的粗布包袱,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他都没有放过他。
                他看得好像比卓东来还仔细,他那双灰黯无神的眼睛里竟好像隐藏着某种特地制造出用来观察别人的精密暗器。
                然后又用同样平和的声音问小高:“你说你的名字叫高渐飞?”
                “是。”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山上。”
                “是不是一座很高的山?”他问小高,“你住的地方是不是有一道清泉,一株古松?”
                “是。”
                “你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不是用山后所产的棉麻自己纺出来的?”
                “是。”
                小高已经开始觉得很惊奇,这个人对他的事知道得竟比任何人都多得多。
                “那座山上是不是有个很喜欢喝茶的老人?”他又问小高,“他是不是经常坐在那棵古松下用那里的泉水烹茶?”
                “是。”小高说,“有关你这口箱子的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关我这个人的事?”
                “没有。”
                这个人盯着小高,灰黯的眼里又有寒光一闪:“他从来也没有提起过我?连一点有关我的事都没有提起过?”
                “绝对没有。”小高说,“他老人家只不过告诉我,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是一口箱子。”
                “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没有。”
                “有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没有。”
                小高说:“卓东来曾经检查过我的衣物,想从我衣服的质料上看出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惜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棉麻是他自己种的,布是他自己织的,衣裳是他自己缝的,那座山是座不知名的高山,除了他们之外,还没有凡人的足迹踏上去过。
                小高微笑:“卓东来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查出我的来历。”
                “你的剑呢?”这个人问,“有没有人看过你的剑?”
                “有几个。”
                “几个什么人?”
                “几个死人。”小高说,“看过我这柄剑的人,都已死在我的剑下。”
                “你这柄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的。”
                “有什么特别?”
                “这柄剑的剑脊上有一道很奇怪的痕迹,看起来就好像是泪痕一样。”
              ×           ×           ×
                提着箱子的这个人,眼中忽然露出种任何人都无法解释的表情,仿佛很悲伤,又仿佛很欢愉。
                “泪痕,泪痕,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么一柄剑。”他喃喃地说,“杀人的剑上为什么会有泪痕?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么样一柄剑?”
                小高无法回答。
                这本来就是个很奇妙的问题,也许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小高终于忍不住问他:“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我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
                这个人闭着嘴,什么话都不说,却忽然以拇指弹中指,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小高立刻就听到了一阵车轮滚动和马蹄踏地的声音。
                他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已经有一辆黑漆马车停在这条陋巷外。
                提着箱子的人已经提着他的箱子走过去,打开车门,坐入车厢,然后才问小高:“你上不上来?”
              ×           ×           ×
                ——这辆马车是从哪里来的?
                小高不知道。
                ——这辆马车要往哪里去?
                小高也不知道。
                可是他上去了,就算他明知这辆马车是从地狱里来的,要载他回地狱,他也一样会上去。


              13楼2014-05-03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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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章 奇人奇地奇事

                正月十八。  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  一件形状既不规则也不完整的铁件,怎么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           ×           ×  小高还没有完全清醒,可是这个问题却一直像是条毒蛇般盘据在他心里。  等他完全清醒时,他就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吓呆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只有在最荒唐离奇的梦境中才会出现的地方。  这地方仿佛是山腹里的一个洞窟,小高绝对可以保证,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像他一样,被这个洞窟迷住。  他从未看到过任何一个地方有过这么令人惊奇迷惑的东西。  从波斯来的水晶灯,高高吊在一些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巨大钟乳间,地上铺满了手工精细图案奇美的地毯,四壁的木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奇门武器,有几种小高非但没有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除此之外,还有丈余高的珊瑚,几尺长的象牙,用无瑕美玉雕成的白马,用碧绿翡翠和赤红玛瑙塑成的花木和果菜,用暹逻黄金铸成的巨大佛像,佛像上还挂满了一串串晶莹圆润大如龙眼般的珍珠。  另外一张大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金樽玉爵和水晶瓶,满盛着产自天下各地的美酒。  四五个身穿蝉翼般薄纱的绝色美女,正站在小高躺着的软榻边,看着小高吃吃地笑,其中有一个金发碧眼,皮肤比雪还白的女孩子,笑得最天真,另外一个皮肤却是深褐色的,就像是褐色的缎子一样,柔软光滑,莹莹生光。小高已经完全被迷住了。  这些武器,这些珍宝,这些美人,都不是凡人所能见到的。  难道这个地方已不在人间?  如果这里就是地狱,那么这个世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下地狱了。


                15楼2014-05-04 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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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孩子们只笑,不说话。
                    小高想站起来,却已经被一个小巧如香扇坠的女孩子按住了他的肩。
                    他不敢碰这个女孩子。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经常都能够抗拒诱惑的人。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子,居然捧住了他的脸,对着他耳朵轻轻吹气。
                    小高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快要变化了,很不雅观的变化。
                    他的身子忽然弯曲,从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部位往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方向弯了过去。
                    按住他肩、捧住他脸的两个女孩子,只觉得手一滑,被她们按住捧住的人已经不见了,再回头去找时,才发现他已经躲到很远的一个黄金佛像后面。
                    “你们千万不要过来,”小高大声道,“我这个人并不是个好人,你们如果真的敢过来,我真的要不客气了。”
                    他真的有点怕这些女孩子,但是她们如果真的过去了,他也不会觉得太难过的,也不会被吓死。
                    可惜她们没有过去,连一个都没有过去。
                    因为就在这时候,这个地方的主人已经出现了。
                    一个英挺瘦削,身材很高的人,随随便便的穿着件黑得发亮的黑丝长袍,让一头漆黑的长发随随便便地披散在肩膀上。
                    他的穿着虽然随便,可是他这个人看起来却如同帝王。
                    尤其是他的脸。
                    他的脸轮廓极分明,线条极明显。
                    他的脸色苍白,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用一块雪白的大理石雕出来的,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冷漠和高贵。
                    看见这个人,女孩子们立刻全都盈盈拜倒,小高立刻大声说:“我知道你一定就是这里的主人。”
                    “我本来就是。”
                    “我既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小高叫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因为我根本没有要你来,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
                    小高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开口。
                    “是我自己要跟着你来的?难道你就是那个提着口箱子的人?”
