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稿子又被退回。褐色的牛皮纸包裹上贴着一张随手撕的纸,上面的字大意是暂不发表,继续努力之类。
阿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撕下来,折成正方形,仔细地放进裤子的口袋里。
第100张。
捧着包裹,阿西的眼里好像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打转。
马路上满是嘈杂的声音,正是繁华地段,人头攒动。小贩扯着嗓子嚷嚷,车水马龙中此起彼伏的鸣笛声,还有远处飞鸟隐约的几句啼啭。不同声音相互推搡着,发酵着,拥挤在夏日的空气中。
风很大,却听不到风声。
她坐在邮局外头的马路牙子上,仰起头,愣是没让眼泪流出来,眼眶红红的,像个失恋的少女。
其实也没错,她觉得她和插画的恋爱差不多要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看天色像是已经正午罢,滚烫的街道迫使世界安静了下来。
手伸进裤袋里摸索了一番,只碰到一枚冰冷的硬币,阿西叹了口气,登上一辆空电车,消磨掉手中最后有价值的物件。
硬币在箱子里响起了回声,也不知道这是要去哪。
车子划过焦灼的柏油马路,发出令人耳膜刺疼的声音。车厢内还有一丝淡淡的鱼腥味,窗外的蝉鸣依然不停,执着得一如投稿百次的她。
阿西靠着窗睡着了。柔软的短发映上树叶间隙驳驳的光斑,一只蝴蝶停在她的耳边。
【贰】
窗外的景色接连变幻,树越来越多,像是开进了童话里的密林。
在一块长满爬山虎的站牌前,电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阿西揉揉眼睛下了车。
“野生森林公园”
歪在一边的牌子上这么写着。
少有人类踏足的痕迹,能够听到的只有树叶飘摇和动物生活的声音,当然,风的声音也能听得很清晰。
一片叶飘落在她头上。
阿西耳边响起细微的气流声,风打着旋儿钻进她的耳朵。她笑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深处走去。
她发现这里不仅仅有树木,还有雨后的蘑菇从枝干中冒出来,还有飞速掠过鼻尖的小猴;
麻雀,乌秋,杜鹃。
刺猬,松鼠,青蛙。
榕树,桑槿,木棉。
还有翩然的蝴蝶。
景色美得不好形容,仿佛连帧的风景画,让人不忍心停下脚步。
阿西的脚步越来越快,甚至跑起来。风蹭过她的发梢,发出奇异的类似马鸣的声响。
终于,等她停下时,却发现跑掉了一只凉鞋。
阿西兴奋的心情被泼了一盆凉水。只得闷头扭身去找,绕过一棵白桦树,再穿过一片满是松鼠的松林,咦——
这里不是原来的地方?
阿西迷路了。
天空依旧蓝得像干净的湖,白云依旧白得像刚摘下的棉花,身边的松鼠依旧是一副自在的模样,树木依旧绿得纯粹,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可是正因为什么都没变,阿西却迷路了。
她慌张地寻找那个爬山虎站牌,却压根不见踪影,越绕越深,不知走到了哪里。
这儿的蝴蝶好像特别多,颜色不出彩,却胜在了数量。
“呃阿阿..”赤裸的右脚跟磕到掩在落叶中尖锐的岩石,红了一片,往外渗着血,看着有些可怕。
可是阿西却望着自己的脚跟发愣,怎么不痛呢?
但却是真的再走不动,她坐下来,揉着脚跟想办法。
这时候阿西才发现,这森林不知何时突然静得只剩风声了,这一片陌生的地方,没有一丝鸟鸣,安静的有些可怕。
阿西打了个寒战站起身想走,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咦?
鸟笛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幻听一般,空灵得找不到源头,咿咿呜呜地夹杂着风声,召唤似的带走了一大片蝴蝶。那场景真壮观,有点儿像四月京都漫天飞舞的樱花瓣。
阿西朝蝴蝶飞舞的方向看去——一个少年。
那场景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说,阿西甚至忘了要上前问路的事儿。
等反应过来,一曲鸟笛奏完。
“喂——”站不起来的阿西只好拢着嘴大喊,可是少年却根本没有反应,也没有回头。
阿西皱了皱眉有些恼怒,这人怎么这样。
“喂——”她只好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够那个少年的肩膀,“我说你阿......”