                    “我本来就是。”
                    小高用手抱庄头,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一个布衣粗食容貌平凡的人,竟忽然奇迹般变成了一位帝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神话中才会发生的,却偏偏被小高在无意间遇到。
                  ×           ×           ×
                    “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小高从佛像后面走出来,“是个锋芒不露提着口箱子流浪天涯的刺客?还是个远避红尘富逾王侯的隐士?”
                    小高问他:“这两种人是完全不同的,究竟哪一种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反问小高,“是个对人世间每件事都觉得好奇的热血少年?还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无情剑客?”
                    “我是个学剑的人,一个人如果要学剑,就应该献身于剑,虽死无憾。”小高又问他,“你呢?你杀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钱财?还是因为你杀人时觉得很愉快?”
                    小高凝视着他:“一个人知道自己能主宰别人的生死时,是不是会觉得很愉快!”
                    黑袍人忽然转过身,走到大案前,从一个水晶樽里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
                    然后他才淡淡地说:“对我来说,这已经不是愉快的事了,只可惜我也像这世上大多数人一样,也会去做一些自己本来并不想做的事。”
                    “这一次你为什么要杀杨坚?”
                    “为了朱猛,因为我欠他一条命。”
                    “谁的命?”
                    “我的。”
                    “朱猛救过你?”
                    “每个人都难免会有危险困难的时候,我也不例外。”黑衣人淡淡地说,“将来你也会有这种时候的,可是你永远都无法预料那时是谁会去救你,就正如现在你也不知道将来会有些什么人要死在你手里一样。”
                    “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死在我的剑下。”小高说,“死在剑下的人,都早已把性命献身于剑,就像他们一样,如果我死在他们剑下,我死而无怨。”
                    黑衣人忽然从壁架上取下一柄形式奇怪的长剑,冷冷地看着小高:“如果现在我就用这柄剑杀了你呢?”
                    “那么我就会觉得很遗憾了。”小高说,“因为现在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已经多得足够让我杀了你。”
                    “哦?”
                    “你已经知道我杀了杨坚,已经偷偷地看过了我那口箱子。”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小高说,“我还是想不通那怎么会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你想知道?”
                    “非常想。”
                    黑衣人忽然拔剑,冷森森的剑气立刻逼人眉睫而来,闪动的剑光竟是碧绿色的。
                    “这柄剑叫绿柳,是巴山顾道人的遗物。”黑衣人轻抚剑锋,“昔年顾道人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纵横天下,死在这柄剑下的成名剑客,也不知多少了。”
                    他放下长剑,又从架上拿起一柄宣花大斧。
                    “这是昔年黄山隐侠武陵樵用的斧头,净重七十三斤,”他说,“他用的招式虽然只有十一招,可是每一招都是极霸道的杀手,据说当时江湖中从来都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七招。”
                    宣花斧旁摆的是柄又像是枪又不是枪的武器,因为枪头上装的不是枪尖,是柄镰刀,还用条铁链子挂住。
                    “铁链飞镰杀人如割草。”黑衣人道,“这件武器据说是来自东瀛的,招式诡秘,中土未见。”
                    他又指着架上一对判官笔、一双娥眉刺、一柄跨虎蓝、一把吴钩剑、一只钩镰枪、一筒七星针、一把波斯弯刀和一根白腊大竿子说:“这些武器昔年也都是属于当代绝顶高手所有,每件武器都有它独特的招式,每件武器都不知附着多少武林高手的英魂。”
                    小高忍不住说:“我问的是你那口箱子,不是这些武器。”
                    黑衣人淡淡地说:“但是我那口箱子,就是这些武器的精华。”
                    “我不懂。”
                    小高问他:“一口箱子怎么会是十三种武器的精华?我看那口箱子里只不过是些支离破碎的铁块铁管和铁片而已。”
                    “那其中的奥秘,你当然不会看得出来。”黑衣人说,“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世上所有的武器本来都只不过是一些零碎的铁件,一定要拼凑在一起之后,才会成为一种武器。”
                    他又解释:“就算是一把刀,也要有刀身、刀锷、刀柄、刀环、刀衣,也要用五种不同的东西拼凑在一起,才能成为一把刀。”
                    小高好像已经有点懂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可以用你那口箱子里的那些铁件,拼凑出一种武器?”
                    “不是一种武器,是十三种武器,十三种不同的武器。”
                    小高怔住。
                    “用十三种不同的方法,拼凑出十三种不同形式的武器来,可是每一种型式都和常见的武器不同,因为每一种型式至少都有两三种武器的功用。”黑衣人说,“这些武器所有的招式变化精华所在,全都在我那口箱子里。”
                    他问小高:“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小高已经听得完全怔住了。
                    现在他虽然已经明白,杨坚和云满天他们七个人为什么看起来会像是同时死在三四种不同的武器之下,出手的都只有一个人。
                    这一点小高虽然想过了,却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有谁会相信世上真的有这么样的一件构造如此精巧精确精密复杂的武器存在?
                    但是小高不能不信。
                    所以他忍不住长长叹息:“能铸造出这么样一件武器来的人,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天才。”
                    “是的。”
                    黑衣人苍白尊贵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忽然提到了他最崇信的神只。
                    “没有人能比得上他。”黑衣人道,“他的剑术、他的智慧、他的思想、他的仁心和他炼铁炼剑的方法,都没有人比得上。”
                    “他是谁?”
                    “他就是铸造你那柄‘泪痕’的人。”
                    小高又怔住。
                    他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他自己和这个神秘的黑衣人之间仿佛有某种极微妙的关系。
                    这种感觉使得他又惊奇、又兴奋、又恐惧。
                    他还想再多知道一点,有关这口箱子、这柄剑和这个了不起的人与事,他都想多知道一点,但是黑衣人却好像不愿他知道得太多,已经改变了话题:“这口箱子固然是空前未有的杰出武器,要使用它也不容易。”他说,“如果没有一个杰出的人来使用它,也不能发挥出它的威力。”
                    他并不是在夸耀自己,也没有自负之意,只不过是叙述一件事实而已:“这个人不但要精通这十三种武器的招式变化,对每件武器的构造都要了解得极清楚,而且还要有一双极灵巧的手,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箱子里的铁件拼凑起来。”
                    黑衣人又说:“除此之外,他还要有极丰富的经验,极灵敏的反应和极正确的判断力。”
                    “为什么?”
                    “因为对手不同,所用的武器和招式也不同,所以你一定要在最短的时候里,判断出要用什么形式的武器才能克制住你的对手。”黑衣人说,“在对方还没有出手前,你就要算准,应该用哪几件东西拼成一种什么样的武器?而且还要在对方出手前将它完成,只要慢了一步,就可能死在对方手下。”
                    小高苦笑。
                    “看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像这样的人找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地说:“要打开我那口箱子,也不是容易事,可是你很快就打开了,”他说,“你的手已经足够灵巧。”
                    “好像是的。”
                    “你的武功已经很有根基,而且好像还练过传自天竺秘宗,圣母之水高峰上的瑜珈术。”
                    “好像是的。”
                    “传给你这柄‘泪痕’的老人,和我这口箱子本来就有点关系。”黑衣人淡淡地说,“所以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死。”
                    “难道你本来想杀了我的?”小高问,“你为什么没有杀?”
                    “因为我要你留在这里,”黑衣人说,“我要你继承我的武功,继承我的箱子,继承这里所有的一切。”


                  16楼2014-05-04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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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两瓶酒还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其中有一瓶酒比另外一瓶少了一点。
                      因为这瓶酒已经被黑衣人倒出来一点,而且已经喝下去。
                      现在他还活着。
                      这一点小高应该看得出来,但是他选的却是另外一瓶。
                      黑衣人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选定了?”
                      “我选定了,而且绝不会改变主意。”
                      “你有没有看到我刚才喝过一杯酒?”
                      “我看见了。”
                      “你知不知道我喝的是哪一瓶?”
                      “我知道。”
                      “你什么不选我喝过的一瓶?”
                      “因为我还不想死。”
                      小高微笑,笑得更愉快:“你知道我不是瞎子,也不算太笨,一定能看得出这两瓶酒里有一瓶你喝过的,可是你还要让我选,因为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选你喝过的那一瓶。”
                      这是事实。
                      “幸好我不是大多数人,你也不会把我当作那些人。”小高说,“你喝过的那瓶酒里如果真的没有毒,你就不会用这种方法来试我了。”
                      他说:“你要对付我,当然要用比较困难一点的法子。”
                      这种选择实在很不容易。
                      有些人就算有智慧,能想到毒酒很可能就是黑衣人自己喝过的那一瓶,也未必有胆量把另外一瓶喝掉。
                      “毒酒是你的,你当然有解药,就算喝个十瓶八瓶的也没有问题,可是我就喝不下去了。”小高说,“所以我只有选这一瓶。”
                      黑衣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小高,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他:“如果你选错了呢?”