【???】
我一回头,就看见她在叫我。
可惜我什么都听不到,我唯一能感受到的与声音有关的东西就是风。
她愤怒地说着些什么,我连忙指指我的耳朵,然后猛地摇头。告诉她我根本听不见。
【阿西】
原来他是聋了。
阿西看着他,突然感觉自己特别残忍,风径直朝她的眼睛扑来,眼泪刷地掉了下来。
在别人眼里,阿西大概永远都是不说话,只做事的乖僻女孩吧。没人能想到她哭的梨花带雨的样子,就像没人看得出她的心情。
原本只是被风沙迷了眼,却想到自己的一百张退稿单,想到编辑龙飞凤舞的字眼,又想到自己失落在森林里,还丢了鞋,伤了脚,又想到自己错怪了一个听不见声音的人,累积了不知多久的情感全都被眼泪冲刷出来。
把坚固的大堤冲垮。向洪涝一样,始易终难。
【???】
她突然哭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看上去这眼泪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我有些尴尬。
我决定写一些安慰的话语给她。
【阿西】
阿西的眼前都是水雾,只看到一只白皙的手递来了一个本子。
上面有字。
-我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我可以感觉到风的声音,所以我就尽我所能去感受。-
-有很多事情你要想到它美妙的地方,不要总是难过。-
-像蝴蝶一样,只记得自己很美就够了。-
“喏,是吧?”
阿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少年一手握着铅笔,脸上尽是灿烂的笑容,被阳光折射的泪水分割成碎片。
不知是真是假,眼前的森林,蝴蝶,画面渐渐被揉合成绿色与白色的油画,然后淡去,
分崩离析。
【叁】
阿西睁开双眼,头有点痛。
电车依然颠簸着前进,窗外是城里熟悉的街道,行道树覆了一层瑰紫色的阴影,树叶翕动着。
已经黄昏,晚霞塞满了天空,像是马蒂斯的画,满是荒诞艳丽的色调。
阿西仿佛听见风从电车的铁质轨道上刮擦过去的声音,好像有一种金属质感的凄悲。晚风有些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只有一道被窗沿压出的红痕,她又揉揉眼睛,干涸得没有湿润的痕迹,手伸进裤袋里,那张服服帖帖的退稿单依旧叠得整齐,她叹了口气,停在他耳边的小蝶翩翩然飞出窗去。
这蝴蝶看着有点儿眼熟。
阿西暗暗自嘲,
这梦都什么跟什么阿。
不过,弄得我连放弃都舍不得了。
【肆】
-“阿西老师!签售会要开始了喔!”助手跑进来提醒她。
阿西把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点了点头。
她手里是自己的第一本插画集《蝴蝶》,身边的一个木盒子,里头放着的是无数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退稿通知。
她站起来,朝门走去。
【尾声】
“感谢那个听风的少年,感谢那个倔强的阿西。”在签售会上,她这样说,“有很多事情你要想到它美妙的地方,就不会总是丧气,总是难过。”
回到后台,助手连忙递给她一个信封。
里头是两张纸。
一张似乎是从哪个百科全书上撕下的油纸,还能透着亮光,上面似乎是介绍蝴蝶的板块,上面记述着:“蝴蝶,节肢动物,昆虫,只能依靠感知空气流动代替听觉。”
还有一张却看着眼熟,上面是潦草的铅笔痕迹——
-我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我可以感觉到风的声音,所以我就尽我所能去感受。-
-有很多事情你要想到它美妙的地方,不要总是难过。-
-像蝴蝶一样,只记得自己很美就够了。-
聆听你所能聆听到的,感受你所能感受到的。
窗外一只蝶,伴着风声翩然远去。
-END-