                      “那么我也只有死了算了。”
                      说完这句话,小高就把他自己选的一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然后他的人也倒了下去。


                    17楼2014-05-04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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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章 奇逢奇遇

                      正月二十五。  长安。  高渐飞并没有死。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他的胆子也够大,所以他还没有死。  唯一遗憾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也不知道那个奇秘的洞窟究竟在哪里。
                      ×           ×           ×
                      喝下那瓶酒之后,他立刻就晕迷倒地,不省人事,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家廉价的小客栈,睡在那间小屋里的木板床上。  他是怎么回去的?是在什么时候回去的?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别人也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这两天他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关心他到哪里去了。  幸好还有样东西能证明这两天他经历过的事并不是在做梦。  ——一口箱子,一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
                      ×           ×           ×
                      小高醒来时,就发现了这口箱子。  箱子就摆在他床边的小桌上,颜色形状都和他曾经打开过的那一口完全一样,甚至连箱子上装的机簧锁钮都一样。  ——如果这口箱子真的就是那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他怎么会留下来给我?  小高虽然不信,却还是未免有点动心,又忍不住想要打开来看看。  幸好他还没有忘记上一次的教训。  如果一个人每次打开一口箱子的时候,都要被迷倒一次,那就很不好玩了。  所以箱子一打开,小高的人就已经到了窗外,冷风刀刮般地吹进窗户,刮进屋子里,不管什么样的迷香,都已经应该被刮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小高才慢吞吞地从外面兜了个圈子,从房门走了进来。  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后,他居然觉得有些失望。  因为箱子里装着的只不过是些珠宝翡翠和一大叠金叶子而已。  只不过是足足可以把一整条街都卖下来,可以让一城人都为它去拼命的珠宝翡翠和黄金而已。
                      ×           ×           ×
                      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这三天他出门的时候,虽然总是带着这口箱子出去,但是他的生活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还是住在那家最便宜的小客栈里,吃最便宜的白菜煮面。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这箱东西是可以用来做很多事的,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个大富翁。  因为他根本没有去想过,根本不想知道。  对于金钱的价值,他根本完全没有概念。他绝不让自己的生活因为任何事而改变。  可是在正月二十五这一天,他的生活还是改变了,改变得很奇怪。


                      18楼2014-05-04 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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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渐飞的反应一向极快。
                          他以右手提着的箱于和包袱挡住了左面射来的一蓬银雨。
                          他的人已带着用两条腿绞住他的大姑娘,往右面斜斜飞起。
                          但他却还是听到她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呻吟,还是感觉到她结实有力的两条腿,忽然软了下去,从半空中掉落在地上。
                          小高没有被她拖下去,反而又向上拔起,以右脚垫左脚,借力使力,又向上拔起丈余,就看见窄巷两边的短墙后,都有一个人分别向左右两方窜出,身手都极矫健,轻功都不弱。
                          他们窜上数丈外的屋脊时,小高也落在墙头,两个人忽然全部转过身来盯着他,脸上都带着狰狞的面具,眼里都充满了凶暴残酷恶毒的表情,其中一个人用嘶哑的声音冷冷他说:“朋友,你的功夫很不错,要练成‘梯云纵’这一类的轻功也很不容易,如果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实在很可借。”
                          小高微笑:“幸好我暂时还不想死,也死不了。”
                          “那么你最好就听我良言相劝,这件事你是管不得的。”
                          “为什么管不得?”
                          “惹上了我们,就好像被魔鬼缠上了身,”这个人说,“不管你是在吃饭也好,睡觉也好,不管你在干什么,随时都可能发现有件你从未见过的兵刃暗器已经到了你的咽喉眉睫间,你一觉睡醒,也可能会发现有个人正在用一把割肉刀慢慢地割你的脖子。”
                          他阴恻恻他说:“不管谁遇到了这种事,心情都不会愉快的。”
                          小高也叹了口气。
                          “这种事的确很不好玩,只可惜我这个人天生有种怪脾气。”
                          “哦?”
                          “别人越不要我管的,我越想去管一管,”
                          另外一个人忽然冷笑:“那么你就回去等死吧。”
                          两个人又同时翻身跃起,向后窜出。
                          他们的身法虽快,小高最少还是可以追上一个。只可惜地上还躺着一个人,一跌到地上去之后,就连动也没有动过,一双光滑结实修长的腿,已经快要被冻死成紫色了。
                          其实这个人和小高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要小高就这样子看着她光着两条腿死在积雪的窄巷,这种事小高也绝对做不出的。
                          她的伤在肩后,很小很小的一个伤口,却已经肿了起来,而且还在发烫。——暗器有毒,一定有毒。
                          幸好她遇见了高渐飞,一个从小就住在到处都是毒虫毒蚁毒蛇的荒山中的人,身上当然不会没有解毒的药。
                          所以她没有死,而且很快就醒了过来。

                          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小高客栈里那张木板上,伤口已经敷上药,用一条粗布缠住。
                          她看见了小高,看了半天,忽然轻轻地问:“你死了没有?”
                          “大概还没有死。”
                          “那么我是不是也没有死?”
                          “大概是的。”
                          “我怎么会还没有死?”她好像觉得很意外,“他们已经追来了,我怎么会没有死?”
                          “因为你的运气不错,遇到了我。”
                          这位脸上已经没有胡子的大姑娘忽然生气了:“我已经被人逼得无路可走,每天像野狗一般东奔西窜,东藏西躲,又中了别人的毒药暗器,你居然还说我运气不错?”
                          她瞪着小高:“我倒要听你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运气不好?”
                          小高苦笑,只有苦笑。
                          这位大姑娘又瞪了他半天,忽然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是绝不肯把箱子给我的,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为什么?”
                          “这件事你是管不得的,我的死活也跟你没有关系,”她说,“我跟你本来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本来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现在却好像有点关系了。”
                          “放你的狗屁。”大姑娘忽然叫了起来,“你说,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说出来?”
                          小高说不出来。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可是他现在却偏偏遇到了一个。
                          “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姑娘又问他,“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么样一个狗窝里来”?
                          “因为这里不是狗窝,”小高说,“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这位大姑娘忽然又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你是条猪,你真的是条猪,”她大声说,“满街的人都知道你住在这里,你居然还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你是不是一定要看到我死在他们手里才高兴,是不是一定要等到他们找来把我一块块切碎了才开心?”
                          小高笑了。
                          这么不讲理的女人并不是时常都能遇得到的。
                          大姑娘更生气。
                          “你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你要我怎么样?”小高说,“要我哭?”
                          “你这条猪,猪怎么会哭?你几时看见过一条猪会哭?”
                          “这倒是真的,”小高像忽然发现了一个大道理,“猪好像真是不会哭,可是猪好像也不会笑。”
                          大姑娘却好像已经快要被气疯了,叹着气道:“你说得对,你不是猪,你是人,是个好人,我只求你把我送回去,赶快送回去,越快越好。”
                          “你要我把你送到哪里去?”
                          “送回我住的地方,”大姑娘说,“那个地方他们是绝对找不到的。”
                          “他们找不到,我也找不到。”
                          “你有没有想到过这里一定有个人是能找得到的?”
                          “这个人是谁?”
                          大姑娘又叫了起来:“这个人就是我。”


                        20楼2014-05-04 0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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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高没睡好。并不是因为他身旁有双修长结实美丽的腿。也不是因为他对明晨那一战的紧张焦虑。
                            他本来已经睡着。
                            他对自己有信心,对他身边的人也有信心。
                            “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回来的。”小高对她说,“也许你还没有睡醒我就已经回来了。”
                            但是她却问他:“我为什么要等你回来,为什么不能跟你去?”
                            “因为你是个女人,女人通常都比较容易紧张。”小高说,“我和司马超群交手,生死胜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你看到一定会紧张。”
                            他说:“你紧张,我就会紧张。我紧张,我就会死。”
                            “你能不能找一个不会紧张的人陪你去,也好在旁边照顾你?”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找不到。”
                            “难道你没有朋友?”
                            “本来连一个都没有,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小高说,“只可惜他的人在洛阳。”
                            “洛阳?”
                            “如果你也到洛阳去过,就一定听到过他的名字,”小高说,“他姓朱,叫朱猛。”
                            她没有再说什么,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小高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有什么改变。
                            他又开始在练习那些奇秘而怪异的动作。
                            这种练习不但能使他的肌肉灵活,精力充沛,还能澄清他的思想,安定他的情绪。
                            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很沉。通常都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但是今天晚上他睡到半夜就忽然惊醒,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惊醒。
                            这时正是天地间最安静的时候,甚至连雪花轻轻飘落在屋脊上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这种声音是绝对不会吵醒任何人的。
                            本来小高还在奇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醒过来。
                            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
                            ——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睡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           ×           ×
                            一个人忽然从万丈高楼上落下去时是什么感觉?
                            现在小高心里就是这种感觉。
                            他只觉得头脑忽然一阵晕眩,全身都已虚脱,然后就忍不住弯下腰去开始呕吐。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感觉到她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到他身边来。
                          ×           ×           ×
                            她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连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样悄悄地走了。
                            小高想不通,因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在这个静寂的寒夜里,最寒冷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想到了一件事。
                            ——他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23楼2014-05-04 0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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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章 七级浮屠

                              二月初一。
                              李庄,慈恩寺。
                              凌晨。
                              从昨夜开始下的雪,直到现在还没有停下,这个积雪刚被打扫干净的禅院,又铺上一层银白。
                              晨钟已响过,寒风中隐隐传来一阵阵梵唱,传入了右面的一间禅房。
                              司马超群静静坐在这一张禅床上听着,静静地在喝一瓶昨夜他自己带来的冷酒。
                              冷得像冰,喝下去却好像有火焰在燃烧一样的白酒。
                              卓东来已经进来了,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
                              司马超群却装作不知道。
                              卓东来终于忍不住开口“现在就开始喝酒是不是嫌太早了一点?”他冷冷地问司马:“今天你就算要喝酒,是不是也应该等到晚一点的时候再喝?”“为什么?”
                              “因为你马上就要遇到一个很强的对手,很可能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强得多。”
                              “哦?”
                              “所以就算一定要喝酒,最少也应该等到和他交过手之后再喝。”
                              司马忽然笑了。
                              “我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你难道忘了我是永远不败的司马超群?”
                              他的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
                              “我反正不会败的,就算喝得烂醉如泥,也绝不会败,因为你一定早就安排好了,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司马超群大笑,“那个叫高渐飞的小子,反正已非败不可,非死不可。”
                              卓东来没有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司马超群看着他:“这一次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卓东来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的说:“有些事本来就随时会发生的,用不着我安排也一样。”
                              “你只不过让高渐飞很偶然的遇到了一两件这样的事而已。”
                              “每个人都难免会偶然遇到一些这样的事。”卓东来说,“不管谁遇到,都同样无可奈何。”
                              他忽然走过去,拿起禅床矮几上的那瓶白酒,倒了一点在一杯清水里。
                              酒与水立刻溶化在一起,溶为一体。
                              “这是不是很自然的事?”卓东来问司马。
                              “是。”
                              “有些人一样。”卓东来说,“有些人相遇之后,也会像酒和水般相溶。”“可是酒水相溶之后,酒就会变得淡了,水也会变了质。”
                              “人也一样。”卓东来说,“完全一样。”
                              “哦?”
                              “有些人相遇之后也会变的。”卓东来说,“有些人遇到某一个人之后,就会变得软弱一点。”
                              “就像是掺了水的酒?”
                              “是。”
                              “所以你就让高渐飞偶然遇到了这么样一个像水一样的人?”
                              “是的。”
                              卓东来说:“偶然间相遇,偶然间别离,谁也无可奈何。”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天地间本来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司马又大笑。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问,“为什么要把我的每件事都安排得这么好?”
                              “因为你是司马超群。”卓东来的回答很简单,“因为司马超群是永远不能败的。”

                              唐朝时,高宗为其母文德皇后筑大雁塔,名僧玄奘曾在此译经。初建五层,做西域浮屠祠,后加建为七级,是为七级浮屠。
                            ×           ×           ×
                              现在高渐飞就站在大雁塔下。
                              塔下没有阴影,因为今天没有太阳,没有阳光就没有阴影。
                              小高心里也没有阴影。他心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他的手里还有剑,一柄用粗布包着的剑,一柄很少被人看到过的剑。只有剑,没有箱子。
                              箱子并没有被她带走,她不该走的,可是她走了,她本来应该把箱子带走的,可是她没有带走。
                              箱子被小高留在他那间小屋里了。
                              应该留下的既然不能留下来,不应该留下的为什么留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来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只知道他已经来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卓东来和司马超群。
                            ×           ×           ×
                              穿一身黑白分明的衣裳,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白的雪白,黑的漆黑。司马超群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给人的感觉都是这样子的。
                              ——明显、强烈、黑白分明。
                              在这一瞬间,在这一片银白的世界里,所有的荣耀光芒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卓东来只不过是他光芒照耀下的一个阴影而已。
                              卓东来自己好像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永远都默默地站在一边,永远不会挡住他的光亮。
                              小高第一眼就看见了司马超群那双明亮的眼睛和漆黑的眸子。
                              如果他能走近一点,看得仔细一点,也许就会看见这双眼睛里已经有了红丝,就好像一丝丝被火焰从心里燃烧起来的鲜血。
                              可惜他看不见。
                              除了卓东来之外,没有人能接近司马超群。
                              “你就是高渐飞?”
                              “我就是。”
                              司马超群也在看着小高,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脸色,看着他的样子。大雁塔下虽然没有阴影,可是他整个人都好像被笼罩在阴影里。
                              司马超群静静地看了他半天,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卓东来没有阻拦他,卓东来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高渐飞却扑过去拦住了他。
                              “你为什么走?”
                              “因为我不想杀你。”司马说,“在我的剑下,败就是死。”
                              他的冷静完全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其实现在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已经败了,因为你这个人已经是个空的人,就好像一口装米的麻袋,已经被人把袋子里的米倒空了一样。”
                              一个空的人和一口空麻袋都是站不起来的,如果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胜?
                              这道理无论谁都应该明白的。
                              只有小高不明白。
                              因为他已经是空的,一个空的人还会明白什么道理?
                              所以他已经开始在解他的包袱,这个包袱不是空的。
                              这个包袱里有剑,可以在瞬息之间取人性命的剑,也同样可以让别人有足够的理由在瞬息间取他的性命。
                              司马超群的脚步虽然已停下,目光却到了远方。
                              他没有再看高渐飞,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要拔剑时,是谁也无法阻止的。
                              他也没有去看卓东来,因为他知道卓东来对这种事绝不会有什么反应。
                              可是他自己眼里却已露出种淡淡的哀伤。
                              ——如此值得珍惜的生命,一到了某种情况下,为什么就会变得如此被人轻贱?
                              他的手也已握住了他的剑,因为他在这种情况下,也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           ×           ×
                              “波”的一声响,长剑吞口上的崩簧已弹开,可是司马超群的剑并没有拔出来。
                              因为就在这时候,大雁塔上忽然流星般坠下一条人影。
                              从塔上坠下的,当然并不是一个人的影子,而是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的速度实在太快,连司马超群都看不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看见一条淡灰色的影子落下,带起了高渐飞。
                              于是高渐飞也飞了起来,不是渐渐飞起来的,而是忽然间就已飞鸟般跃起,转瞬间就已到了大雁塔的第三层上。
                              再一转眼,两条人影都已飞上了这座浮屠高塔的第七级。
                              然后两个人就全都看不见。
                              司马超群本来想追上去,却听见卓东来淡淡他说:“你既然本来就不想杀他,又何必再去追?”


                            24楼2014-05-04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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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铁枪,一支铜壶,一壶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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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钉鞋以铁枪吊铜壶在火上煮酒,松枝中有寒风呼啸而过,酒仍未热。
                                可是小高的血已热了。
                                “卓东来,这个王八蛋倒真他娘的是个角色。”朱猛已经喝了三壶酒,“他虽然捣了我的老窝,我还是不能不服他。”
                                浊酒下肚,豪气渐生:“服归服,可是迟早总有一天,老子还是会割下他的脑袋来当夜壶。”
                                小高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你为什么还没有去?”
                                朱猛霍然站起,又慢慢地坐下,脸上忽然又露出那种绝望的悲伤之色。
                                “现在我还不能去。”朱猛黯然道,“我去了,她就死定了。”
                                “她是谁?是不是个女人?”
                                朱猛摇头,闭嘴,喝酒。
                                “你不去杀蔡崇,也是为了她?”小高又问。
                                朱猛又摇头,过了很久用一种嘶哑而破碎的声音反问小高:“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婊子养的带走了我多少人?”
                                “他带走了多少?”
                                “全部。”
                                “全部?”小高很惊讶,“难道雄狮堂所有的弟子都跟着他走了?”
                                “除了钉鞋外,每个人都被他收买了。”朱猛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替我管钱。雄狮堂所有钱财的进出,都要经过他的手,我从来都没有管过。”“所以你认为你就算去找他也没有用的,因为他的人比你多得多。”
                                朱猛居然承认了,刚才被烈酒激起的豪气忽然间又已消失。
                                他用一双骨节凸出的大手捧着他的酒碗,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滚烫的热酒,除了这碗酒之外,这个世界好像已没有别的事值得他关心。
                                小高的心在刺痛。
                                他忽然发现朱猛不但外表变了,连内部都已开始在腐烂。
                                以前的朱猛绝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如果知道背叛他的人还在大街上等着刺杀他的朋友,就算有千军万马在保护那个人,他也会纵马挥刀冲进去将那个人斩杀于马蹄前。
                                ——也许这才是他门下弟子背叛他的主要原因。
                                在江湖中混的人,谁愿意跟随一个勇气已丧失的首领?
                                小高实在不明白一条铁骨铮铮的好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的?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快?
                                他没有问朱猛。
                                朱猛已经醉了。醉得比昔日快得多。
                                他巨大的骨骼外本来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醉倒后看来就像是一头雄狮的枯骨。
                                小高不忍再看他。
                                火光仍在闪动,钉鞋仍在煮酒,也没有去看他,眼中却又露出了那种绝望的沉痛和悲伤。
                                小高站起来,走过去,默默的把手里一碗酒递给了他。
                                钉鞋迟疑了半晌,终于一口喝了下去。
                                小高接过他的铁枪,也从铜壶里倒出一碗酒一口喝下去,然后才叹息着答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他的好朋友。”
                                “小人不是堂主的朋友,”钉鞋的表情极严肃,“小人不配。”
                                “你错了,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你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也只有你才配做他的朋友!”
                                “小人不配,”钉鞋还是说,“小人也不敢这么样想。”
                                “可是现在只有你在陪着他。”
                                “那只不过因为小人这条命本来就是堂主的。”钉鞋说:“小人这一辈子都跟定他了。”
                                “可是他已经变成了这样子。”
                                “不管堂主变得什么样子都一样是我的堂主。”钉鞋断然说,“这一点是绝不会变的。”
                                “你看见他变化这么大,心里也不难受?”
                                钉鞋不说话了。
                                小高又倒了碗酒,看着他喝下去,然后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跟我一样难受,一定也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钉鞋沉默。
                                小高凝视着他:“只可惜我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让他振作。”
                                钉鞋又喝了一碗酒,这次是他自己倒的酒。
                                小高也喝了一碗酒,大声道:“你想不出,我想得出。”
                                钉鞋立刻抬起头,盯着小高。
                                “可是你一定要先告诉我,他是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小高也盯着钉鞋,“是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高大少,”钉鞋的声音好像在哭,“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件事?”
                                “我当然要问。”小高说,“要治病,就得先查出他的病根。”
                                钉鞋本来好像已经准备说了,忽然又用力摇头:“小人不能说,也不敢说。”
                                “为什么?”
                                钉鞋索性坐下去,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不理小高了。
                                ——朱猛究竟是怎么变的?真的是为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到哪里去了?钉鞋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           ×           ×
                                夜更深,更冷。火势已弱。
                                钉鞋挣扎着站起来,喃喃他说:“小人去找些柴来添火。”
                                他还没有走开,朱猛忽然在醉梦中发出一声大吼。
                                “蝶舞,你不能走。”他嘶声低吼,“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这一声大吼,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地抽在钉鞋的身上。
                                钉鞋的身子忽然开始颤抖。
                                朱猛翻了个身子又睡着了,小高又拦住钉鞋的去路,用力握住他的双肩。
                                “是蝶舞,一定是蝶舞。”小高说,“朱猛一定是为了她才变的。”
                                钉鞋垂下了头,终于默认了。
                                “现在她还在不在洛阳?”小高问。
                                “不在。”钉鞋道,“小人和堂主远赴长安回来时的头一天晚上,有人夜袭雄狮堂,那天晚上正好是蔡崇当值,居然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让人轻易得手,不但烧了我们的雄狮堂,还杀了我们四十多位兄弟,才扬长而去。”
                                “我相信那些人一定是卓东来派来的。”
                                “一定是。”钉鞋说,“他们来的不但都是好手,而且对我们内部的情况很熟悉。”
                                “雄狮堂里一定也有卓东来派来卧底的人。”小高说。
                                “所以有人怀疑蔡崇早就有了背叛堂主的意思,也有人认为他是因为自己知道疏于职守,生怕堂主用家法治他,所以就索性反了。”
                                “蝶舞是不是跟他一起反了?”
                                钉鞋摇头:“蝶姑娘一向看不起那个臭小子,怎么会跟着他走?”
                                “难道她是被卓东来的人绑架走的?想用她来做人质,要胁朱猛?”
                                钉鞋叹了口气:“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堂主才没有到长安去找司马算帐。”
                                “就算蔡崇不反,他也不会去?”
                                “大概不会。”钉鞋黯然道,“如果堂主到了长安,大镖局的那些王八蛋很可能就会立刻把蝶姑娘拿来开刀。”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好像要哭的样子:“堂主曾经告诉过小人,只要蝶姑娘能好好的活着,堂主就算受点罪也没有关系。”
                                “就因为这位蝶姑娘,所以你们的堂主才会变得意气消沉,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所以蔡崇直到现在还能大摇大摆地横行闹市。”
                                “小人也想不到堂主会为了一个女人这么痴心。”钉鞋说,“小人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他本来以为小高一定会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可怜而又可笑。
                                但是他错了。
                                他发现小高的眼中忽然也变得充满了悲伤,正在痴痴的望着远方的黑暗出神。
                                ——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难以忘怀的恋情。
                                钉鞋当然不知道这些事,过了很久,他才听见小高用一种温柔而伤感的声音。
                                “你们的堂主并没有变,他还是条男子汉。”小高道,“只有真正的男子汉才会关心别人,如果他完全不关心别人的死活,你大概也不会跟着他了。”
                                “是。”
                                钉鞋慑嚅着,又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道:“高大少,有句话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每个人都应该关心别人的,可是为了别人折磨自己就不对了。”钉鞋说,“那样子反而会让他关心的人伤心失望的。”
                                小高勉强地笑了笑,改变了话题。
                                “我看到那边有个避风的地方,我要去睡一下。”他对钉鞋说,“你也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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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间又完全沉寂下来,只剩下枯枝在火焰中被燃烧发出的“劈啪”声。
                                钉鞋将一条厚毡铺在岩石上,抱着朱猛睡上去,又用两条毛毡盖住,然后他自己才在旁边睡下来,睡在冰冷的岩石上,就像是个虾米般缩成了一团。
                                天亮前他被冻醒时,就发现小高也已醒了。
                                在熹微的晨光中,他看见小高正在用冰雪洗脸,而且好像还把手里的那个包袱解开了。
                                钉鞋没有看见那个包袱里究竟有没有一把剑,更没有看见剑的形状。
                                他不敢仔细去看。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是他的心一直在跳,跳得好快好快。


                              30楼2014-05-04 13:2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